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4
1
分班后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不痒不痛,平淡得像古时的君子之交,似乎发生了很多事,但回忆起来却一片空白,人像钟表里的指示针,日复一日百无聊赖的重复着一样的旧事。丝毫感觉不到生命的气息,似乎很早以前就长眠在黄土下了。
2
庞郁枫果然是厉害角儿,只费一周时间就把屁王打得落花流水,迫使屁王退位让贤,宝地易人,另觅栖身之所。
那日马皕回宿舍,骤见屁王像只驴子般驮着大包小包搬出5号舍。惊讶地问:“怎么,搬走啊?”
屁王脸上乌云密布,点点头。
马皕恨不得放鞭炮大肆庆祝,不过还是弄了个依依不舍兼百思不得其解的高难度表情,问:“为什么搬啊?在这不是住得好好的吗?搬什么搬?”
屁王岔然道:“屁话,还不是庞郁枫干的好事!他妈的真够变态,我实在受不了!再不走他妈的我非成神经病不可!”
边骂边往外走,出门又顿住,回头无限眷恋地顾盼一眼故地,情不自禁,例行放了个又响又臭的屁,扬屁而去。
马皕进宿舍,几经打听才知道过中原因,据悉庞郁枫大概因为平日沉默寡言,千言万语囤积到夜里才冒出来。夜夜梦话连篇,兀地大喊大叫,分贝奇高,如拖拉机作响。且所说梦话天方夜谭,冷不防会高歌一曲《分飞燕》,然后大喝:“二郎神,你被包围了,马上举起底裤投降!”
屁王最大优点在于警醒,半里外的“抒情歌唱的诗人”叫春也可将他由酣睡中惊醒。可这优点在庞郁枫面前就变得截然相反。他与庞郁枫近在咫尺,他的屁庞郁枫一律照单全收,鉴于礼尚往来,庞郁枫的梦话他也拒绝不得,于是夜夜被声音炸弹轰得求睡不得求眠不能,朝朝哈欠连天。由于不堪折磨,屁王终于甘拜下风,卷铺盖逃窜了。庞郁枫一下晋升为四大天王之一。
几天后又一新闻把5号舍炸得差点坍塌,传闻庞郁枫有梦游症,此说传得极其夸张,有人说亲眼见庞郁枫半夜像鬼魂般在宿舍转悠,并且到处去揭人蚊帐;崔破宇说的最富传奇色彩,说亲眼看到庞郁枫半夜起床跑到运动场打太极拳。又乘机发挥想象,鼓吹“说不准庞郁枫当初杀人就是因为梦游。”这联想像高柏菲的魔术,虽不能教人信服,但又让人怀疑不得,于是四邻为之惊恐不已。
3
慑于庞郁枫的梦游症,马皕一连几晚不曾好睡,恶梦像人冷笑的音符,一个连接一个。
小时马皕不识梦为何物,每每听人说百梦缠身,总不免惊诧一翻,后得意道:“我就从不做梦。”不料此言竟触怒了梦魔,自此夜夜光顾。
人做惯了梦,在梦惊醒的那一刹那,很会怀疑现在与梦境哪个才是自己。好比刚吃了咸菜又吃白糖,嘴巴又甜又咸也不知哪种才真。例如马皕做梦捡到钱,醒时觉得拳头紧攥,好不开心,一松手,却发现空无一物,于是便认为捡钱的自己才是真的。
做梦仿佛写作,不允许有雷同,每次都得有新素材,因此做多了梦就如卫斯理写多了小说,愈来愈夸张,愈来愈惊世骇俗。譬如前晚马皕突然梦见自己当了美国总统,统率大军欲进攻伊拉克,不想一不小心掉了队,孤家寡人到了中国的商朝,被纣王当作姬昌的间谍逮住,并关到了天牢里。马皕企图收买狱卒,可是人家不用美金,还以为是冥币,结结实实揍了他一顿。后来被纣王提审,马皕忙解释说我是总统,并威胁说你再不放我我就要用我们藏着的核武器把你整个国家给轰了!纣王不懂核武器为何物,问是不是能吃的,马皕又说,如果你放了我我给你全世界最好的东西。纣王不信,马皕打包票说,你放心,我的大军一旦拿下伊拉克,一定把那里的石油全部给你。纣王又问石油是不是美女,三围如何。马皕气得呕血三升,只恨纣王不像阿扁那么贱,否则自己又多一条狗了。突然见纣王变样,竟是萨达姆,马皕吓得魂魄不齐,惶遽惊醒。
昨晚的梦更加神奇,话说自己是某家报馆记者,某日主编对马皕说,《英雄》公映在即,要尽快打好骂这部电影的稿子。马皕问为什么,主编骂马皕笨蛋,说中国人就喜欢起哄的啦,你一骂大家会跟着你骂的,而且大家特别爱骂有名的东西?你不看人家王什么的,不就是靠这个出名的?马皕认为有道理,答应下来,主编陡然狂笑,现出原形,竟是魔鬼摩菲斯特,他说他跟上帝打赌下凡诱惑马皕堕落,此时已获成功,要马皕把灵魂交给他,马皕惊呼,遂醒。
今晚梦魔作美,让马皕做个梦寐以求的美梦,说是某年某月某日马皕和香萍在班里举行婚礼,主持婚礼的神父是观音菩萨,下面客宾有梁山108好汉,孔子墨子庄子老子,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李登辉*金大中小泉纯一郎,布什拉登泰戈尔蒙娜丽莎欧里庇德斯等等等等。正当观音大士问马皕和香萍是否愿意时,政教处主任带了义和团白莲教前来捣乱,婚礼被迫中止,双方酣战,胜负尚未定夺马皕便慌乱醒来。
虽然这梦最后像《罗密欧与朱丽叶》,被偶然意外造成不欢结局,但毕竟曾经拥有,回味无穷。梦醒后马皕身心舒坦,甜密得似乎方才惊醒时流的汗也是甜。只觉得那梦好像催化剂,似乎两人早在爱河里泡了几年,乘着余兴,马皕把梦反复重温N遍,细细揣摩品味每个细节,态度严谨得像现代人研究《红楼梦》。
正值夜深。宿舍里很静,一百多人的呼吸声,鼻鼾声各富特色,交织一起好似98年长江洪水,汹涌澎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外面月色奇好,奈何高墙隔绝,光明不能给予每寸土地,只像偷情的人,悄悄从窗户进来。因此宿舍格外的黑白分明,刚好跟人类世界形成一个对比。
马皕将梦重温N遍,确保没漏掉任何细节后,突然尿意盎然,人睡觉时最厌烦的莫过于撒夜尿,像乘公共汽车遭遇上落站一样,好好的就得担搁一下。马皕秉承“忍一时风平浪静”的精神,想还是继续睡吧,今夜的事留待明天干。不料那尿在膀胱里造起反来,像陈胜吴广起义,不断壮大其力量,大有破门而出之架势。于是马皕身体遭受剧烈内战,心理和生理斗得一塌糊涂。刚才做梦的甜密犹未散去,马皕怕它与憋着的尿合成“糖尿”,心理崩溃,不得已起床。
厕所在大宿舍外头,且距离甚远,乘公共汔车最为适宜。但没听说过有人乘公车上厕所的,学校不愿开此先例,道是让学生跑步煅炼身体。但现代人惯于安逸,红军长征的毅力早被消磨得七七八八,很多人坚持不到终点,只到中点便草草解决,单指撒夜尿,即使好容易抵达也忙于喘气而忘了撒尿。
宿舍到厕所那段路中点立有一棵百岁槐树,夜晚大家把它当天然屏障,对着它施尿布肥,不料它风烛残年虚不受补,渐渐枯黄,学校愤慨不已——遂在第305条校规“不准乱丢垃圾,不准备随地吐痰”后加上一句:不准随地大小便,只恨没权力修改《中学生守则》,否则定将此创举普及全国。
然而只下禁令而不加建厕所,好比我国一昧严惩盗版而不下降正版之天价,都是治标不治本,大家见老槐树生命垂危,深怀疚意,把滋润对象转向旁边生物园。
近墨者黑,马皕受人影响渐养成“随处大小便”的习惯,况今夜实在憋得厉害,跑来匆匆对墙解手。
解手毕,四面夜色较先前浓重,原来那月亮上住的嫦娥羞见马皕不道德行为,早已躲进浓云里。月球的光毕竟是借太阳的,好比借的钱,用起来格外吝啬,只隔一层云,亮光便十分黯淡。
马皕甫御沉重的负担,轻松返回,蓦然看到宿舍阳台有一人影游动,像是传说中的孤魂野鬼,当下吓得又要急尿。
那游动的影子忽然定住,缓缓抬头,大概是仰望那躲在云里的残月,轻吟道:
秋天深了,神的家中鹰在集合
神的故乡鹰在言语
秋天深了,王在写诗
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
该得到的尚未得到
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声音嘶哑,带点沧桑。十足阿杜的翻版,吟诗的语调悲凉凄楚,与其说看破了红尘毋宁说是看破了红尘的每一个原子。
马皕听出那是海子的诗,暗忖那个是不是海子的鬼魂啊?看来得找他签名。想不到诗歌在人间地位卑微,在鬼界总算也占一席之地。
突然,那鬼影移动,径向马皕走来,马皕吓得非同小可,浑身千万毛孔争先恐后收缩,只疑不是又做梦了,刚好嫦娥由云里探出头,目光像张密得没格子的网铺天盖地撒下来,马皕有幸看清对方,见到一张冷得足以令冷水结冰的脸,竟是庞郁枫。
“梦游!”这个字仿佛两块巨石,把马皕压得呼吸困难,体温受刺激之下变成南方冬天的天气,冷热捉摸不定,梦游的人好比精神病患者,总之会给人一种防不胜防的危机感。
庞郁枫愈走愈近,马皕不经意间发觉他一是睁着眼,二是不像僵尸那般平抬着双手,不具备传说中梦游的基本牲征,心生怀疑,试探着朝他招他,道了声:“嗨……”
庞郁枫没正视马皕,轻轻点头表示答礼,然后从马皕身边经过。
“卜街!原来呢条油仔都系起身屙尿!(广东话,意为:这臭小子,原来这鬼家伙也是起来拉尿的)”马皕心底吼出这句话,但它冲到喉咙立遭封杀,没说出口。方才紧紧收缩的毛孔也如获大赦,猛然恢复原形,因扩张太快,皮肤产生蚁爬之痒。
马皕重新躺回床,感觉遭了莫大的戏弄,然后归根结底还是自已戏弄自己,怨不得天尤不得人——活该!
东边角落床板作响,想必是庞郁枫小解归来,数分钟后,鼻鼾声起。
庞郁枫给马皕的印象好像古龙小说的反派人物,似隐藏无数玄机,高深莫测,他劝自己远离香萍,更似在竭力制造远比北京人化石失踪更悬疑的奇闻。听语气,似乎香萍有多少细胞他也了如指掌。马皕曾猜疑他和香萍曾经有过暧mei关系,但他们一个阳光一个阴晦,无论套上任何公式定律亦难以证明这两个极端能连在一起。就好像布什永远不能和萨达姆结拜兄弟一样。
马皕抛开庞郁枫不想——一个男人想另一个男人算什么意思?况且大家又不是很熟。思绪回到十几分钟前的那个美梦里去,为避免明日将此梦遗忘,马皕用慢镜头将美梦再度重温N遍,只恨宿舍无灯光,否则定夤夜将它撰述成文。
美梦没辜负马皕重温2N遍的心思,翌日起床居然晰晰在目。马皕似乎变成了甜菜,含糖量特大,隔了一夜却甜密依旧。从刷牙到做早操,反复又温N遍。
美好的东西想得多了就以为它是真的了。譬如说丧儿的母亲逢人便叫儿子。美梦被重温3N遍后,竟像金庸里的历史,大有以假乱真的能耐。马皕受此影响,到班里差点把香萍唤作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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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秋天。但天气比夏天还热,南方的四季能叫人感觉到的实际只有夏冬两季。春秋二季夹在两者之间,春天缺乏俗语中的暖意融融,秋天缺乏传说中的悲凉萧瑟,它们仿佛高明的特工,悄悄而来悄悄工作,悄悄离去,没留下明显足迹,功效相当于文章的过渡句,起承上启下的过渡作用,无甚特色,可缺它又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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