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被跟踪
“姐妹榕”已有一百多年的生命年轮，枝繁叶茂，盘根错节。独树成林，三根桶口般粗的主枝横伸开去，每一根如一条长长的板凳，足可以坐下十来个人。
“姐妹榕”这个名字的由来，缘起于在城里逐渐兴起的自梳女们。她们收工之后，喜欢三三两两地在这里聚集。谈天说地之间，将一天的疲劳化之于无形。
自梳，自梳，自己梳起一头黑发，盘成一个发髻，从此不再嫁给男人。没有那低头一笑，轻轻浅浅地问一句夫君“画眉深浅入时无”的千种风情，也没有“举案齐眉”的万般蜜意。这些诗书里面的美好，在人间哪得几个女子遇得上？
现实是，女人的地位太低，既然可以做工养活自己，干嘛要嫁人？挨丈夫的打，受婆婆的气？番禺城商业繁华，自古以来风气先行，女人要独立，要自强，自己的命运就不能掌握在别人的手中。
母亲临死前，最不放心的就是孟冰言的婚事。俗话说，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可是她一走，女儿就成了孤儿，谁来为她的幸福操心？
将来嫁人了，万一受了丈夫和婆婆的气，她又向谁倾诉？
“冰言啊，孟家是从外地迁来番禺的，在这里一个亲戚都没有。我死了，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怎么过啊？”
“娘亲，您不会死的。”
“傻丫头，娘亲都病成这样了，还能陪你多少天？”母亲慈爱地摸着她的脸说：“冰言，娘亲听人说‘姐妹榕’那个姑姑，人不错……要真是走到了那一步，娘亲宁愿你自梳，也不要你受那些苦难。”
作为一个女人，母亲看尽生活的坎坷，却依然安之若素。虽然她是带着无尽的担忧离开人世间的，但她相信，即便女儿一个人生活，也能泰然处之。只是她怎么也没会想到，自己才刚走，女儿就有了这样一段神奇的经历。
孟冰言只顾赶路，完全没有察觉后面有一个人，一直跟着自己。
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她躲在树枝后，他也找一根树枝，躲了起来。
远远地，就听到“姐妹榕”那边传来一阵悲切的哭声。走近些，一个四四方方的桌子上，摆着香烛瓜果，几个身穿白衣黑裙的自梳女脸上带泪，在那里低头拜着。
孟冰言不敢靠近，只躲在一根树枝下看着。
“小宝，你安心地去吧。我们会永远记得你的。初一十五，一定会给你烧些纸钱的。”一个中年女人抽噎着说。
“是啊，小宝姐姐，美意也会一直记得你。你喜欢吃祥富源的凉果，美意会不停地做工，不停地做工，攒好多好多银子，买好多好多凉果给你吃。”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脸上稚气未脱，柔声柔气地说道。
看来她们是在拜祭死去的姐妹。孟冰言正在走过去，却看到先前说话的中年女人满脸气愤，语气全没有了刚才的梗咽。
“小宝，姑姑还是忍不住要说你两句。当初叫你不要‘买门口’，你死活不听。现在好了，姓黄的那家人真不是东西，见你是自杀身亡，硬说你是存心不让他们家好看。坚决不承认你是他们家的媳妇，不让我们把你埋在他家祖坟上……”
旁边几个自梳女也都一脸愤慨。
“小宝姐姐，你受了那么多苦，做工的钱大多数都给了黄家，到头来，他们却这样对你，呜呜呜……”叫美意的小姑娘越说越伤心，又哭了起来。
孟冰言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想出去，又觉得这样打搅她们，多有不妥。
“汪——汪汪汪——呜——”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条大黄狗，冲孟冰言一阵乱叫。
她吓得脸色苍白，忙往自梳女那边跑，希望寻求保护。
“你是谁，干嘛要偷偷摸摸地？”
“我……我来……”
“你来干什么？小宝都已经死了，你们黄家的人还不肯放过她吗？”那个自称“姑姑”的女人大声质问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你们说的黄家的人。”孟冰言连连摆手：“我来……我来……，我来是想自梳。请问做自梳女，是在这里盘髻的吗？”
一句话，听得几位自梳女莫名其妙。这个姑娘，一身洁白如雪的衣裳，肌肤粉嫩如脂，吹弹可破，还有那双纤纤玉手，一看就知道是没有受过苦的。她做什么自梳女？
躲在暗处的那个人也吓了一跳，正欲转身离去。但转头一想，也不对，就这样回去报告给将军，万一她们只是一场闹剧，将军还不骂死自己？
“姑娘，你说你要自梳？”
“对，我听说自梳是来这里找一个姑姑，就可以了。”孟冰言也是一脸的茫然。
“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位姑姑。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叫孟冰言，父母都已经过世了，只有我一个人。”
“哦，原来是这样。做自梳女虽然不用受丈夫和婆婆的气，可是日子也是过得很清苦的，你受得了吗？”
“我不怕吃苦。”孟冰言还想说是一位仙女姐姐托梦给她的，可是一想，这样说，她们肯定以为自己脑子有问题，说不定就不收她了。
这个世界上，哪里有什么仙女姐姐？
“冰言，你这身衣裳，干净漂亮，做自梳女，是要做工的。”姑姑的言外之意，并不打算真的收下她。
“我可以脱下来的。”孟冰言慌忙解释，“或者，我可以在外面穿一件旧衣裳，把它遮住。”
“姑姑，我看这位姐姐是真心想自梳，要不您就成全了她吧”美意在一旁说，眼睛一闪一闪地，非常可爱。
“你可要想清楚了，做自梳女，以后都不能嫁人。如果反悔，是要被五花大绑，浸猪笼的。”姑姑语气凝重。
“这些我都知道，我想清楚了。”孟冰言急于表白自己的决心：“我决不反悔。”
“那好吧，你明日这个时间过来，我帮你盘髻。”姑姑说。
“我想今天就盘髻。姑姑，对我来说，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我想今天就盘髻。”
“什么特殊的日子？”
“今天是我娘亲过世后的第一天，我想让她老人家看到，女儿已经有一个新家了，有这么多姐妹的关心。我希望娘亲走得安心。”
“难得你这么有心，那好吧。你在一旁等一会儿，等我们送走了小宝，再帮你盘髻吧。”姑姑脸上，露出慈祥的光。
“谢谢姑姑。”孟冰言笑了。母亲说得没错，姑姑的笑看上去好亲切。
那个跟踪而来的人听到这里，转身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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