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温焕在庭下站着,一旁的小厮面露不舍,然后偷偷将她手里提着的水桶撇开盖子,用葫芦瓢舀了一勺揣在怀里。
她看了一眼对方怀中已经湿掉的汗衫,努力挤出嘴型:谢啦,把它拿到茅房去倒掉。
小厮会意,点了点头,继续揣着那葫芦晃荡着走了,水竟也没有洒出一滴,也是很识相。
天光已大亮,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就要是正午了。虽说时下正是秋末,但大日头打下来也不是很好受,长辈总会舍不得的。仔细算下来,大概一会儿就会被叫去吃饭了。
……
一切的起因来自于昨晚的对话。
温相:“你去做皇帝伴读。”
温焕:“祖父,我觉得不妥。”
温相:“你觉得不妥没有用,后日就去宫中拜谒。”
温焕:“我看还是算了,男女授受不亲。”
温相:“你就是懒!你看走在大街上,全天下的人都不会以为你是个女的!还敢顶嘴,给我滚去罚站!”
“……”
京城东有季中衡,西有姚长洲,一个文韬一个武略,找谁都比找她合适。温焕的手臂已经开始哆嗦了,她顺势瞄了一眼,好家伙,肱二头肌愈发健硕,雄伟壮观。
她又站了一会儿,很快就有下人被差来给她送上温水,替她梳洗,将早已汗津津的衣物除去,换上新的。小厮的衣物也换了,温焕眼睛一亮:“你那瓢水浇到哪里去了?”
他支支吾吾:“老爷看到我藏着东西,叫我拿出来给他看。”
温焕示意他继续。
“我急智之下将水洒进裤子里,说自己被老爷的威仪震慑得不能自己,只给他看到了个空瓢。”
“哇……你真的什么都敢说……”她停顿良久,真心实意地感慨道。
“嘿嘿,哪里哪里……”
“我没有在夸你。”
她忍不住叹气:“你这趟又是何苦,你以为他看不出来?哎,算了,辛苦你了,把葫芦收起来吧。”
“大郎,您明日的行装开始打点了么?”
“还没,”她摸了摸下巴,“我有件事要问。”
小厮还站在原地不动,温焕看了他一眼,随即转过身,道:“饿了,先吃饭吧,到时候再决定下午做什么。”
……
她只向温庭筠问了一件事。
“我要不要带吃食?”
老人家沉吟了片刻,缓缓点头。
温焕瞠目结舌:“不会吧……那边还是老样子吗。”
温相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孩子,你去吧。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这句话一说出来,温焕就知道她再也没法拒绝了。她又叹了一口气,花了整整一日整理行囊,打包出发的最后一刻想了想,又在温相的书房翻箱倒柜了一番,偷偷把他放在柜子里的小罐子塞进了怀里。
临近出发自然急匆匆的,从招收伴读的消息传来至今,总共算起来也不过是半个月而已。按照以往的旧例,伴读住进宫内,与太子同吃同住,三个月有一次探亲的机会。皇帝还小,此刻也还需要读书明理,一切就依照太子的规范,伴读依旧是不能少的。在宫里就要开始看他人颜色行事了,据说太傅也不好相与,小皇帝也……
想必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太舒坦。
虽然天子势单力薄,手上也没有握有实权,但毕竟年纪还小,一切都有调‘教的价值。提前放一个玩伴在天子身旁,待到日渐年长,也是一个能影响皇帝决策的好位置。她弄不清楚为什么老人家会把她塞到皇帝身边,但是能抢到如此炙手可热的名额,老人家真的是老当益壮……
马车慢悠悠地走出了大道,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东想西,不知道现在他变成怎么样了?
只希望不要变成喜欢无理取闹的人就好了。
车轮慢慢停了,她撩开帘子,与巍峨的宫羽隔墙相望,深吸了一口气。
出发时还是凌晨,薄暮晨光一片澄红,洒在檐角屋脊,却晕不开天边的万里长空,依旧是清明的缥碧色,远看是块青地绣了暗纹的缎子,真是说不出来的好看。
宫人将她引进来,车马不可在宫廷内驰行,温焕规规矩矩地走着,手里提着那个从祖父书房顺出来的小罐子。她带出来的东西不算少,向温相问完话之后,东西就更加多得不得了了,仆从先一步把它们运进了住所,暂且先走了一步,与温焕同行的只有这两个宫人。
周围的景色几乎没有变过,树也依旧是那棵树,水也依旧是那片水,在她还小的时候,甚至试过和小太子一块偷偷从树上跳进水里,之后竟然什么事都没有,真是万幸。想当初还拖累了几个宫婢被罚,也挺造孽的……
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脑子的复苏了,每一块砖都好似添上了些岁月的痕迹,而她记忆里的片段也稍稍有些褪色了。温焕稍微有些乱,低头看了看石子铺成的地面,竟然觉得缝隙之间似乎有些绿意。
她沉默了片刻,张了张嘴,又很快闭上了。老老实实跟着侍从慢慢走,眼睛倒是不安分地四处乱晃,大概前行了挺长的一段路,她也早就穿行过了几个小宫殿,要向主殿行进。
……
等等……
似乎并不是错觉,皇城空得有点过分。
一路走过了这么多地方,一开始还以为是小皇帝的规矩严,所以整个宫廷都静谧得让人透不过气,但仔细一看人也太少了。
遇到的侍从连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前方领路的宫人早已上了年纪,温焕本以为是他们资历老,故而领了这份差事。但放眼望去,所有的宫人好像都是这个差不多的岁数。
她冷汗津津,祖父啊祖父,安排这个伴读是安的什么心啊。
殿中正坐着一个少年,离得远了看不大清脸,温焕仍在神游天外,只见清脆的一声:“欸,你来了呀。”
她抬头正准备向上望去,那座椅上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少年竟然从椅子上跑了下来。距离一近,现在就能看得清他的脸了。对方脸上带着丝丝笑意,两颊都有些圆润,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精神焕发。因为还未变声,所以嗓音还带着记忆中熟悉的奶味,显得有些稚气十足。
温焕搜刮了一下脑海中他的那张脸,发现竟然没怎么变化。从分别到现在也有三四年了,她稍稍松了一口气,将小皇帝的脸和记忆中的重合,将心往下落了落,面色渐渐回温:“好久不见。”
用小孩来形容他似乎不太妥当,因为从身份上来看,将他看做普通的稚子委实有些大不敬,但要说他有多老成,那一张幼龄的脸实在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只见他微微一笑,摆了摆手,“坐下吧!我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想要问你,想同你说!”
当今的天子讳浚,即位时不过九岁,先帝此前的长子因故去世,便立了他为太子,不想之后不到一年也薨逝了。初时还有温太后垂帘听政,虽说她也出自温相一脉,但在温焕记忆里是个看上去格外不好相处的妇人。因为祖父的缘故,她陪着小太子也玩过挺长一段时间,后来温太后也溘然长逝,留下一个不过十一岁的孩子直面国家政事,她也离开京城,游走他乡求学了两年,一晃数年不见,他也长大了一些。
也许是见到了经年未碰面的伙伴,他看上去十分开怀,显出一副一点都不符合皇帝稳重的亲热,但仔细一想他现在也不过十二三岁,整个宫城到朝廷基本上接触不到太多玩伴,大臣们又看得紧,即便有同龄人也没有办法放开手脚去玩闹,哪怕现在不太成体统,又何必在意那么多呢?
温焕坐下了,接过宫人递上的清茶,刚想寒暄几句,表达一番阔别已久的感慨,低头闻了闻茶香,笑容僵在嘴角。
“……”
她向下又看了一眼,连根茶叶梗都看不见,清澈的水中只有倒影在波纹中有些失真的脸,还有漂浮的氤氲水汽。温焕控制好自己的表情,举起茶杯,面色如常地喝了一口,然后将杯垫放在自己膝上,没有再去管它。
赵浚道:“欸呀,你不喜欢喝茶?”
温焕不知道这到底是质疑还是质疑,于是选择微笑:“清水也很润口。”她努力把这个危险的话题拐开:“看来您现在身体十分康健,我不禁想起了曾经你我二人一起在上水宫玩闹的时光了。”
赵浚摇了摇头,“上水宫年久失修,已经不能再住人了。”
“……”经历了片刻的无言,她真的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只好绞尽脑汁维持两人之间温和的气氛:“祖父告诉我,伴读还有一人,您已经见过了么?”
“还没有,想必明日就会见面吧。”赵浚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眯起,显得格外天真可爱,“宫人都和我说了,你似乎带了许多东西。我等不及想要看见你,所以才提前叫人把你带过来。”
温焕扶额:“我带的东西确实不少……”
“那也是一件好事,毕竟在这里没有什么好东西。”
她的额角突突狂跳,想再次绕过这个话题:“那我也迫不期待见到明日的新景象了。”
小皇帝直直地看了她半饷,突然长出一口气:“你真的变了许多。”
“哪里的话。”这似乎是个她能招架得来的话题:“人总是会变的,也不是能控制的事。”
“朕不喜爱这样的变化。”
温焕道:“世上的人和事物都总在变,有不好的变化,自然也会有好的变化。”
他凝视温焕的脸许久,终于变了神色,沉沉道:“只不过数年不见而已,连你也要和我生疏么?”
她终于忍不住了,瘫着一张脸:“我们也从来没有亲近过啊。”
宫内的氛围骤然一松,赵浚摇了摇头:“哎,这才是你。”
温焕一直想避免提到他的现状,主要还是不想揭他的伤疤。赵浚一直在这条线上反复横跳,她不得不直面这个问题了。
“你的日子……真的过得……”她想了一个比较中性的形容词,“比较精简。”
茶叶是真的没有办法久存,他也没有心思去进购新的,便下令差人只定期替换必要的分量,到了需要它的重要场合再拿出来。
“而你又不是外人,”赵浚眨着他那双扑闪扑闪的眼睛,“你也不喜欢喝茶水。”
似乎是因为这方面没人管,不如说天子越简朴,满朝文武就越高兴,小皇帝就愈发不羁了。
温焕深深感受到了她肩膀沉甸甸的分量,宫里已经没有说得上话的长辈,剩下的几个太妃喜爱吃斋念佛,基本上也不管事(自然,日子也一样清贫)。大总管年事已高,放不下依旧拙稚的天子,依旧在兢兢业业地操持大小内务,一边努力培养新人。可宫廷内实在没有养太多人口,早年又因为大赦天下,一次立太子,一次登基,统共就放归了两批,从前帝后恩爱,先皇后善妒,开宫采选秀女的次数也少,后来小皇帝没了太后看管,挥挥手又遣了一批,十分放飞自我。总管这些年陆陆续续招进新人,但也招得不多,很是艰难。
“有些人的嘴吃得多,也不干什么正事,宫内养不起,有这闲钱攒一攒还能等日后翻修一下母后的正殿。”
——来自小皇帝。
这也行?!
没人管真的太可怕了,堂堂天子混成这样真的是闻者流泪,见者伤心……怎么会有这样奇葩的小孩,为什么就不能乖乖地骄奢淫逸一点?!又没人怪你!
她深呼吸了数次,胸口盘旋着一股想要咆哮的冲动,深切感受到祖父让她来的恳切用心。
……
站在赵浚的立场上,他觉得自己非常有道理。
曾有地方乡绅,为了充颜面,专门招了一对从宫廷回来的宫婢,听闻曾经在御膳房做工。等见了人才知道,姐姐只是在御膳房转职切葱而已,其他什么也不干,妹妹则转职打鸡蛋,也是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干。姐妹花一个负责将葱切得大小匀称,一个负责把鸡蛋花打得又快又透,不留一点蛋壳。宫里的人有许多,专职倒夜壶的也有两人。小皇帝看完这典故,当即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有毛病。
葱只要切碎了不就能吃了?多浪费。厨子做菜,打下手的把所有事都做完不就成了?那留七八个专职打各种下手不行么?守夜的仆从连夜壶也顺便一块倒了都做不到?人又不是只能干一件事,为什么要多一个人来领多一分的工钱?各殿都有小厨房,但自从先帝薨逝以后,有死殉的,也有放归的,宫里的主子真的不多,甚至可以用少来形容。至于以后充填后宫那都是很久远的事,此刻都甚至不用管这个问题。剩下的宫殿空着也是空着,还要伺候的人做什么?定期打理就好了。那就都放走吧!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大概将他的想法猜出了七八分。
所以说永远不要让小屁孩当家做主,尤其是理财和家政。这果然是一句恒久不变的真理。
赵浚被她的声音吸引,看着她从怀中掏出一个褐红颜色的小罐子,纹路异常熟悉,温焕将它拿出来,在小皇帝面前悠悠地晃了一圈:“幸好我早有准备。”
“狡猾!怎么不早说!”
温焕慢吞吞地在自己杯子里倒了一些,随后又加进了赵浚的杯里。“我以为你喜欢喝水。”
他嗔怒道:“谁会最爱喝清水?我只是不爱喝茶。”
既然不爱喝茶,也就顺理成章地每次只上清水了。
温焕还记得,这家伙从前只要喝多了茶水便会睡不着觉,整夜辗转难眠,胸口涨得难受。她微微一笑:“我这回带的不多,你少用一点。”
她也不爱喝茶,主要是觉得苦。
两人都是甜口,最爱甜的东西。这罐是从祖父房中偷偷摸来的椰浆粉,从南海边陲的小岛上生长的果实,凝出浆后做粉,再往里面掺上糖粉,虽然口感奇怪,味道却真的很不错。
赵浚舔了舔嘴角,将白沫勾回嘴里,“这个实在好喝,我真恨不得天天来一杯。”
温焕嗤道:“堂堂天子,竟只喝清水,我也是服了你。”
“你是没有饿过,当你体会了那种滋味之后,水又算什么呢?它是好物,既不会使人身体不适,也不苦也不涩,还可以充饥。”
温焕:“……嗯?……先等一下……”
竟然连饭都没得吃?
这个是真的太莫名其妙了吧?!
一路走过来她已经觉得这个皇宫变得有点莫名其妙了,但是现在一看果然不是一般的莫名其妙啊!本来就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过得这么苦,结果现在一看这也真的太苦了,就算穿住再怎么简朴,也不至于会饿肚子!
温焕表情扭曲,想要咆哮的欲望在她胸腔经久不散,她忍了忍,又忍了忍,终于忍回去了。
一个乡绅世家的儿子恐怕也没有饿过肚子!随侍究竟都在干些什么?这又不是失宠的什么猫猫狗狗,这可是皇帝!九五之尊!真龙之子!
这么一想,虽然不知道下人们都是怎么搞的,宫中已经没有关心他的长辈,想必日子也实在过得不太轻松。谁能强求一个十岁的稚儿学会所有的事?他说出口时,竟然也从未觉得自己有多委屈。
两相比较之下,她看向对面的眼神已经变得惊诧且同情。
也不知道这个孩子吃过了多少苦。
想到这里,她默默将自己的小罐儿递出去,塞到了他的手上:“不要丢了,全部给你。下个月待我回去时,再摸一罐给你。”
小皇帝感到了奇怪,他把“我虽然没挨过饿,但听说过饥荒间的流民百姓饿得狠了便以水饱腹,他们尚且如此,我为何不可呢?”给吞了回去。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她的眼神变得温和而带有一丝的怜悯,但收到了好友的礼物他感到很开心,高兴地拿在手上,再也没有放下去过。
温焕抚额,“和你一聊,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这个点。明日开始就要正式去上课了,我还有一大堆行李要收拾,先行一步。”她突然想到什么:“对了,我带了许许多多的好东西来。”
赵浚立刻心领神会:“温相一定叫你带了不少。”
她眨了眨眼睛,“我日后一件一件拿出来给你看。”
临走之前,小皇帝在她迈出殿门的一瞬间叫住了她。
“温焕。”小少年的脸颊软乎乎的,让人很想戳一戳。他微笑道:“看到你,我是实在非常高兴。”
她沉默了片刻,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良久后回以微笑,点头示意:“我也十分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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