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而为人
2016年4月1日清晨。
这天天气阴沉沉的灰蒙蒙的，浓重的雾笼罩在湖面上，透着一些寒意。
我坐在湖边的围栏上，眺望着湖面。微风吹拂，湖面泛起一圈一圈涟漪，却显得平静无比。此时的我万念俱灰，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事，只觉得仿佛像做梦一般，只不过，是恶梦罢了。
我原本有着一个很幸福的家庭。家中经营着一家超市。日子虽过得不算富裕，但也吃穿不愁。
我的妈妈很温柔，厨艺很好，总是变着花样做好吃的给我。我们深爱着彼此。至于我爸爸，我对他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感情，他很严肃，总是对我板着脸。不过我也曾在作文里写过“我爸爸对我很严厉，但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所以我还是很爱他”这样的句子。
我很享受这样平凡的美好。我以为，我们这个小家庭会一直这样下去，安然地度过余生。可是我刚过完十二岁生日不久后，厄运却突然降临了。一场车祸，带走了我最爱与最爱我的妈妈。我在医院的太平间里见她最后一面，她已面目全非，全然看不出她生前温柔可人的样子。“这不是我妈妈，这不是我妈妈。”我看着那具躯体时，我脑海里一直回荡着这句话，可当白布盖上她的脸，我只能看出白布下面瘦弱的身体，好像妈妈啊。我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我趴在她身上号啕大哭，握紧她冰冷的手，怎么也不愿松开。
我的悲伤还未被时间冲淡，就参加了我父亲的婚礼。
妈妈死后不到两个月，他就再婚了我的悲伤，我的愤怒，甚至我的绝望，都在那场婚礼上爆发出来。在典礼举行到交换戒指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的我掀翻一张桌子，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仪式被迫暂停，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我身上了。有个之前很照顾我很疼爱我的大哥哥拽住我的手，用颤抖的声音说道：“禾欣，不要闹了。不要让人看了笑话。”我甩开他的手，当着所有宾客的面，大声质问我父亲：“你的良心难道不会痛吗？”
父亲板着脸，只是神情比平时稍显沉重些，似乎在抑制自己的怒气。他没有回答我。宾客们屏息以待，无知的他们只是期待一场好戏而已。那个女人，我爸的年轻漂亮的新婚妻子，重重地在我脸上扇了一巴掌。她用更加尖酸刻薄的话语回敬我，“小杂种，这么没教养怪不得死了妈！”更多不堪入耳的话源源不断地从她嘴里吐出来。而那个名义上是我父亲的男人，西转笔挺地站在那里，任他的女儿被羞辱，似乎脸上还挂着冷笑。
我想我的眼睛一定因为愤怒充血而变成红色了。在他们的惊叫声中我冲向了那个女人，像一只发怒的狮子，用我的利爪捶打着那个女人的肚子。因为我知道，那里面有一个与我同脉相传的小生命。当我被人拉开时，我看着那个女人洁白的婚纱裙摆，正在被从她流出体内的鲜血一点一点染红。她痛苦的呻吟声，哀嚎声，在我听来，仿佛是乐音。我笑了，放肆的笑，痛快的笑。
我在少管所待了一个月，期间不停地被找去谈话，各种心理评估，心理鉴定。我想他们一定以为我疯了吧。我很清楚，我没有疯，我只是恨而已。整整一个月，没有人来看过我，有的只是那些警察，心理医生而已。
一个月后，父亲来了，他是来接我回去的。他看着我，神情冷漠，但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的恨意。我对他的回敬，只是一声冷笑而已。
回到那个原来我称之为家的地方，我就看见那个女人斜靠在沙发上。她瘦了一些，苍老了一些，憔悴了一些。她的眼睛又红又肿，想必这些天来都是在以泪洗面吧。想到这个，我的心不禁快活了一些，嘴角上扬，浮现笑意。那个女人看见我第一眼的时候，还愣了一下，很快她就反应过来用沙哑的嗓子吼叫着，红着眼向我扑过来。我被她重重扑倒在地，她用力地一下一下扇着我耳光，疯狂地哭喊着：“你还我孩子！还我孩子！你怎么那么残忍啊！魔鬼！魔鬼！”
我终于知道那天的我看起来是怎样的了，说是发狂的精神病人也不为过。
这时，父亲像是觉得我被打够了般，把她从我身上扯开。“够了，不要打了，再怎么说，她还是我的女儿。”
那个女人大哭着，用拳头疯狂捶打着父亲，“你女儿！你女儿！难道我的孩子就不是你的孩子吗！”父亲没有辩驳，咬着牙承受着那个女人捶打的力量。
他的眼神瞟向我，像一把寒冷的利刃。“她会为她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
我的脸已经痛到麻木了，肿得很高。铁锈味在我的口腔蔓延开来。我想开口说话，痛感就更加强烈。即便如此，我还是强忍着痛，一字一顿，说：“我、们、都、会、付、出、代、价、的！”
虽然我回来了，可是那个女人是万万不愿与我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不只是她，就连我，也恐怕哪天把持不住拿起刀往她细嫩的脖颈上砍去。
是的，这样的场景再午夜的时候经常进入我的梦里。
父亲在离家挺远的地方租了一间房，让我住过去。我同意了。
搬家那天，父亲把我送到我要住的地方，还帮我把我的东西搬进来。
“以后我没什么事是不会过来的。生活费、学费都会打到你卡里，你自己管好自己，我对你仁至义尽了。”他说。
第一次，我听见他颤抖的声音，好像他在强忍着什么很浓重的情绪似的。肯定不是不舍吧，我在心里冷笑了一下。
他即将离开时，我叫住了他。
“爸爸，你说，我们是从地狱来的吗。”我的声音很平静，似乎不带任何私人感情。
说起来有点可笑，在了解事情的真相后，我才愈发觉得，我真的是他亲生的。
刻写在基因里的恶毒，是他遗传给我的。
他在门外停下了步伐，闻言，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道他愣在那里愣了多久，他还保持着那个姿势。
终于解放了啊。我将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大笑起来。笑到喘不过气，笑到眼泪流出来。我停止大笑，一瞬间，整个世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房间不大，但因为放置的东西不多，所以显得空荡荡的。我盯着天花板看了许久，眼睛顺着天花板上的裂纹一遍一遍地描绘，直到眼睛酸痛，却仍然固执地不肯闭眼。
一闭上眼，妈妈的脸庞就会浮现。
一个人的日子极其不规律，每天一睁眼就看电视，不挑种类，电视上在放什么就看什么。饿了的话就吃泡面将就，或者点外卖。一直看到凌晨睏到不行了倒头就能睡着。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星期吧。
死不了，又活不好。便是我的状态。
这天，我照常坐在电视机前，盯着屏幕上的演员们夸张地表演以逗乐观众。我面无表情，机械地重复往嘴里塞薯片的动作，机械地咀嚼，机械地吞咽。
“笃笃”不知从哪里发出了微弱的响声。我没有理会，机械抓了一把薯片塞进嘴里。
“咚咚咚咚！”这次响声更加急促猛烈，我才如梦初醒，是有人在敲门啊。
我想不出会是谁，我今天好像也没有点外卖啊。
老式楼房的门上连猫眼都没，我犹豫要不要开门，就听见门外传来熟悉而急切的声音。
“苏禾欣，我是莫念安。我知道你在里面，开一下门好不好，我很担心你。”
一听到这个声音，我伸向门把手的手就僵住了。
莫念安，就是那个在婚礼上拉住我的大哥哥。我们的父亲是多年好友，他比我大五岁，好像自我懂事起，就一直跟随着他。这些年来，他的确很照顾我很关心我，他也没有嫌我让他在他的同龄朋友面前丢脸，反而是经常带着我出去玩。
“莫念安，你怎么又带着这个小跟屁虫啊！”他的同龄男生朋友经常借此取笑他，他也不以为意。
后来，他干脆不和他们玩了。就和我在一起，打发悠长的时光。
我一直以为，我长大后是要嫁给他的。
我的每一份人生规划中，都有他。
如果说，我对这个世界还有一丝眷念，还保留着一丝柔软的话，那就是因为他吧。
我刚扭开门把手，就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门拉开，他迫不及待了。然后那张俊俏的温柔的担忧的脸就映进我的瞳孔里。
“禾欣…”他又急又惊又喜，声音颤抖得不像话。
好像什么东西瓦解了一般，浑身失去了力气。好想抱住他啊。我这么想道。事实上，我也这样做了。
他的怀抱，是我这几个月亮触到的唯一让我感到温暖的东西。我将头埋在他的胸口，双手环住他的腰，紧紧地，用尽了我余下不多的力量。
我能感受到他的身体十分僵硬地在承受我的拥抱。很久，他才用双手拥住了我。
“啊，禾欣，禾欣。”他喃喃道。
又过了许久，当我抬起头看向他时，他的衣襟与我的脸上，已满是泪水了。
莫念安一进房间，就很自觉地随手捡起地上的食品包装袋，以及把桌子上差不多堆成一座小山的泡面桶收出去扔了。
小房间顿时显得整洁多了。
他再次回来时，我仍楞楞地站在那里，眼神直勾勾的，眼里有想流却流不出的泪水。
“对不起，对不起…”莫念安不停地说，“对不起，我应该早点来的。我不应该让你一个人这么久。”
他揉了揉我乱糟糟的头发，又把我揽进怀里。我在他怀里贪婪地享受着他心跳的咚咚声。
“哥哥。”我平时是这么叫他的，可这次我很快又说:“不，念安。念安。”
他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抱着我的力道更加大了而已。
突然，我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用力地从他的怀里挣脱了出来，他一下子错愕。
“我，我去洗个澡。”我嗫嗫地说道，红晕悄然爬上我的脸，我虽看不到，可是能感觉我的脸在发烫。
他理解了，微微一笑，说:“去吧。”
这可能是我洗得最长时间的一次澡了。我将水开得又大又烫，让它尽情地洗刷着我的身体，如果可以的话，把我的罪恶也一并洗去。我的皮肤被烫成粉色的，有点痛，但更大的感觉是舒服。
就在刚才，我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我要把最纯洁的我，献给莫念安。
这个念头初冒出时，我被自己吓到了。想驱赶这个念头，可谁知它在我的脑海中扎根越来越深。再后来，它疯狂地成长，已经成为我恨不得立马就做的事了。
无论如何，我不想再失去谁了。
我洗澡用了将近一个小时，出来时，看见莫念安靠在沙发上，眼睛闭着，呼吸平缓，睡着了。
今天将是一个时期的结束，一个时期的开始。
莫名的，我想出去走走，去排空我肺里污浊的空气。
我不敢打扰他，悄悄地走出了房间。
走到街上，才发现天气并不很好，灰蒙蒙的天与冷冽的风。
我长舒一口气，看向这陌生的街道，随便选了一条沿着走下去。不知不觉中，走到一个公园。
公园里没什么人，倒是有一个挺大挺漂亮的湖。
我跃上湖边的围栏，小腿垂到湖面上。
霎时间，母亲，父亲的婚礼，那个女人，与鲜血的画面一下子涌入我的脑海。眼睛模糊，我已经分不清是因为天气还是因为被泪水遮住了。
好想跳下去啊，变成一条鱼，无忧无虑。
可是。我揉了揉眼睛。莫念安还在等我呢，要是他醒来没有见到我，应该会很担心吧。
想到这，我决定立刻回去。
突然，我感到一股力量重重推了我一下，我反应不及，失控地朝着湖面摔去。在沉进水里之前，我看见了一张异常艳丽的脸。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