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奇怪的人
“不行哦，淑女要更衣了，你怎么能跟过来？马上就好了，你跟莫西亚一起等吧。男生跟男生一起，女生跟女生一起。”
她娇滴滴的指责完后，便一脸开心地带走了塔尼琳。已经走进一间房里的赵义莫西亚对着明朗二人叫道，“喂——，你们到这儿来。”
样貌那般纯真无邪的女子，应该是不会加害于塔尼琳，但这里毕竟是敌阵中心，明朗实在没法不担心，却仍只得无奈的依言走进去。
“我对喝茶可是有一套独门理论的。”
赵义莫西亚说着，立刻调弄起紫砂壸。明朗和克鲁却呆板的坐在那里。
“来来来，坐嘛。就当是自己家，别客气啊。”
——主人虽然这么说，明朗也很努力的想这么做，却很难当作是自己家。明亮宽敞的房间，大概是他的执勤室。房里有一整排面向中庭的法式玻璃窗，背向窗则是一张看似古董的书桌；光是那张桌子应该就值不少钱了吧？地上铺着陈旧的毛绒毯，上面放了一组沙发和茶几，墙边甚至有一个如假包换的壁炉。从小在极为平凡的移民家庭中长大，明朗一点也不习惯这种装潢。
但就在壁炉的大理石台上，有一个明朗也十分眼熟的东西。那是一块化石——的复装品，躯干某处有翼状骨骼突出。这世上大概没有人没见过。克鲁也走了过来，顺着明朗的目光看向这块装饰物。
明朗看着那块复装品，听见背后传来声音。
“‘鲲鲸’——你看过实物吗？”
赵义莫西亚端着三个杯子走过来。明朗摇摇头。
“没有……”
原版的“鲲鲸”现正存放在古奥利的大使收藏馆。听说亚斯丁、布迪两国曾经组过见习团专门到那里去看，但开战后当然就仅供古奥利的居民欣赏了。克鲁若有所思的看了一会儿，问道。
“为什么这东西叫做‘鲸鱼石’呢？看起来像鲸鱼吗？”
明朗找不到话可以接。这位莫西亚仁兄却开始一本正经的比着复制品上的翅膀部分说着。
“你看这边，怎么看都是翅膀嘛。普通鲸鱼会有翅膀吗？所以我觉得这并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生物。”
“是啊，也是……不过，那是外星生物嘛……”
克鲁摸头咧牙笑了笑。“鲲鲸”——俗称“鲸鱼石”，并不是在大陆进化的生物化石。这是来自外层空间的东西，人类在偶然间发现，也是大陆以外另有生命存在的证据。它的形状确实很像这里的鲸鱼，却未必是同一种生物。就算是那副骨骼，也没人敢断言它原本就是翅膀。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这是鲸鱼’啦。”克鲁反应过来，连忙摆摆手，说道。
“……那，你说它是什么呢？”
明朗反问道，赵义莫西亚也歪头思索起来。
“嗯——……你这么一问，我也想不出来耶。看起来也不像鸟嘛。‘飞鱼’……也不太对。嗯—……啊，对了，怎么样？古龙茶好喝吗？”
听他这么说，明朗才喝了一口杯里的东西。……好苦。
看见明朗的表情，赵义莫西亚倒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克鲁也抿上一口，的确苦味十足，他强忍住不让明朗看出自己难堪的表情。
“唔，原来你还不懂这种大人的味道。”
他喜孜孜的说着，一面径自啜饮着古龙茶一面坐下，彷佛那是人间美味似的。明朗也客气的坐在他对面。赵义莫西亚的视线又回到炉架上。
“——哎……这东西也是好玩又麻烦哪。”
明朗有些不解。同样克鲁也是。眼前这个男人说的话听起来很浅显，但又很难让人理解。
“麻烦——会吗？”
“当然麻烦啦。就是因为看了这玩意儿，大家才相信起希望——该说是可能性吧……”
“…………？”
明朗歪着脑袋，不太懂这话的意思。
“‘人类还可以走得更远’——是这句吧。”
说着，赵义莫西亚突然直视着明朗。
“——也是这场战争最大的罪魁祸首啊。”
剎那间，他原本轻松自得的眼神竟闪过危险的光芒，让明朗心头一惊。
——人类还没有结束。
——我们可以看得更远。更远……更宽广……
就这样，人类将触角伸向了原本禁忌的基因改造；就为了进步——为了相信，自己应该有更多的可能性……。人们这么做的结果，便产生了新的对立。普通人与新生人——“自己”和“异类”……
更多……更远……更美好——到头来，是人类的贪念引发了这场战争。但是，如此岂不是把新生人本身比喻成这场战争的根源了吗？
明朗不由得重新审视起暖炉上的复制化石。
“我没有这样想过……”
明朗垂眼看着自己的杯里，无精打采的说道。
“可是……‘鲲鲸’不是希望吗？对人类来说。”
“希望？”
“因为，在这么大的世界中，如果只有人类这种生命体，未免也太寂寞了……”
排斥生命的那片无尽之海彼端，还有未知的生命存在。这个事实就像远洋的灯火般，让明朗的心底有一股暖意。
因为——人类并不是狐独的。
——说着说着，明朗不禁难为情起来。像个孩子一样故作感伤，搞不好会被人家取笑。
可是，赵义莫西亚却用温柔的声音说道。
“……你很寂寞吧？”
不仅是明朗一惊，连克鲁也惊住了。这话到底什么意思？明朗抬起视线，只见对方正以温暖却略带悲愁的眼神望着自己。
原来——明朗心里想着。
是自己一直很寂寞。虽然和艾琳娜和莱尔等人在一起，明朗却永远也无法跟他们站在同一阵线。尽管他已决定留在普通人阵营里，心里却始终明白，对他们而言，自己永远是个不兼容的异类……
所以，他会向往那对岸的灯火。
敲门声轻轻响起，明朗回过头去。苏菲娅开门走了进来，却见塔尼琳遮遮掩掩的躲在她身后，一副不敢见人的样子。
“干嘛呀？有什么好害羞的。”
苏菲娅笑着，把她推到面前。这下子——连明朗都傻了眼。
“唷，哦——”
赵义莫西亚站起来，上下打量着塔尼琳。眼前的塔尼琳放下了头发，脸上不只化了淡妆，还穿着一身及地的长礼裙。走近她身边，浴露和洗发水的香味隐约飘来。看起来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她的五官其实也满端正的，稍稍粗犷的野性感别具个性美，这副模样竟有一股令人屏息的魅力。明朗和克鲁都看呆了，以往都没有发现身边的塔尼琳竟是这般的迷人。
“女……女生……？”
明朗不禁喃喃说道，塔尼琳听了就扔起脾气来。
“你这家伙！”
明朗连忙辩解。
“不是！我只是想说‘原来你真的很漂亮’……”
“那还不是一样！”
……的确。
明朗有点沮丧。说不出让女生开心的感想，他觉得好丢脸。
赵义莫西亚和苏菲娅笑了起来，两人坐在一起，开始啜饮着咖啡。
“为什么我要穿这种麻烦的衣服啦！”
塔尼琳依旧愤慨不已，苏菲娅安抚着说道。
“因为你的衣服洗了嘛。”
“难道就没有别的衣服吗？”
两女你一句我一句，突然，苏菲娅伸手指了指明朗。
“有什么关系呢。女孩子嘛，偶尔也该打扮打扮。你看，他也很高兴吧？”
“呃……”
话头突然扯了回来，明朗吓一大跳。苏菲娅笑容可掬地朝塔尼琳左右看看，并不住的点头。
“嗯……嗯……我觉得很棒呀。”
塔尼琳还是嘟着嘴，两颊却微微一红。
“刚才的衣服也不错，但长裙也很适合你。——不如说，好像这副模样才像是你该有的样子。”
被克鲁这么一番不着痕迹的赞美，塔尼琳好像更不高兴了。
“随便你怎么说。”
“别开口就更完美啦！”
“要你管啦！”
两人争执了一番。明朗偷偷看着塔尼琳拿起咖啡杯，稀松平常地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时也没说什么。不懂那种“大人的味道”的好像只有自己，明朗不禁有些沮丧。
苏菲娅带着她那乖巧的儿子走出房间，大概是事情办完了。之后回想起来，说不定是赵义莫西亚暗中示意，要她离开现场的。
“我有一个问题，干嘛把人装扮成这副德性？你真的是‘反新生人同盟’的头头吗？还是说——这也是你常玩的游戏之一？”
明朗目光锐利的直视对方如此问道，赵义莫西亚歪歪脑袋。
“帮她选衣服的是苏菲娅啊——你说常玩的游戏？什么意思？”
“微服变装跑到城里……杀死无辜的古奥利百姓——就是这样。”
明朗的话令塔尼琳、克鲁的脊背一凉。随随便便讲出这些事，不怕被对方识破自己的身份吗？
赵义莫西亚凝视着他良久。
“……不错的眼神，既真挚又率直。”
他的嘴角一弯，露出一个潇洒的笑容。
“……真是好眼神。”
明朗发火了。
“别开玩笑了！”
他双手在茶几上一搥，愤而站起身来。杯子被震倒，浓郁的深褐色液体泼在桌面上。塔尼琳和克鲁急忙按住他的肩。
“迟明朗——”
惊觉明朗的双肩颤抖，塔尼琳这才想起来。跟他一样的新生人才刚刚被杀。而且，凶手就是眼前的这个人——想叫他冷静，只怕也很难。
这下子，赵义莫西亚的眼神变了。他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三人，刚才的和气荡然无存。
“——你也是‘宁可死了算了’的性子吗？”
他们惊愕地站着，彷佛被赵义莫西亚的视线给钉住了。对方仍穿着那件正式似的得体西服，仍然闲散的坐在沙发上，却散发出一股令人联想到肉食兽般的残酷气势。赵义莫西亚突然望向明朗。
“那边的你，你怎么想呢？”
“……”
“你觉得这场战争要怎么样才会结束？——以一个亚斯丁的士兵而言。”
“你……你怎么知道！”
克鲁正吓得屏息，塔尼琳已经高叫起来。话才出口，赵义莫西亚就噗嗤大笑。
“喂喂……你也不必老实到这种地步嘛！”
——是故意套话的？没想到自己竟乖乖中计。
赵义莫西亚笑着站起来，端起茶杯。
“——战争既没有时间限制，也没有得分——不像体育比赛或游戏那样，是吧？”
他开始绕着沙发踱步。克鲁将明朗拉到身边，紧盯着赵义莫西亚，严阵以待。
“那么，要怎么样分出胜负？到哪里才算结束？”
——到哪里……？
明朗一面等待机会，一面构思着逃跑的路线，同时也在脑中搜索着问题的答案。
——到哪里才算结束呢？一直以来，他根本没有余力去想这种事情，光是击退来袭者便令他筋疲力尽了。况且，真有结束的一天吗？
战争和游戏不同，游戏不会伤害任何人的。
“消灭所有的敌人……是吗？”
赵义莫西亚突然一个屈身——瞬间又转回身来，手上却已经多了一把枪。枪口正指着明朗和克鲁。塔尼琳吞了一口口水。
“我知道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是的，这就是战争。双方必须战到其中一方消灭为止——他们之间只存在这样的关系。既不能分享美食，也不准笑着谈天——虽然那将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
——就算对方一点都不可恨。
明朗拼命思索着，想找出一丝可能性。能不能以沙发为盾、跳到窗外？二、三层楼的落差，应该还可以——但是塔尼琳和克鲁不行。或是想办法让对方分心，抢下那把枪——赵义莫西亚却像是已经看穿了他的思绪。
“就算抢走，我想，你也不会开枪吧？”
明朗顿时动摇，随即不动声色，顽强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这次我会。”
赵义莫西亚看着他的表情，笑了出来。
“劝你还是死心吧。再怎么像个战神，在这儿闯了祸，哪可能平安离开呢？这里的人可全都是跟你一样的新生人啊。”
明朗不禁睁大眼睛，塔尼琳则惊讶的“咦？”了一声。克鲁攥紧拳头。
——被他发觉了？
“你……！”
明朗的内心暗潮汹涌。尽管在这种场合中，塔尼琳仍不掩其色，像是在责怪他怎么从没告诉自己这件事。不过，她的表情和动作中完全没有一丝厌恶，倒令明朗感到些许安慰。
“——我看过你之前躲开古奥利兵攻击的动作，说其你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我可没傻到乖乖的照单全收。”
赵义莫西亚细数他之前无意使出的能力，明朗暗暗吃惊。原来他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么说，在咖啡店里的那一段——大概是那时的事情，让他联想到明朗是个“叛变的新生人”。
“我是不知道你为什么选择与同胞敌对，不过……既然你是新生人，我和你就是敌人了。”
从一开始，赵义莫西亚就是抱着这个主意才引他们到这儿来的。为了确认明朗是敌人——为了“排除”。
明朗隐忍心中的动摇，与对方对峙。这是战争，他一面在心底说给自己听，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稍有迟疑就会送命。他得保护身后的克鲁和塔尼琳。
站在全副精神紧绷的明朗面前，赵义莫西亚又是一笑。
“——看来，我们真得打到其中一方灭亡为止吗……？”
这时的他，又像刚才在聊“鲲鲸”时那样，流露出和蔼却有些不舍的眼神。没来由地，他放下了枪。
“……哎，今天的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而且这里也不是战场。”
明朗和塔尼琳、克鲁都愣住了。但是赵义莫西亚却径自转过身去，背着他们收起手枪。
“你们回去吧。今天能跟你们聊聊，我很开心。——虽然我不敢说算不算是件好事。”
这话末了透露出的苦涩语调，令明朗剎那间颇感不可思议，不过，总之得以平安的离开这里，他也不再多想。和塔尼琳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后，趁对方还没改变心意之际，他们向房门走去。
开门时，赵义莫西亚仍背对着他们，却朗声说道。
“那么，战场再见啦。”
听到这一句，明朗停下了脚步——但他无话可回，只有默默的关上门。
苏菲娅已经等在走廊上。三人见到她又是一惊，但这位大姊姊只是温柔一笑。
“你的衣服呀。”
她的手捧着已经洗干的衣服。就像早就料到这场会谈的结果似的。塔尼琳有些慌张。
“啊，那、那、裙子……”
“不用了，就送给你吧。你穿起来比我好看嘛。”
苏菲娅很干脆的说。
“可、可是……”
塔尼琳竟开始扭捏起来。完全不像她的风格。她一心只想赶快离开这里，又不好意思承人家的情，一时之间陷于两难。于是苏菲娅又笑道。
“真的不用了。有人比我更适合这套衣服的话，那我也不想要了嘛。”
这话对女性而言是满伤人的，但是她却说得一点也不刺耳，让明朗和克鲁顿时无语。苏菲娅的笑容娇艳得像一朵花。
“——快走吧，别人还不知道你们的事。”
三人僵硬的低下头，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
“怎么啦？”
赵义莫西亚伫立在窗边，苏菲娅在他身后远远问道。
“……很难过。”
“哎呀呀。”
苏菲娅应着，像在应付一个顽皮的孩子，一面向他走去。
“那个少年不是很可爱吗？你是哪里不喜欢呢？”
“我喜欢，所以感觉不好。”
听到这儿，苏菲娅笑了起来。她抱住他的背。
“傻瓜，谁教你就是这么任性。”
“真的是呢。”
赵义莫西亚笑着，转过身搂住苏菲娅的娇躯，问道：“……计速表只到两百公里的车子，若是想开到两百以上，你想会怎样？”
“破表哇。”
苏菲娅简短的答道。她的嗓音甜美，既可以装出一无所知的天真，也敢于说出毒辣而一针见血的话。此刻大概碰巧是后者吧。赵义莫西亚微微一笑。
“对。就算指数最高只到两百，踩了油门也还是可以超过两百的。”
苏菲娅默默的抬起头来。
“可是亲爱的，我从来没有破过表耶。”
“那当然啦，你的表是两千的嘛。”
苏菲娅说的直截了当，像在单纯描述事实而已。不知是因为她了解这一点、相信这一点，还是纯粹只为了讨好男人而谄媚的。没来由的，她又做了个教人几乎融化的微笑。
“——受不了你，都两千了还想破表呀？”
赵义莫西亚会心一笑。
“对啊。”
他想知道。要是认真起来，自己可以发挥多少战力。可以打到什么程度。往后还会有什么——更多……更好的……
苏菲娅轻抚着他的脸。
“真是可怜……”
这话是对谁说的呢？是被长官搞得疲于奔命的龙奥？还是刚才见面的少年？或者——是对赵义莫西亚自己说的？
苏菲娅真难懂，所以她才特别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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