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骨之蝶 下
那时崖落之下是一片山清水秀之地,波光粼粼的岸边一片紫薇花开得如火如荼,简直就像是人间仙境。
可瑶舟无心欣赏这些山水风景,顾不得身上的伤,她惊慌失措的看着躺在自己身下的白衣男子,她端倪着他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随后伸手戳了戳他沾了血污的脸,心里一阵恐惧,这个人不会是被她压死的吧?
但显然并非如此。
正当瑶舟打算一走了之的时候那男子醒来,那双浓黑的眼睛从未有过的纯净,就像是一个初生的婴儿那般。瑶舟忽然停住脚步。
尘缘就此开始。
往后所有,便是上天所安排的。刚开始是恩赐,到后来便是毒药。
瑶舟第一次和异性如此亲近过。
她的师父便是白翊所负之人。
瑶轻儿没有儿孙满堂,白翊在昏睡的那些时间里,她一直在等他归来。小时候瑶舟问她究竟在等谁,她师父凄惨一笑,眉头凝忧,“我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就这样,可以等待一生,从没人理解过她,别的蝶妖都觉得她是早年蝶骨受损,所以才会一直郁郁寡欢,自说自话。
妖界十族各代表人来的时候,连衣服都是一派青蓝色。所以在混战中瑶轻儿也不知救她的是哪位使者,但她敏锐力很好。
刚开始只是认识他手上的的一颗痣,后来是他的指尖,他的气息,最后十个人里,她能清晰的认出白翊。
连白翊也是奈何不得,说世上怎会有这样聪慧的女子。
那时瑶轻儿心里欢喜得很,她很想问,你喜欢这样聪慧的女子吗?
他当然喜欢,但他没有说。
然后再无机会言说。
瑶轻儿在后来漫长的等待中只记得他说过他会回来的,她蝶骨受损,飞不过骤风之地,亦不愿别人渡她一程,因她心里知晓,飞出去也没有用的,她找不到他的。
她曾托人寻他。那人问,他长什么样子?他叫什么名字?
瑶轻儿一样答不出,她只能说,我记得他的声音,我记得他左手手背上有一颗痣,这些不够吗?
不够。一个人连名字都没告诉你,就是不想被你找到。别人如是对她言。
瑶舟是个孤儿,她只有师父,可她从没见过师父真正开心过。在她所有的记忆中瑶轻儿的神情就像蒙着一层薄雾,别人看不透,她自己也活不明白。
在她尚且年幼之时,有次半夜,刮了好大的一阵风,窗户被风吹开了,瑶轻儿半夜被惊醒,站在门后面一动不动。瑶舟端着灯走到她身边,她正想开口,瑶轻儿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瑶舟,他就在门外,你说我该不该让他进来?”
瑶舟从窗子爬出去看,可是外面哪有人啊?她又从爬进回去,看见瑶轻儿手拉下门栓,却始终没有推开门。
直到再来一阵风将门吹开。
门外是普普通通的夜晚,普普通通的浓黑,没有一个人。
瑶舟第一次看见她师父哭得那么伤心。
天下一定会有这么绝情的男人,但不一定会有这么痴情的女人。所以还有谁能够理解她呢?
恍恍惚惚的这些年里,瑶轻儿就像活在梦里,她一个人自怜自艾,不知道内情的人说她疯癫,知道内情的人更是说她疯癫。
但世上总有一些疯癫事,总有一群疯癫人。直到去年,瑶轻儿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像是神识忽开,她想明白所有的前尘糊涂事。
但瑶舟觉得并非如此,否然师父不会让她寻来忘情水。
当她看见那么一双干净的眼睛时,忽然能够有一点点的理解师父。
一想起师父,她就又难免对马妖升起无端的厌恶,所以起初十分不待见他,彼时马妖的眼里只有她,他的脑海里面除了她一片空白。
不顾安危的为她疗伤传送内力,送她离开山崖,自己险些摔死,为她闯巫奚山,差点命丧女道士的剑下。
瑶舟不得不动心。
“那不是挺好的吗?你是不是恢复记忆后嫌那姑娘丑啊?”明乐嗑着瓜子问答。
马妖喝了几盏茶,眼里似乎忽然沉淀出一种光芒。
他像是在慢慢思酌着什么,最后又只剩无可奈何堆在脸上,片刻后突然一脸悲愤的捶桌子。“问题在于老子有老婆!”
“哇擦!”明乐被他吓了一跳,“我怎么没听说?”
“小时候订的娃娃亲,下个月成亲。”马妖泪眼汪汪的从怀里掏出一张大红的请柬,拍在桌上。
明乐打开烫金的大红请柬,看着里面的日期,“你这还不算有老婆,喝什么忘情水?赶紧悔婚,然后追求真爱。”不然她又要出份子钱了。
“如果穆公子和你是这请柬上的名字,你可还会如此轻易说出此言?”马妖语重心长的问。
“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我与那请柬上的女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心照不宣,好不容易熬到了婚姻的殿堂,老天却这样玩我。”
人会同时爱上两个人吗?马妖不知道,可能很多事情就是这般弄人,比如后来他恢复记忆后从无字店买到忘情水给瑶舟的时候,瑶轻儿已经离世。
瑶舟满脸泪珠,她知道原来师父等的也是白家人,笑中只有凉意,“我的师父没有等来忘情水,没有等来白翊,你们白家欠的,永远也还不清。”
他与她之间无非是织了一个巨大的梦境,瑶舟没有选择的遇见他,爱上他,却无法忘记他,有时候她想,如果自己能够和他待在山崖下面不上来就好了。
而马妖,对于瑶舟,他只知道失忆之时是喜欢她的,但如今,他无法承担这些。
明乐定在原地,脑中思忖其中厉害,然后往楼上走。
“我还是给你去拿忘情水吧。”
马妖如遂夙愿般的大笑起来。
这笔交易促成之前明乐忽然有些无措,她紧握住忘情水的瓶子,没有松手,马妖疑惑的看她。穆春雪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他轻轻的握住明乐的肩膀,眼神示意她松手,“这是最好的选择。”
明乐慢慢将那瓶子递过去,“大哥,你是个有担当的男人,责任和爱情之间你选择了前者,在你饮下这忘情水之前,可有话要对瑶舟说的?我定为你转述。”
“人生之事,多有曲折,重要的是不要回头,我既饮下这忘情水,便只盼从此桥路各归,互无瓜葛,这也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曾经他对瑶舟说过一句很残忍的话,就在她为瑶轻儿戴孝的那日,马妖将忘情水摆在她面前,“你师父喝不上了,你喝吧。”
“我偏要你永远愧疚。”
让你知道,你招惹了这样一个姑娘,你弃她一颗真心,让你知道,白家旧帐未清,又划上一笔新账。
饮下忘情水,马妖回去睡了一很长一觉,睡到了婚期的前夕,他的未婚夫人彪悍的扯住他的耳朵,明眸含泪,“白奉如!你若是再不醒来,老娘准备活埋你!”
“阿慈,你莫哭。”他笑。
随后有人将阿慈拉开,领她梳妆。
马妖在亲友的拥护下也开始起床,洗漱,梳头,听司仪讲接下来的礼法。在此期间,他没有一刻想起瑶舟,她就像是他曾经见过的路人,曾经仰望过的星星,在脑海里被冲得很淡。
三天后,一个身披蝉翼紫纱的女子提剑来无字店,将店里仅剩的两桌客人吓走,一个都没结账,明乐心疼自己的银子,恼恨的看着来人,“姑娘此举何意?”
“是你将忘情水给白奉如的?”那女子眉尖各有一颗朱砂,衬得她亮丽的五官很是妖媚。但那眼睛却满身凶气,才问完话,她便提剑刺向明乐。
当下薄川在火房,少嫌和穆春雪还好死不死的去醉花间了,明乐手上又没有兵器,只好硬着头皮先顶着,躲过她的剑后随手将帐台上的砚台扔过去,“你是瑶舟?”
“是又怎样?”
随之而来的又是她的新招,这女子剑法虽算不得上乘,但是其招数狠毒,不留后手,明乐只好往后院跑,“薄川,快来啊!有人砸场子!”
话落,薄川便从后院脚不沾地的飞身到明乐面前,伸手划出咒印挡住瑶舟的长剑,见薄川正与瑶舟对持着明乐抓住机会迅速移身到瑶舟身后出了一招洗心换骨,看在是马妖老情人的份上她稍微留了后手。瑶舟感觉真气虚散,剑慢慢放了下来,薄川也收起招法。
明乐松了口气,正打算坐下来,瑶舟的剑朝她刺来,这招出其不意,明乐的左肩一阵剧痛,但那剑还有往前之势,明乐只好徒手抓住剑身,不让剑再没入血肉,她疼得眉头皱成一团,“你们蝶妖都这么疯的吗?”
薄川这才知来人凶狠,眼睛化红,施展法术,若算年月,瑶舟比薄川多出一两百年的修为,但薄川在衣泽手下学习法术,修行比一般鬼怪要厉害些,所以与瑶舟交手倒也能势均力敌。
瑶舟将剑拔出后明乐捂住伤口,所幸她及时抓住了剑,没有刺太深。
若换平时,薄川得和瑶舟耗一会,但如今她伤势怕是未痊愈,明乐看她眼中红光不稳,知道她开始硬撑了,想着至少得拖到穆春雪和少嫌赶来,明乐站起身来,忍住肩膀疼痛,右手慢慢凝聚法力,一掌朝瑶舟挥去。
一掌下去,瑶舟嘴角有嫣红流出,她苦苦稳住身形,反身朝明乐划去,明乐移身躲开时门口进来两人,其中黑衣男子飞跃到瑶舟面前,伸出两指夹住剑身,力道强劲,瑶舟正惊讶其过人的内力之时那剑已被折断,手腕一痛,剑柄从她手中落下,未来得及再幻化出新的武器,转瞬间剑尖那端已从穆春雪指尖飞出没入她的左肩。
乘此机会,薄川和少嫌默契对视,合力施阵困住她。
寒眸冷凝,穆春雪走过去漫不经心的从地上捡起那把断剑,打算朝瑶舟刺去,明乐扬言止住,“别杀她。”
穆春雪眉头微蹙,无奈似的甩下剑,也不知是否无意,那剑落到瑶舟身旁,顺带的划伤了她的手臂。
“你的法术是学得有多烂?”穆春雪走到明乐身旁,为她点穴止血,明乐不甘心被鄙视,立马还口,“你是不知道她招法有多狠。”
“要不是有熟客赶到醉花间给我们传消息,这次无字店要吃个冤枉亏了,”少嫌划开扇子,看着摔在地上的瑶舟,摇头叹息,“这么好看一姐姐,怎么下手这么狠...唉!”
“那把她修为废了,给你当小老婆算了。”明乐打趣,惹来瑶舟气愤的目光,“还瞪我?来来来,薄川,赶紧把她废了。”
薄川还未动手,瑶舟两行清泪流了下来,“你杀了我吧。”
“我不会杀你。”明乐被穆春雪扶着往楼上走,转身对瑶舟道。“等会我会让你知道一件白奉如不愿意告诉你的事,或许你知道后心里会释怀几分。”
“什么事?”瑶舟泪光盈盈。
明乐没有答复她,薄川施法将她移向后院。
——穆沧华《无字店》
——
“你手怎么回事?”二楼房间里,穆春雪找来伤药,发现明乐手上也有伤,原本以为是从肩上沾得血,但是摊开才发现掌上几道血痕。
“她那剑刺我,我就使了招空手接白刃。”明乐伸手比划,不小心扯到肩膀上的伤,穆春雪随手弹了她的额头,“你是不是有病?”
“你不知道,我当时要是不去接,这条小命都不一定能够保住。”
“你不会躲吗?”穆春雪拿帕子一点点的给她擦拭手上的血迹,然后倒上药粉,开始缠纱布。
“我躲了没躲过啊。”明乐就不明白了,她已经是个伤患了,穆春雪还朝她吼什么?
“连逃命都不会,你的生命价值在哪?”
“我...你还有脸说我?要是你不和少嫌去逛醉花间我至于受伤吗?都是你的错!以后还去不去醉花间?”吵就吵,谁怕谁,明乐激昂说道。
空气凝固了很久,穆春雪将她手上的纱布缠好,轻轻道了一声,“不去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明乐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厮会这么有良知?“你去哪?”看他往门口走去,明乐问道。
“让薄川来给你上药。”转身穆春雪不怀好意的看着她,“还是你想让我来?反正我也看过。”
老脸一红,明乐不由想起之前衡州地牢里被穆春雪不小心扯掉自己衣服的那晚,当即气恼,“快滚!”
——
——
换好伤药后,明乐去后院找瑶舟,此时她被困在院里的梨树旁,身上的伤应当是被薄川简单包扎了,常人看去只当她是站在树旁,实则有束魂之力缠绕着她,令其动弹不得。
明乐没有要为她解开的意思,站在瑶舟面前,明乐眼睛定定的看着她,“姑娘,你知道白翊前辈是怎么死的吗?”
“不管他是怎么死的,终归是他让我师父空等了一生。”瑶舟丹颜含怒,怨愤道。
“白家查这事查了很久,最后是白奉如在去骤风之地给你送忘情水的时候查到了。”明乐搬了把椅子坐到瑶舟身前坐下。“你们蝶妖有一种功法,叫折魂断骨,算得是一种剧毒,以蝶骨为引,若是与施毒者长伴,这毒便永不发作,若是离去,则会魂魄散落。”
爱人可得长相守,离人只能他乡鬼。
这是蝶妖为锁住心爱之人的一种手段,狠毒无比,也是很可悲的一种方法。
“你什么意思?”瑶舟眼睛颤了颤,“我师父...”
“你师父根本不相信白前辈会回来娶她,所以折魂断骨,痛下杀手。她知道要等的人已经死了,可以却又不愿相信自己杀了最爱的人,于是只好自欺欺人,她不是飞不过千风阵,她是不愿意戳破自己的谎言。”
“不会的!”瑶舟又记起小时候无数个晚上,瑶轻儿在榻上难眠,心里所念皆是那人,嘴里不停地说着他来了,“我的师父一生没有爱过别人,只痴痴等着他归来,她怎会杀死他?这是白奉如让你来骗我的!”
“等待?你师父或许只是在赎罪。”一个回不去,一个出不来,她就能够心安理得的假装等待,骗自己情深不悔。
马妖了解瑶舟,知道她会来无字店兴师问罪,故而将此事告诉明乐,只因他自己不愿亲口说出。明乐感叹,“可怜的是已入轮回的白翊前辈,至死都不知道你师父下了这样的毒手。”
“你总觉得是白家欠你们师徒二人,可若算起来,你师父欠白家一条命。”明乐料想她不会再出手了,便施法松开了困住她的法术。
束缚感消失,瑶舟往前踏了两步,失了魂似的指着自己问明乐,“那我呢?”
“姑娘,我知道你如今有气没处发,但是你要的理我给不了,放手吧。”明乐起身,“难道要白奉如离开白家,放弃他青梅竹马的妻子吗?若是如此,他便是薄情寡义之人!”
“他是个好男人,所以做了最合乎理法的选择,你可以怪他曾经不够爱你,也可以怪造物弄人,但你必须学会放下。”明乐柔和的看着她,在她看来,喝了忘情水的马妖没有将折魂断骨之事告知白家人,已是他最后的留情。
“我放不下。”瑶舟颤着嘴唇,面色如蜡,跌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
——
瑶轻儿死前做了一场毕生最清醒的梦。
在梦里,她看见有人闯过千风阵,一身青衣,脸上带着面具。她知道那是白翊,就像年少时的那样,瑶轻儿执着的想要留住他,后来蝶骨一阵一阵疼痛,白翊闯过了千风阵,但一到她面前,他就死了。
在梦里,瑶轻儿第一次如此悔恨,她清楚的知道白翊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是被她自己杀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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