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离别
上好的冰蚕珍丝梧桐木做成的七弦琴早已蒙上了塞上的风尘,雪妒执一方白绢,合膝坐于榻上,悉心擦拭。
帘影微动。
这般不经通传便掀帘而入,大军几十万,也不过一人罢了。雪妒略有迟疑却并不抬头。
祈盎于帘边端然而立,眸光严肃,只斜眼瞧着雪妒,一语不发。
一盏豆灯,兀自跳跃,映得帐里一切皆有些恍惚。
气氛愈是安静,小蛮的心里越是不安。
大将军突然来此,是为昨晚姑娘离开之事问罪,或是为意外撞见了鞑靼王爷截获重要军情而特来相谢?
然小蛮瞧大将军淡漠的脸色,几乎可以肯定不会是后者。再偷眼看一看姑娘,她正低首细细拭琴,从容处,仿若周遭无人。
如此半晌,祈盎提步而前,行至雪妒身侧,负手而立。
他的眸光冷淡,左手却慢慢抬起。
小蛮眼神跟随祈盎的手,心也不禁提了起来,——姑娘与大将军素来疏远,大将军这是想干什么?
雪妒没有动,也没有抬头。
祈盎的手却按住了她怀中七弦琴的焦尾。
雪妒的手略有停滞,却只静坐不动。莹白的珍珠耳坠上,淡淡光华轻轻一动,点衬一帐的昏黑与静谧。
耳后一缕青丝轻垂在弦上,深美如夜。
祈盎看不清她低首时的神色,只能瞧见烛光映衬下她的侧颜落落动人。
到底是行伍之人。握住焦尾,只轻轻地一用力,那极沉且重的上好梧桐木琴便被他强夺了去,竟像是拿起了一支白翎羽箭般轻巧。
他拿过琴,后退一步,顺势坐在一放有三脚缠枝小香炉的曲脚矮几之上,几上的香炉,袅袅发出淡淡的茉莉花香。
祈盎坐定,将那七弦琴横放在膝上。
跳跃的灯火下,他低头瞧一眼那琴,纵是灯色暗淡,琴上的梅花断亦隐约可辨。
南征北战,他见过无数珍罕物事,然而,看见这琴上的断纹,仍是千般讶异。
但凡略通古琴者,皆知琴上的梅花断越是明显,琴的年代便越是久远,琴便越是珍贵。
——眼前这琴,毋庸置疑,是一把不可多得的,极好的琴。
他不由多看了两眼。
琴的龙池上方刻有草书“上古遗音”,他略一惊,“上古遗音”是唐代的名琴。
果然,再看池内,正好书有“大和丁卯”四个字,大和是唐时文宗年号。
她居然有如此名贵罕见的琴,他有些惊讶。难怪当日在风岩口,悬崖峭壁之上,她独独不舍这琴。
再一瞥那琴尾处,却有三个字“涵虚子”。
“涵虚子”他在心里默念一遍,这是某人字号,且不是女子字号。
那么,她的这琴,被她珍视的这把琴,是一个叫涵虚子的男子所赠?
祈盎微抬了头,冷睨一眼雪妒。
她已缓缓起身,离他十数步远。
祈盎低头再看琴,只见涵虚子三字右边,题有两句诗:清香随风发,落日好鸟归。
早年父帅管教极严,故而只一心研读正史兵法。
然母亲性喜山水,甚爱诗词,偶尔去母亲处,也跟着母亲读几首古韵。祈盎自然记得李太白的这首《咏东窗茶花》。
……清香随风发,落日好鸟归。愿为东南枝,低举拂罗衣……
愿为东南枝,低举拂罗衣。
在心里默念一次,……愿变身山茶,面朝东南,低低垂下,牵拂你的罗裙——
茶花。
又是茶花。
祈盎当然记得大军行经清溪时,她的一幅水墨丹青——
还有,在东胜陈府,她对茶花超乎寻常的熟悉与在意——
他本是极宽广之人,只是此时,不知缘何,只觉心中不快。
待看那刻在琴上的诗,仿佛早不是“清香随风发,落日好鸟归”两句,而是触手可探的“愿为东南枝,低举拂罗衣。”
茶花。
她所珍视的这把琴,和茶花,有什么关系?这琴究竟是何人所赠?
祈盎眉心紧凝,不经意间,右手已捻住三弦,徐徐向外拨出。
顿时,一声空弦音嘹亮浑厚,宏如铜钟。
须臾,只忽听得砰的一声锐响,待小蛮看向那琴时,却见两根断弦凌空扬起,如一缕檀香轻烟在空中飘舞,慢慢地,落下。
小蛮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要知道,这琴可是不可多得的罕物。那弦更是以极珍贵的冰蚕真丝做成,姑娘向来珍视。
这么多年,琴在姑娘手中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损坏,只这一下,便被大将军挑断了第三弦,实在是,太可惜了。
小蛮惋惜地看了看雪妒,却见姑娘回头,什么都没说。
再一看大将军,却仿若无事一般,瞧着雪妒回眸时的淡淡眼神。
或许正是这样的淡然眼神让他不快,神情也变得冰冷。
小蛮见大将军缓缓伸出左手,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大将军心中愠怒,莫不是想毁了这琴?
祈盎左手轻按五弦,又伸出右手来,续续挑弦时,小蛮这才缓缓放下心来。一串泛音清越松脆透明如珠,有如风中铃铎。
雪妒静静站着,听得身后琴音略有些缓慢悠扬、声微志远,仿佛像是《碣石调幽兰》的曲子,只有些凌乱。
尚未听得仔细,又听那琴音变得清幽冷隽仿佛有姜白石《古怨》之风,“欢有穷兮恨无数,弦欲绝兮声苦”,却又没有《古怨》应有的那婉转凄凉之感。
忽尔,泛音飘逸,仿有碧波荡漾烟雾缭绕的意境。
只未听得真切,琴声又变,却变得激动沉郁,有大石调《阳关三叠》曲风,渭城朝雨,一霎挹轻尘。更洒遍客舍青青,千缕柳色新。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只恐怕西出阳关,旧游如梦,眼前无故人。
须臾,雪妒听那琴声音却又变得纷披灿烂,铮铮有铁戈之声,若说是《广陵散》,却失了一种愤慨不屈的激愤之气。
其音忽高忽低,忽急忽缓,忽明忽暗,闪闪烁烁,按弦随意,拨弹无章法,乐曲更是混乱不堪。
小蛮心想,人都道大将军雅擅音律,此曲却怎会只如稚子三日之功?怕只是传言。
小蛮跟得雪妒久了,音律方面亦是略有所知,终不知大将军这一通究竟所弹何物。
难道是因为断了一根三弦的缘故么?
那为何中间《阳关三叠》一章好似也听得分明。
琴声止。
帐里又恢复安静。
他单手从膝上拿起琴,缓缓起身。
灯火下,他的面色清峻,眉目清冷。
他往前踱了几步,站到她身后近处,将琴斜靠在她身旁的书案上。
祈盎睨一眼雪妒,他只看得到她的背影被朦胧的灯火笼上淡淡的光晕。
片刻,他道:“人皆言小鸿轩六姑娘艺甲天下。”他凝视着雪妒的背影,停了一停,又道,“本将军此曲,如何?”
雪妒也不回头:“我想知道十六姨的确切消息。”
祈盎嘴唇紧抿,眉头深锁,定定瞧她,一时无语。
他提步,靠近她。
一步,……再一步,再一步。
他站在她身侧,与她仅隔尺寸之遥。
她眸中神色淡然,面纱轻垂。
如此近的距离,他几能看见月白面纱之下她美丽无俦的容颜,如瞧见那日小鉴湖畔,隔一顷碧兰湖水,草亭里续续弄琴的倾国女子……
一步步走近……,心高气傲一如他者,天下间什么样的女子得之不到?
只是,眼前这个的女子,让他拿什么来克制自己?
负那远征胡虏、一雪国耻的皇命又如何?
天明时分便将拔营启程又如何?
军情紧急刻不容缓又如何?
此时,他的眼前,只有一个她。
她的青丝、玉颈、她的一切,皆在他的眼里,撩动他的意志。
他的眼神忽然有些冷冽。这连营数百里、几十万大军有谁不由他节度?随在军中的她,亦是他的,他为什么就不能得到她?
他思绪周转,神思亦有些迷离,——都是他的,为什么不能碰她?
她并不动,亦不乱,眼神平静一如清秋的深潭。
“你这是在等本将军?”
祈盎唇角微扬,语调里有几分罕见又着意的轻佻。这是从来冰冷凛然一如他者所没有过的言语和神情。
他说着,慢慢抬起右臂,探向她的面庞。
雪妒后退一步,避开他,似乎说了一句极不相干的话:“这帐里,有三七的气味。”
“什么?三七?”
祈盎的手臂生生顿住,“那又如何?”
雪妒顿一下,静静地道:“三七草可散瘀止血,消肿定痛。”
这话让他禁不住长舒一口气,刻意平下纷乱的心绪。
她居然可以闻到军医在他创口处用了三七,——且她帐中的香炉里还点着茉莉熏香。香气袅然里,她居然留意到了三七的味道。
祈盎有些难以置信,莫非她知道他受伤了?
不可能。
他中箭时,她被乱兵冲撞在地,根本不可能知晓。
可是在这样的时刻,无原无故地,她绝不会特意说“三七草可散瘀止血”的话来。
转念一想,祈盎慢慢地平静下来。闻到了三七又能如何,她未必就能知道什么,未必能要挟什么。——“那又怎样?”
雪妒背对他,淡淡道:“你……右肩受了伤。”
“右肩?”祈盎眉头一紧。才平静的心绪又提起,她竟连自己右肩受伤也知晓!
“投弹琴弦,十三个徽位你从未抹到十三徽,连十二徽、十一徽也拂之甚少。若非右手抬臂不便,断不会如此……”雪妒平静道。
他愕然,未曾想到自己一进这帐里,她看似无意却处处留意,一切皆未逃过她的视听。
要知道在右中军帐里,狡猾如贺希格者都不能发现他伤事之破绽。——在这里,却反倒让她看了出来。
——聪慧机敏的眼前的这个女子,她是来自风尘的女子。
他有一瞬的怔忡,世间真有这样容色美丽又心思敏慧的风尘女子么?
他抬头瞧一眼她,她亭亭立于他前面,如一举风荷款款,纵是背影,亦这般让人不经意动心。
他惊讶与错愕,却并不担心。
林熙在是他帐下得力的亲卫,有他看着她,他并不担心她能走漏了主帅受伤这个消息。
他回过神来,从容道:“本将军即使真受了伤,又如何?”
“右手是惯拿枪戟之手,听说北元可汗便在不远处。”雪妒平静道。
听至此,小蛮终于才明白姑娘要说什么,心头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过不了几日,一场鏖战再所难免,大将军是三军主帅,关系几十万大军胜负存亡,如不严锁消息、勤养伤势,于军心于战事皆是不利。大将军断不会不知这其中的利害!
“你想给本将军晓以形势利弊,”祈盎冷冷一笑,目光锐利,瞥一眼雪妒,“……你可知,本将军的左手,亦能拿那十八般兵刃。”
雪妒容色一怔。
小蛮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特别是他说话时神情里的那种自负与自傲!
雪妒面色平静,淡淡道,“军医应当提醒过你,新创须得养护。”
“好一个新创须得养护。”他嘴角微扬,冷峻神情里含了半点轻浮地笑意,一时让人难以猜透,“你是在关心本将军?”
顿一下,道:“你不过是想刻意提醒本将军‘非礼勿动’这个四字!——你以为,本将军受了伤便不能碰……”
他于她的背后看她,那个“你”字并未说出。
她耳畔银色的一枚蝴蝶发簪别那覆面的轻纱于鬓边,透过那微动的轻纱,他能瞧见他脂玉脖颈有淡淡胭脂色,……他上前半步,绕到她身侧,右臂一伸,扣住他的手腕……
雪妒一惊,避开一步。
他紧跟着,抢上一步,夺下了她的面纱在手中,——他曾想过近看不戴面纱的她,会见到一副怎样美丽的容颜。是啊,眼前这是怎样一副美丽的容颜……
他一时目光胶着,全然无法从她的眼,她的眉,她的唇上移开半点。
她如今就这样的地近在他的面前……触手可得。
雪妒欲图挣脱自己的手腕,“你要做什么?”
“你问我我要做什么?——一军上下,皆尊呼你一声大将军夫人!——我该做什么?”
他突然拥住她,他的吻似数月郁热酝酿出来的一场暴风雨,狂疾地落在她的脸、她的发、她的唇……
小蛮抢步上前,却被祈盎反手一推,力气极大,小蛮的腿重重在磕在了椅脚之上。
雪妒什么都能料到,只是没有料到他会这般不顾一切……她只能闻到他身上三七的药味如此浓烈,还有他粗声的喘息,那让她害怕,她甚少这般害怕。
只是,雪妒不明白,他分明已经用了力气,却为何仍有这样大的力气!?
……突然,如她预料那般,只来得晚了些。
祈盎后退两步,扶住旁边的椅子,一脸惊愕。
他周身酸软,使不出半分力气来。
定定瞧雪妒,方才的激动与张狂兀自让他不住地喘气,“你……”
尚未说完,雪妒的右手已落在了他的脸上。
从来没有男子对她这般无礼,干娘说得对,天下的男人都是见色忘义忘礼忘廉耻之人。
一个女子,手落在他的脸上,虽不甚疼痛,可是,士可杀不可辱,——他是扬名天下的宣威大将军。
试问,除了当今圣上,天下人有谁不是怕着他,顺着他?有谁,敢在他面前动手?
且还是一个女子,一个出身青楼的风尘女子……
他恼怒至极,猛地抬起左手,照着她的脸,就要挥下去。
她的眼睛,——清澈,安静。
没有害怕、惊惧,那一种淡漠与平静,于他是如此遥远、陌生。
士之怒,血溅五步,留尸两具;将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她不知晓么?
她竟然没有恐惧……
究竟是真的无畏于他,还是根本无视于他?
那愤怒的手,在空中生生垂下,终是未能挥下去。
他后退一步,跌坐在椅子上,周身尚因虚软不住地喘气。
他抬起头,锐利的眼神落在几上的小香炉上,里面有袅袅茉莉香溢出,……那熏香……
祁盎仍开口问一句,“为何本将军会突然……没力气?”
她扶在案角,青丝凌乱,如一夜风雨吹乱的杏花。
小蛮一时腿伤,倒在帐边,见大将军动怒,想着军中举目无亲,怕生出事来姑娘免不了吃亏。忙道,“大将军放心,……若大将军半个时辰不使力气,便可自愈如初。”
帐中一时格外寂静。
好半天,祈盎开口朝帐外,“来人”。
立即便有林熙在带着两个亲兵进了来。几人瞧帐中情形:这边,向来严肃挺立的大将军软坐在椅上,气喘吁吁。
那边,夫人扶着案角,背对着大将军垂首而立,青丝、发带凌乱地搭在肩上。
林熙在心下疑窦,却不敢多瞧半眼,只垂首听令。
祈盎略略定神,向亲兵“扶本将军回帐”。
出了帐,走了一段,祈盎突然停了下来,向林熙在,“你不必跟来。看好夫人,一步都不可离开。”
想了想,又道:“明日,派人往塞上新木堡申屠府,将申屠府的冰蚕珍丝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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