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八章 一百年前:走得了么
一百年前。
正是春夏时光，和风畅暖。
鹿泽中一棵巨大的桃树下铺了精美的地毯，几位白衣乐师跪坐在侧，为地毯中央一位天青色广袖长袍的女子伴奏。
这女子脸上带了一张纸面具，面具上写了一个大大的“乐”字，此刻手里捉着一把白玉琵琶，只用单弦，叮叮咚咚地轻弹。
“悠荡酒瓮牵竹马，
我有一纸情话，
将夏日和秋风都留下
......”
好像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响当啷。
手一倾，浇到心上。
她面前置了一方小几，摆满瓜果美酒，小几后面，一个穿着赭红色宽袍的赤足男子，正倚靠在身后环绕的美人儿肩上，微闭双目，纤长的手指在膝上打着拍子。
桃树不知道被施了什么法术，原本早就过了花期，此刻花开满枝，花香沁人。
突然一阵风吹，登时落花簌簌，缤纷如一场大雨。
花雨过后，场中便多了一个白色僧袍的年轻小和尚。
“浮屠，你来了！”
小几后面的红袍男子似乎等了他许久一般，熟稔地招手唤小和尚过去。
“十郎君有礼了。”
浮屠双掌合十行了一礼，迈步到小几前，跪坐在客位上。
“浮屠，听我这乐伎唱得如何！”
被称作十郎君的赭衣男子一脸得意地指着场中唱歌的女子问浮屠。
浮屠笑了笑，恰好身旁美人儿欠身为他斟酒，他道一声佛号，伸手取了小小酒盅在手，睨了十郎君一眼，挥手将杯中酒水泼向了场中美人儿。
那美人儿原本专心歌唱，猝不及防被酒水泼中，惊叫一声，瞬间变成了一张白纸剪成的人形，飘坠在地。
还不等所有人反应过来，浮屠已经取了酒壶 ，将酒水倒在指尖，出手如电，十指连弹，只不过呼吸之间，场上乐师美人儿尽皆身中酒水，化成一张纸人。
只剩下刚刚为他斟酒的美人儿不曾遭此横祸，此刻满面骇然地堆坐在地，瑟瑟发抖。
十郎君还保持着伸手指向美人儿的姿势，见此情形尴尬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一脸惋惜地嗔道：“你这和尚，真是不解风情，好端端的美人儿，唉！”
浮屠笑意荏苒：“十郎君是鹳鸟一族的翘楚，怎么能沉迷于这些玩物？”
“不过是幻术罢了，哪里谈得上什么沉迷。”十郎君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唤仅存的美人儿斟酒。
那美人儿不敢违逆，忙重新振作精神，躬身将十郎君和浮屠面前的酒杯斟满。
浮屠捻了一颗葡萄慢慢吃了，这才道：“幻术以假乱真 ，已经足够让人沉迷了，十郎君是鹳鸟一族族长之子，是做大事的人，实在不该如此放浪形骸，荒唐度日。”
十郎君无美人儿可靠，厌厌地歪在小几上酌了一口杯中酒：“你倒是会说话，可是如今天下已定，哪里有什么大事可做？”
浮屠往前凑了凑，低声对十郎君道：“眼前就有一桩大事，你可有兴趣做一做？”
说完，浮屠玩味地眯了眯眼，深邃黝黑的眼珠深深地看着十郎君的眼睛。
十郎君一时竟然怔住了。
浮屠所言，端端正正说在了他的心坎上。
他与浮屠，乃是在鹿泽意外结识。
彼时他鹳鸟一族与蛤蟆一族争抢鹿泽富饶水域失败，惨遭驱逐，只好全族退居到如今这片贫瘠的水域定居。
他心情不好，终日出来借酒消愁。
一日，浮屠无端出现，自称游云僧人，广交天下。
与他把酒言欢，谈天说地，果真见多识广。
被他引为至交。
每日约酒时浮屠便来相陪，酒罢便分别，只谈风月，倒也相处融洽。
如此日久，惺惺相惜。
他却从没向浮屠透露过自己深埋心底的野心。
今日被浮屠一语道破，竟然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良久，他才下意识地开口道：“不知道浮屠所言，是何大事？”
浮屠脸上便绽放出一朵大大的笑意。
“不慌不慌，先喝酒，先喝酒。”
他捋了捋僧衣的袖口，端起精巧的小酒盅，敬了敬十郎君，仰头喝下。
眯起的眼睛扫过头顶粉红绚烂的桃花，隐隐含了一抹凉凉的笑意。
上钩了。
..............................
十日后，鹳鸟一族的聚居地里。
“快说！十郎君偷了我的手令，带兵去了哪里！”
结实的桃木桌子被一拳砸成两半，鹳鸟一族的族长狠狠地朝着堂下跪着的女子吼道。
堂下跪着的女子身披黑色长袍，身姿曼妙修长，白皙的脖颈上，容颜如画。
正是那日在桃林为浮屠斟酒的女子。
此刻她整个人委顿在地，堂内点着的烛火在她脸上摇曳出缭乱的光影，听到族长的问话，却紧紧抿着嘴唇闭口不答。
“宫小羽！你是十郎君贴身侍婢，此刻他犯下滔天大错，真要我请出祖宗家法你才肯说么！”
族长越发震怒，干脆挥手唤两旁站着的族中卫兵：‘将她带下去严刑审问！势必要问出十郎君下落！’
正在此时，门外踉踉跄跄地滚进一个人影来，口中慌张地道：“族长！大事不好！”
族长心中一惊，顾不得处置宫小羽，忙开口问道：“出了什么事？”
“十公子带了族长手令，调了族中全部战士，趁着夜色发兵去蛤蟆一族的领地了。”
“他去那干嘛？”族长大惑不解。
“说是...说是蛤蟆一族抢了咱们的地盘，他要蛤蟆一族付出代价...”
似是看到了族长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报信的人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族长怔怔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两个人，只觉得胸口翻涌，最终一口血吐了出去！
完了！完了啊！
这个孽障！
他头一仰，昏了过去。
尖叫声，喊叫声，奔忙的脚步声纷乱乱地响起。
整个大堂顿时乱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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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笼罩着地狱一般的焦土。
断裂的桃枝横七竖八地散落一地。
蛤蟆和鹳鸟的尸体满地都是，有些甚至碎成几块滚落满地，像断裂的桃枝，也像毫无生机的希望。
鹳鸟一族的族长带着剩下的族人匆匆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惨像。
他脚一软，险些摔倒。
身旁的宫小羽伸手扶了他一把，他才堪堪稳住身体，看清扶他的人是谁之后，狠狠甩开了宫小羽的手，踉跄着往前奔去。
“快搜！快！堪堪还有没有活口！”
他朝着族人挥挥手，急急地喊。
宫小羽讪讪地收回手，拢了拢两鬓的碎发，跟着族人去搜救。
“族长！十郎君在这！”
有人找到了躺在一棵桃花树下的十郎君，连忙报告：“还有气！十郎君还活着！”
宫小羽连忙提起长裙寻声跑了过去。
十郎君已经被闻讯找来的族人们围了起来，族长抱着他，一连串的哭问：“十郎，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你来寻什么仇！”
宫小羽挤进人群，站在族长身后，定定地看向躺在泥水中，一身脏污血迹，身体抽搐着连一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来的十郎君。
心中大恫：这还是那个桃花树下丰神俊朗的十郎君么？
泪水便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是那个和尚！是那个和尚！”
她呢喃着，泪水止也止不住。
“和尚？什么和尚！”族长转过身，恶狠狠地问她。
“是那个桃林里的，叫浮屠的和尚，是他挑唆十郎君来做这件事的！是他！”她看着族长低吼，心里恨不得将浮屠千刀万剐。
族长将十郎君交给身旁的族人，站起身，朝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光华闪动，白光迸现。
“宫小羽，汝为十郎侍婢，不曾规劝十郎，害他犯下如此滔天大错，我以族长身份，削去你三百年功力以示惩戒！”
这是只在妖族族长之间流传的秘术，一经施展，可以直接剥夺本族族人的修行，化为乌有。
妖族修行实为不易，这样的惩罚可谓极重。
“不！”宫小羽捂着脸恸哭失声。
然而施法一经开始，不可逆转。
光芒在族长手指的召引下不断从宫小羽身体里成团抽离，消散在空气里。
宫小羽痛苦地在地上嘶吼翻滚，原本飘逸的长裙上沾满了泥水和血水的混合物，看上去凄惨无比。
当最终法术彻底停下来的时候，原本眉目如画的宫小羽，已然变成了一个鸟首人身的怪物。
她功力原本便不高，此时失去了三百年修为，连人形都无法维持完整了。
让人将半死不活的宫小羽拖下去，族长俯身抱起十郎君，强忍悲痛对族人道：“咱们回去。”
族人沉默着颔首，正要向外走。
就听半空中一阵桀桀笑声：
“想走？走得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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