11、索朗次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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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索朗次仁

  

    风吹过雅拉香波,吹过雅隆河谷,终于吹上了索朗次仁的袍子,古铜色的皮肤和一对浓烈的眉毛,不苟言笑,眼神坚毅。

    “这是王陵的守陵人,长期一个人生活,说话的速度有点快,这已经是他在王陵度过的第二十个年头。”札西看着正回答沃松王子问话的索朗次仁道。

    楮野也看着索朗次仁:

    “我怎么感觉这个守墓人怪怪的,不像个普通的老人,他是怎么当上守墓人的?”

    札西应道:

    “没什么奇怪的吧,这几年我每年都来,每年都见他,一直就是这个样子,见了人很少说话。据我所知,王陵的守陵人是世袭的。他的祖上就是守陵人,听说有人曾问过他,他也说不清他们家守了几代人。不过,王室和法师对他都很尊敬,因为经过了代代相传,他现在是对王陵最了解的人,几乎所有王陵的秘密都知道。我们平常人见了他都是绕着走的。”

    “为什么要绕着走?”杨麦也盯着索朗次仁看。

    “老人们流传下来这样一个故事:每当春夏时节,河水渐长的时候,清冽的雅隆江水会将王陵里的宝藏一点一点地冲刷到沿河的村庄里,并奔流到大江中,这样可以确保后世子孙的繁衍和昌盛。所以这些年,到王陵来的人有很多。他们中,有人为了祭拜,翻山越岭来到这里。有人不远千里,只是要转一转雅拉香波。还有人前来许愿,看病,也有胆大包天冒犯国王来盗墓的。奇怪的是,来的人中,其他人都得遂所愿,经常听到有人说他许的愿灵了,他的病好了,可从没听过有人从王陵盗出过什么珍宝。”

    “这么说都是这个索朗次仁干的?”

    札西的脸上却是一幅敬而远之的表情:

    “这个谁也不知道,但我们对他都是又敬又怕的,尽量不和他交往。守陵人看着风光,世代享用王室供养。可一想到要在荒凉的山上生活一辈子,很多人都坚持不下来,听说他的叔叔哥哥们忍不了,偷偷跑下山,结果让官兵给抓回来,杀在了那边的祭台前,其中还有他六岁的侄子。一大家人就剩他一个了,还有人说他曾拒绝过一个年轻姑娘的爱情,你说怪不?”

    三人看着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做着他每天都要做一遍的事。以前是看着他爷爷做,再后来是跟着他父亲做,再后来是和他哥哥做。现在就剩他一个人做了,面对苍天和尘土,取水供奉、点香祈福、诵经煨桑,然后来回巡视陵地。和平日不同的是,今天不是他一个人,来了一大群人,有王子,有大法师,在官兵,还有大小官员,还有百姓。看得出,他的眼中有一丝欣喜,可更多的却是冷漠,偶尔抬头的时候目光凝炼。

    楮野看着眼前的守墓人,小眼睛有些亮。

    索朗次仁平静的做着这一切,可不知道为什么,取的水比平时多了,燃的香比平时用的要粗,煨桑的松柏枝也比平时要湿、要多。

    大法师又开始了吟唱,其他的法师又跳起了法舞,禁卫军也把祭祀用的公山羊准备好了。

    水供好了,香燃上了,经诵完了,松柏枝的烟起来了,索朗次仁的眼睛有点眯了。

    楮野又往前凑了凑,这时候所有人又都沉浸在一种奇怪的状态中,没人注意到他。

    不知不觉中,起风了,湿松柏枝发出的烟更大了,直至弥漫了整个祭场。大法师的吟唱还在继续,可能觉得烟有点大,蛰眼,他眼睛眯起来了,反正这样的仪式他太熟了,闭着眼睛都可以完成。

    突然,烟雾中伸出了一截松柏枝,伸出的这截松柏枝烧的有些发黑,秃秃的,在烟雾中冲出了一条线,直直的冲向了大法师。后面跟着出现的是索朗次仁那只黑黑的手,那张黑黑的脸上,小眼睛放射着炽热的光茫。很难相信这是从很少说话、很少跟人交往的守墓人眼里发出来的。

    大法师突然觉得周围的烟雾不对,有些胸闷,睁开了眼睛。那黑秃秃的松柏枝已到胸前,饶是他修炼的再厉害,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面对意想不到的人,用意想不到的武器这样攻击,也来不及做出反应。

    楮野离祭台已经不远了,还在往前凑,突然脚下一绊,从山下村里就一直拿着的那面鼓飞了出去,在烟雾中飞向了祭台。

    大法师眼睁睁的看着飞到胸前的松柏枝,放弃了徒劳的抵抗。在这一刻,几十年苦修的情景,一幕幕清晰的出现在了脑海里,他觉得自己静坐三年没有完成的大圆满修行,可能再也没机会完成了,但又怎么样呢?他完全放松了自己,静静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索朗次仁黑黑的脸上放射着光茫的眼睛中又有着狂热的喜悦,多年的寂寞,多年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姑娘的爱情也在前方等待着他,他终于要解脱了,终于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又吹来了一阵风,飞向祭台的鼓稍稍歪了下,歪向了大法师和黑秃秃的松柏枝中间,

    “咚!”鼓响了,是被松柏枝敲响的。大法师从三年大圆满修行的幻想中醒了过来,索朗次仁也从姑娘的爱情中醒了过来,两人都看到了眼前的鼓和黑秃秃的松柏枝,鼓和松柏枝正向地上落去,他们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大法师怒了,没想到竟然被这么一个人偷袭,还差点让他得手。那颗已经修炼的古井不波的心再也平静不下来,一直没停过的吟唱急促起来。一挥手,刚刚梦醒直起腰的索朗次仁浑身抽搐,倒下了。接着很快就像被人抽干了全身的水,缩成一团,干瘪了。大法师看了看倒在那边,还没爬起来的楮野,吟唱重新正常起来。法舞也重新跳起来,祭台前公山羊的血还在往下滴,一百只公山羊滴下的血汇在一起,淌向了瘪倒在祭台前面不远处的索朗次仁,终于把他给淹没了。

    一直说个不停的札西看着这一切目瞪口呆,就在他发呆的当口,杨麦弯着腰小步跑向了还在那爬着的楮野身边。

    发生了这些事后,时间好像也快了很多,大法师很快结束了他的吟唱,法舞很快停了下来,公山羊滴完了最后一滴血,烟雾也飘走了,大家又从奇怪的状态中醒了过来。

    大法师看都没看跑上来的禁卫军和千户长,走向了刚被杨麦给扶起来的楮野身边,平静的脸上有一丝红晕:

    “你是哪个村的?”

    楮野都没顾得上拍拍身上的土:

    “大人,我们是中土茶商,从中土贩茶而来,过了逻些城不久,遇到了乱民,货物钱财被抢,其他人被杀,只有我们两个命大,逃了出来。”

    听到是中土商人,大法师明显的有些惊奇,仔细看了看两人。除了长着一幅中土人的样子,其他跟当地人没什么区别,一看就是长年生活在高原的人:

    “哪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楮野学着札西的样子弯下了腰:

    “大人,我们二人一路流浪,到处都是乱民,四处躲藏,在山下终于见到了大人的队伍,看到是官兵,肯定安全,说不定运气好还能混点吃的,我们几天没吃东西,实在是太饿了。”

    札西这时候也终于壮着胆子跑过来了,惶恐的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

    “大人,大人,他们是和小人一起的,小人看着他们身强力壮,就叫他们来帮忙了,请大人恕罪。”

    十几个禁卫军和千户长也跑了过来,把二人围在中间,顺带着把扎西也围起来了。禁卫军首领喝令把二人抓起来,他又生气又怕,有人差点杀了大法师,这是他的重大失职,回去还不知道要受多大的惩罚。又发现队伍里竟然混有中土人,就把气一下撒到了二人身上。

    几个禁卫军正准备动手,大法师却说话了:

    “慢着,他们也算是机缘巧合之下救了我,我还有事要问,暂时就让他们跟着我吧。”

    转身对一个年轻法师道:

    “玛洛,先让他们两个跟着你。”

    二人连忙感谢,大法师只是点了点头,就走了。发生了谋杀大法师的事,众人再也没有了说笑的心情,都小心翼翼,各自收拾东西。却始终没有人再看一眼刚才还活生生的、现在却躺在血水中的索朗次仁。

    札西擦了擦头上吓出的汗珠:

    “不是不让你乱跑吗,怎么不听?差点没命了吧?连我也差点给你连累。”

    对着楮野抱怨道,楮野陪着笑道:

    “刚才烟太大,我想走近点看大法师怎么做法,没想到让石头一拌,摔倒了,差点连牙都磕掉了,你看。”

    札西看着楮野下巴上擦掉的一块皮,又低声狠狠的骂那几个禁卫军和千户长:

    “他娘的,看见酒的时候亲热的很,把我当兄弟,一出事就不管不顾了,一群王八蛋。”

    说着又恨恨的往地上唾了一口,转头对二人道:

    “还算运气好,拌一绞竟然救了大法师,跟在大法师身边可不能再鲁莽了,把他伺候好了有你们的好处。”

    二人赶紧对着札西行礼:“多谢札西大哥,我二人一定记着札西大哥的话,好好伺候大法师大人。”

    札西忙道:

    “不客气,碰到了就是缘分。”

    三人也帮着收拾东西去了。祭台前一片血污,再没别人。楮野看着血水里的索朗次仁问:

    “我们是不是害了他?”

    杨麦一边整理索朗次仁的遗体,一边应道:

    “其实我们都知道,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不管有没有我们,他这么做的结果只有这一个。”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悉勃野王陵是一种独有的活守墓人制,这种制度延续了很多年,是苯教古老人殉的延续,由杀活人祭祀变为人不被杀,但需终其一生守护在此,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种进步?守墓人通常由国王的宠信近臣或贴身官员担任,谁被选为守墓人对于他的家族来说是一件很风光的事,这一家将世代享用王室的供养,但其实就是一个活死人,终生不得与外界活人接触。索朗次仁家族到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逃的人是死,守的也是死,他不愿意接受姑娘的爱情,可能是不想让心爱的人忍受这孤独,也不想让他的后代再忍受这孤独。他已经想的很开,已经尽了自己最大努力,不让自己的这一切重演,应该说他已经没什么放不开了,这就是他的死,这也是他的生。”杨麦用一个袋子把索朗次仁的遗体装了进去。

    “那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楮野又问了一遍。

    “但我们还是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恨,换了我们也一样,谁愿意一生这么孤苦?”

    “所以就把目标对准了大法师?”

    “对,他认为这一切都是由国王、苯教、法师们造成的,虽然苯教已经把活人殉葬改成了活人守墓,活人祭祀改成了牛羊祭祀,还有其他很多让人不能接受的更神秘、更惨无人道的祭祀、仪式,老百姓只有逆来顺受,谁摊上算谁倒霉,虽然暂时没有人明着反抗,但大部分人从心底里还是没办法接受。这也可能是近几年佛教兴起的一部分原因。”杨麦边说边把袋子扔进了冒着火苗的松柏枝里,二人透过火苗,看到了索朗次仁的茅草屋,看到了王陵上的小庙宇,还能隐隐看到里面供着的松赞国王和文成公主塑像。

    不一会儿,松柏枝化成了灰,里面的袋子也看不见了,只有清烟,随着高原的风四处飘散。有清烟,随着高原的风四处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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