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四章
虽然她还有些气不顺，但是在意的东西已经被送了过来，也没有什么理由好再去生对方的闷气。况且事后再验了一下货，无论是质感还是分量都比她带来的那一堆要名贵得多，光是装着沉楠香的盒子就已经够买半套她所拥有的全部香料了。这样四舍五入一看，赚的好像是温焕自己……
李明顺倒是一点也不担心人手不够的问题，撒钱撒得多，也就自然有刚巧没在正当值的宫人们争先恐后地跑过来侍奉了。虽然不知道她房里的那两个要了多少赏银，但是不管是为彼此打算，不要问是最好的选择。这件事就此揭过，大家都假装没有看见，日子一切如常。
不知为什么，温九和温七才赶去了两天就又跑回来了，脸色似乎也不太好看，和赵浚的状态有得一拼，都是一副大难不死心有余悸的样子，真不知道究竟是被整出了多大的心理阴影。
还真是有够熊的……
连赵浚偶尔出现时，都会不自觉地神色恍惚，露出一副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样子来。才十岁刚出头一些的年纪，脸上就已经浮现出复杂的沧桑了，真是看得人不知如何评价。
温焕抓住季连嘀嘀咕咕，他很是忧心：“我觉得，这整个宫里最近是不是氛围都不太好？”
“这不是你的错觉。”温焕感慨道：“骄纵的孩子用‘混世魔王’就能概括了，本来就不好惹。看顾他的人和那孩子自身要是长久相处，迟早是要至少疯上一个的。”
季连本身没有怎么接触李明顺，他的屋子也隔得远，几个小厮书童跑去转了一圈就都回来了，所以并没有接收到多少关于对方的信息：“是么？你现在看起来也是气色不太好……”
此时此刻，骤风急雨，银河倒泻，雨丝被吹刮得斜斜落下。枝干被打得颤颤摇摇，似乎不能再承受那样急骤的雨势带来的压力，无力地四处胡乱垂头。繁花嫩叶也再不能保持它那端庄的姿态，兀自萎靡起来。窗外像是被随意倾倒的玉珠，满地乱滚，噼啪作响，屋内正好接住她丧气的声音：“……也不知最近是怎么回事，我好像气运不太好……”
季连默默听了一会儿，突然福至心灵：“你没有带上伞？”
“没有。”
季连招手将书僮招呼过来，“我带了。伞面还算大，一块撑吧。”
温焕似乎有口难开，磕巴了半天，委婉地说了一句：“我的运气不好，不单单只是说没带伞……”
话音刚落，季连手上的伞刚撑开没多久，就豁然破了一个大口子。
季连：“……”
温焕终于把后面的话接上了：“……而是说在碰到倒霉事的时候总有转机，然而转机没过两下也只会变得更坏，我也只会变得更加倒霉。”
他们已经往外面走了一小段路，现在回去也来不及了，四下都找不到能够避雨的地方，季连的那把伞此刻已经不能再用，雨水争先恐后地从那碗大的豁口灌进来，溅得到处都是。季连面无表情，现在撑了和没撑是一个效果，发冠被打歪了，头发漏了出来，被打湿后紧紧贴在脑门上，看上去除了狼狈没有其他词能够形容这一惨淡的景象。见雨势越下越大，他抿着唇，感觉举着它是累赘，不再打伞又显得十分蠢，但终究还是缓缓地将伞柄放了下来。
作为无比在意自己形象的人，沦落到现在这个样子大概是快崩溃的。季连现在还没说话，她只能默默地假装自己不存在。
小厮们先一步举着伞向前面跑了很远，季连和温焕二人在后面干淋着雨，活像两只夏日夜里刚爬出来的水鬼。两人面面相觑，温焕突然指着前方，欣喜地叫了出来：“啊！去前面！”
树冠很大，随着雨势渐渐涨大，他俩择路狂奔，马不停蹄地飞奔到了树下，靠着叶子互相遮蔽的荫凉处，稍稍喘了一口气。这时似乎踩在了适宜的点上，云层彼此剥离，间隙中投射出几束阳光，面前的雨点变成了斜风细雨，季连松了一口气，道：“我们等一会儿雨再小点就一鼓作气回去吧，到那时就……”
风势突然变大！
枝叶被摇得像是要断了，他俩在这一片吱吱呀呀的声响中静默地注视着天空那尚未收起的几束阳光。不要再说头发或是袍角，此刻就是连里衣都像是掉进了水里似的，贴在皮肤上黏成一团。
“……”
静默，就是今日的御花园。
在这一片死人般的寂静里，温焕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再开口的勇气，但不说话的话似乎不好，所以她坚持张开了嘴，犹豫了好几下：“你的……书……好像……被弄湿了。”
季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动作飞快地打开自己的小挎包，看着卷成一团的书页开始发呆。
被渗湿的字迹再也看不分明，只留下了墨迹晕开的点点色块。
“温焕！”他的每个字都像是从后牙槽挤出来的，连毛发都写满了怒气：“你这！扫把星！”
始作俑者不敢讲话，还想再辩驳几句，季连气得话都说不清楚：“你这个丧门星！我干嘛今天要带上你一块走路！”
她的底气很虚，回答得没什么气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必有后福……”
季连此刻是第三百二十六次后悔他怎么没有在一开始就拔腿走人。
他俩还想再吵几句，但天上突然划过一道亮弧，几刻之后响起震耳欲聋的雷声，吓得温焕脚一软，两个人不敢再站在树下，拔腿就跑。
“你最近是怎么回事啊？啊？！”季连在一阵阵电闪雷鸣之间边跑边吼，连声音都听得不分明：“你最近是被扎小人了还是踩了不好的东西！去拜拜庙算了！”
“我也想知道啊！”温焕以同样的声音怒吼道：“你以为我不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吗！我最近就跟犯了神明一样！怎么我就这么倒霉啊？！”
季连以最后一声喊话结束了今日的一切交流活动：“你那一身霉运没洗干净前不要凑过来了！”
他很心痛自己刚放起来的书。
……
……
……
最近季连发现，宫城内的氛围有些奇妙。
皇上的神情变得憔悴了许多，连大部分宫人走路的步子都变得虚浮了起来，而温焕……
温焕最近没怎么主动往谁身边靠，她的心胸在此刻已经被一系列倒霉事折腾得宽广了很多。
季连没忍住，还是叫了她一声：“你怎么样？还好么？”
温焕春风拂面，似乎什么都已经打不破她面上温和的笑容：“不算过得太差，怎么了？”
“……”
看吧，就是这样，很可怕。
她的神情无可挑剔，连性格都变得宽厚了不少，只是话说得少了，脸上的憔悴渐渐和赵浚有的一拼。两人偶尔相互对视，心照不宣地交换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然后转过头去，一切如常。
季连不知道这股颓靡之风究竟是怎么传起来的，好像从不知何时开始，众人的脸上就开始变得疲累，像是有股看不见的手将所有人的运道都搅得乱七八糟。他不是很信运势这类的东西，大体上觉得应该是有人在他的伞上动了手脚，一般来说哪能这么倒霉？伞是用桐油糊的，买来有很久了，一直都没出过什么事，伞面的布料也很厚实，绷得很紧，就算拿石头硬砸，也要掂量好久才能豁开一个大口子。听说最近新来了个小孩儿，季连没法忍住自己将怀疑的目光落到对方身上的想法，他总觉得应该是李家的小公子在故意作弄人，装神弄鬼才搞出这一出闹剧，弄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因为过去的某一些事，他对着这种喜欢胡作非为的小孩有些排斥，这就导致了他终于下定决心，准备和那位新来的李明顺谈谈话。
随行的小厮们似乎都在挣扎地拼命阻挠，看来是对那位小公子也是同样地敬谢不敏，这让季连又忍不住皱眉头：他到底是祸害了多少人？也太能作了。
李明顺大部分时间都会出没在御花园，所以这一次很轻易地就能找到他。季连见到他时，映入眼帘的第一个场景是地上散落的叶片，群翠之下掩盖着的是一只如落叶一样枯败的鸟儿，似乎奄奄一息，不能动弹。季连惊了一瞬，迅速蹲下身去，试图将它拾起，那鸟儿的喙软软地搭在他的手指，轻啄了一下就再也不能动弹，很快就耸拉着翅膀断了气。
他要生气了，眉毛再次皱了起来，似要压制自己的怒火。
李明顺正在一旁安静地袖手旁观，似乎像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直到季连大步冲了过去，将那只鸟儿拾起，他这才将目光抬起，直视着面色不虞的季连。
他不想问其他的事，只是依旧紧锁眉关：“为什么不将它救治？是你将它弄成这样的？”
李明顺点了点头，承认得很是坦然：“没错……是我。”
周边的其他人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李明顺抬手让他们闭了上嘴，季连心情变得更差：“究竟你要什么时候才会明白，这世间不是什么都围着你转的？”
“我一直都知道。”
他看着对方这副样子，就想起了曾经那个愚钝的自己：“若是你一直都这样，总有一天你就会发现没有人爱你，也不会有人再喜欢你！”季连因为那些过去的往事而抑制不住自己的语气，“你是否从未想过，为什么别人只盯着你给的钱财，才愿意接近你？”
“我……我知道的。”似乎因为他气势汹汹，李明顺终于将视线垂了下来，嗫嚅道：“我一直都明白的，我从来都不讨人喜欢。”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做这些事？其他人就算因为你做出的这些事而看向你这边，也不会对你产生多好的评价。”季连的话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若是一直这样给别人带去麻烦，那只会让所有人都想远离你。”
李明顺的情绪像是终于有了波动，他明显地挣扎起来，眼睛不住地看向别处，季连一鼓作气地冲上去，捧住了他的脸，逼他直直对着自己的眼睛：“听好了，我以前就和你一样讨人厌，我自然知道你这样做会变成什么样子。你要么改过自新，从此不再惹是生非，要么只能随着年纪越长，没有人还会想再向你投注哪怕一丝的视线。”
李明顺开始向后退，直到他愤怒地再次抓住了对方的手腕：“你现在又要跑了么？你被戳破了事实，所以怕了？我知道你家的状况，你和我那样相似……我也有享誉天下的哥哥，他们那样优秀，有我这辈子也学不来的才能……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他被那样耀眼的光芒遮得快没了存在感，除了年纪之外不再有什么值得喜爱的特点，也没什么能够拿来夸耀的特长与事迹，于是他只能靠其他方式取巧，以期得他人的目光。但这样的手段终究走得不长远，他厌恶曾经的自己，就宛若不喜欢看到现在这站在自己面前的李明顺一样，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翻版，升不起多少宽容之情。
李明顺一时间并没有说话，季连望着他。
在在宛若冰封一样的氛围里，终于还是一声突兀的咳嗽打破了这御花园里的静默，温焕拨开垂下的帷幔走了进来，脸上还有着掩盖不去的尴尬：“打扰了，抱歉……季连，你先和我来一下。”
她大概也不想凑过来偷听别人的密辛，但季连情绪过于激动，说得很大声，或多或少全都灌进了她的耳朵里。虽然很不合时宜，但她还是决定硬着头皮插入二人的对话之中，将他的手一拽，飞一样地跑了。
季连跟不上她的速度，此刻云里雾里：“你慢点！慢一些！怎么了？我那边还没……”
“等不及你再讲完了！”温焕大吼：“你要再讲下去才叫糟糕呢！先跟我走，一会儿再慢慢跟你讲！”
她就不该跑得那么快，才刚说完最后的半句话，脚下就绊到了一块横兀在小路的大石，狠狠一歪，整个人就这样向下栽去。季连本来就有些不太好的预感，急忙伸手兜住她的胳膊，但这样只能稍稍缓阻片刻下落的速度，她因为中心偏移，脸先着地了，在石板上磕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清脆响声，听得季连抖了一下。
“……扫把星。”
他以这个词再次做了结尾总结，但还是弯下腰，将她搀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膀子上。温焕起身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摸自己的门牙，发现每一颗都健在后终于松了一口气：“还好，这次老天爷开眼了，伤得不重……”
季连没有忍住，终于扯住她的手，抹了一把那张鲜血横飞的脸，那上面满是从鼻子飚出的血液，猩红得就像是一缸被打翻的染料。温焕的脚踝已经肿得像馒头那么大，自然走不动路了，一瘸一拐地被搀到石凳上坐下，季连贡献出了自己的帕子，两张卷成了条，各自塞进了一边的鼻孔，温焕现在说话的声音就很闷，像是堵着一个苹果在讲话，但幸好口齿还是很清楚，除了脸上惨了一些之外，看上去也没有那么糟糕。
季连对她的态度变好了一点，估计也有看在这幅样子后心生怜悯的成分在，但终于肯心平气和地听她说话了。温焕首先道歉：“我不该窥听你们讲话……实在是不小心，我刚刚也只是偶尔路过……只不过没办法让你再和他讲下去了，毕竟……”
他冷淡地回答道：“没事，我不介意，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觉得你说的有些过火了，那个李明顺……”她顿了顿，似乎在绞尽脑汁从肚子里搜刮出一个温和的措辞：“倒也没有故意捣乱，是挺无辜的……平时只要不招惹他，基本上没有什么事。”
“你若不主动招惹这种人，他也自然会在别处惹事，扰乱的是别人的安宁。”季连心情有些复杂，他似乎陷入了回忆中：“而我以前和他又差了多少呢？都是半斤八两，总是故意给人带去麻烦。”
“……”温焕感觉要坚持不下去了，但她依旧停留在这个话题上，总算把犹豫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我觉得他的性格虽然挺不好相处，但至少不算差劲……”
“你对他的包容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高了？！”季连拔高了声调。她连忙拿自己瓮声瓮气的语调劝他：“你先听我说！话不能这么看……”
季连圈起手，虽然没有再继续打断她，但面上赫然写着这么几个大字：“我倒要看看这话你要怎么圆”。
温焕叹了一口气：“我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犯了太岁，不过你知道么？似乎宫里所有人都是这样。也没人做手脚，也没有人故意捣乱，就是单纯地运气不好。”
季连：“……你当我傻？”
“我没有。”温焕冷静道：“是真的。”
季连道：“你觉得我会信吗？”
“你会信的。”温焕的语气很沧桑，“知不知道大家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是在和某个人接触以后，而现在，你也……”
季连的脊背一凉：“你的意思是说？”
温焕闭上眼睛，沉痛点头。
季连开始微愠，皱起了眉头就要起身走人，不想再理她：“我先回去了！已经叫了人去接你，你在这里稍微等一会儿就行，我还有书没读，没有闲功夫和你瞎扯。”
温焕在心里倒数了几个数，季连才走了没两步就踩中了自己的衣摆，猛地脚底一滑，情急之下拽住了一旁树木的枝条，但就在此时被枝条的力道悬带着原地转了一圈，最后直直进了水洼里，脚脖子也肿得馒头一样大。他看着自己的腿发了一会儿呆，最后一瘸一拐地爬了上来，坐到了另一张石凳上，与温焕四目相对。
“……”
她刚想开口，季连就及时打断她：“闭嘴。”
“我偏要说。”温焕露出了神秘莫测的微笑：“你看看我之前都讲什么了，怎么就是不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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