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语生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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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年幼的孩子游离在忘川族里，她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很自然地，也遭受到了所有人的排挤。
那时，梅华妆还是碧瞳，容颜绝美，可惜这副容颜生来就是异端。
过往的孩子拿着石子扔到她身上，时而说些污秽的言语，她从来都不会主动去攻击他们，唯有默默地忍受着，她的眼中无恨，只有望得见的冷漠，但就是那冷漠让人心生恻然。
大人们看见她的这种眼神，赶紧拖着自己的孩子，走得远远的，各种污言秽语也顺着风飘入了她的耳朵里。
她一个人抱着自己的身体，坐在黑暗里。
天上无星辰，月光一如既往地惨淡。
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这之于她，不过是家常便饭而已。
她知道，在天亮之前，一定要找到白天能落脚的地方，否则，到了白天，又该被人欺凌了。
意识到这一点，她便起身，沿着小溪不断往前走，小溪边坐落着一些屋宅，一个双眼浑浊的老头在自己家的屋前乘着凉，看见她来，立时就掷了手中的蒲扇，上前一把将她拦住，“你去哪里呢，不如到我家来坐坐吧！”
他眼中的淫邪之意，多的竟快要渗落出来。
梅华妆绕过他就要离开，却被他大力扯住，他的另一只手揉捻着她的脸蛋，“个性是讨厌了点，就这张脸，还是蛮不错的。”
“别碰我。”
她冷冽地看着他，那猥琐的老头仿佛被刺中了兴奋点，强行拥着她，他的手探入了她的衣襟里。
她伸出手来，从怀中掏出一块石子，用最尖锐的一面，刺入了他的眼中，那老头吃痛，将她狠狠摔在地上，她瞬间头破血流。
他憎恨之余，对她拳头脚踢，几乎是将她往死里打。
她就反复从地上捡起那块石头，刺入了他的身上，一点点地将他杀死。
她身上都是伤，但是她的眼神却如同死神般冷漠，老头覆在地上，奄奄一息，那双微张的瞳孔里，带着不可置信，似乎他怎样都不能相信，他会死在她这样一个贱女手里。
有人听到了动静，拿着灯盏，纷纷赶来，他们看见地上一具遍体鳞伤的尸体，尸体边，站着梅华妆，他们愤怒地看着梅华妆，他们只看到她杀了人，却没有看到她差点被折磨至死。
所以，千般错，万般错，都是她一人的。
她不禁发苦地笑，人性啊！本就是罪恶和耻辱构成的。
他们将她捆住，连夜压着她，送入了族长的家，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整个凶杀案的经过，说得确之凿凿，仿佛真像是看到了一样。
“族长，你看她年纪还那么小，居然会这么歹毒，用这样的手段去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族长这次一定要狠狠地惩戒她。”
族长冷眼望着她，她也如是看着他，两双冷眼互视着，族长心里顿觉几分压抑，他看不到她眼中任何的情绪，唯有一望无际的黑色深渊，仿佛要将人拖下深渊。
他问道，“人是你杀的？”
那语气是笃定地，不曾有半分的疑惑。
梅华妆毫不迟疑地说，“是我杀的。”
族长愤怒至极，“你为什么要杀他？”
梅华妆丝毫不畏他，只冷冷地答，“他该死，他想侵犯我。”
那老头的儿子猛然扑了过来，大声地吼道，“你撒谎，我爹是个什么样的人，族里人尽皆知，他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情来，何况你还是一个不祥的人，碰到了你的人都会不幸，我爹碰谁不会碰你。
其实他们这一家在族里风评一向不是很好，可是族人到了这种时候，都选择了抛弃她，所以他们一致为这家人说话，认为她不但是杀了人，还撒谎狡辩。
人心背离，她回过神来，早已沦为众矢之的。
然而，哪怕是如此，她还是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撒谎。”
族长面色阴沉，“承认吧，这样你会少受一点苦。”
他说得不假，他现在承认还能有一线生机，若不然这两项罪名同时加上去，她不死也要脱层皮。
但是，不管族人的抱怨声有多大，她还是一味的坚持自己没有撒谎，族长抽了口旱烟，将灰烬滴到了她的手上，她的手上登时就冒出了一个黑色的烫痕。
他沉声问道，“在你看来，尊严和生命哪个更为重要？”
在外人看来，说这种话是多余的，但是族长毫不以为和她说这些话，有哪些不妥，因为他知道，她一定能听得懂。
最终，所以人都在等一个答复，他们等得万分不耐，却只看见梅华妆倔强地摇头，“舍弃生命，也要换自己一个清白。”
族长忍不住厉声呵斥，“跪下，好好想清楚，之后再告诉我你的决定。”
她顺从地跪了下来，族人们对她怒吼，对她侮辱，戳着她的脊梁骨，说道——
“不祥之人，你们快看看她的丑态。”
“杀了人，还撒谎，她罪孽深重，连神都渡不了。”
“这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不，她根本不配为人。”
“她有罪啊……”
她在心里偷偷对自己说，“我无罪。”
说了一遍又一遍，仿佛不知疲倦似的。
直到后来族人都走了，黑暗的世界里留下了她一人，族长才走了出来。
他难掩眸中复杂，“为什么不愿意承认，明明只要你承认了，你就能在这里活下去，他们也不至于那么不容你。”
见她迟迟不做声，族长就好言相劝道，“我劝你，承认这过错，给他们家一个交代，我那些惩罚对你而言什么也不算，你非得要逼我对你大动干戈吗？”
梅华妆颓然垂了眸，却还是不改自己的坚持，“正因为是族长您将我捡到这个忘川族里，我才在心中暗暗发誓，不管这个族对我做出什么事情，我也不会背弃这个族，我不是不知感恩，我早已把自己当成了这族中的一份子，要是我承认错误会让族人变得更好，那我便会这么去做，可是我知道，不可能，他们的心黑了，扭曲了，再也不是从前的他们了，我认错，根本就没有丝毫的意义。”
族长烦躁不已，猛愁了一口旱烟，“什么你想对我报恩，你还要撒谎多久，这么多年，你对忘川族做的孽还少吗？”
那些朦胧的烟雾能掩盖住一切，却不能掩盖住他对她的厌恶，“你但凡有点羞耻心，就不该留下来继续祸害我们的族人。”
梅华妆红了眼眶，“族长，您恨我？明明最初是您将我捡来的，为什么事到如今反倒要丢弃我？”
族长恨恨地说，“那日我从水潭里捡到你，我没有料到你会是我这辈子的不幸，犹记得我第一次见你，就感到惊为天人，你自小就长得异于常人，碧瞳而绝美，只还那么一点大，就知道蛊惑人心，或许这不是你心中所愿，可是我亲眼看到了，一些孩子们觉得你漂亮，争先恐后地亲近你，惨案就这样发生了，他们为争夺你，互相陷害，还那么小的年纪，就为了得到你而害死了昔日的好友，你不是祸端又是什么，我当时不知怎么想的，就为你隐瞒了这件事，事后哪怕再后悔，也已经无济于事了。”
他不由攥紧自己的心口，可见他后悔至深，“知道这个秘密的夫人再三劝我不要收留一个异类，我没有听，因为我年轻时的愿望就是让族中每一个人都过上好日子，我不允许在我所管辖的范围内，出现一个惨死的弃婴，我开始排查情况，想揪出那双把你扔掉的父母，可是我慢慢地才发现，你无父无母，仿佛是一夕之间从地底长出来的，再后来，我又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你虽然还活着，但你其实已经没有了活人的生命特征，你像是一个神造出来的完美傀儡，有心，心是空的，它不会如人类一样跳动。”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思索了三天三夜，想出了一千种方法要如何处置你，可是我总有一千种办法推翻自己早已下定好的决心，我要把你怎么办才好，我死活都想不明白，族人们都以为我是疯了，这时候那个秘密被夫人说了出来，我知道，她是在逼我做决定，族内的争议声越来越大，而我还顶着巨大的压力，不知如何是好，渐渐地，族中有人传言，你生来遭受上天诅咒，天都把你抛弃了，我还有什么理由不抛弃你。”
说到后来，他竟流露出了一抹怨恨，“假使你蠢一点，听话一点就好了，我一定能让你安然离开我们的族，让族人的生活回归正途，可你偏偏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你看见了我的踌躇，你主动来找我，告诉我，你要留下来，报我的恩，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管过你，就是从那一刻起，我确切地知道，你确实就是一个祸害。”
梅华妆张着口，想为自己辩驳，她还没有开口，就被他厉声阻止了，“你懂什么叫报恩，你只是要找出这一个无人可以反驳的借口，你说出了这个理由，我们都拿你无可奈何，那时我恍然意识到，你年纪那么小，心中就已经住了一个巨人，更确切地说，你心中住着一只凄厉的鬼，随时随地都准备张开獠牙，吞噬人心，你的美貌让男人们趋之若鹜，同时你的冷漠也让许多女人心生妒忌，从前幸福平和的忘川族，终是因为你的到来，开始逐步走向灭亡。”
他恶狠狠地瞪着她，容不得她半点反抗，“我不会允许的，麻烦是我招惹来的，我必须要清理掉你，哪怕要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我也要做完这桩事。”
梅华妆知道自己反抗无果，便也放弃了反抗，“族长，您想怎么对我？”
族长喘了口气，心中的石头沉沉地，将他的心脏往下压了压，“离开这里吧！我们这里永远都不会再容你。”
她想说什么，但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愧疚难安地说，“对不起，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么些年我的到来会让您这么的痛苦……我谢过您陪伴我的成长，恩情无以为报，惟愿以后，在族长需要帮助的时候，施以援助之手。”
她站起身来，一跌一撞地往外走去，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族长的眼眶莫名地红了红，“哎！这分明是天意啊！”
她路过那几家屋宅，那些妇人们对她刻毒地说，“你们大家啊！千万别看那个贱人，看了会瞎掉自己的眼睛的。”
玩闹的孩子们也学着她的神态，咿呀而语，“贱人，贱人。”
梅华妆胸口积攒着一股怨气，散发不出，她下意识捂着自己的心脏，试图借此平息心脏的悸痛，“原来……我也懂得怨恨啊！”
她走至葬礼现场，无数的人因为她的到来，脸黑沉到底，他们叫嚣着，“滚出去。”
她的出现，无疑引起了众怒，许多人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怨毒地盯着她。
梅华妆无视所有人的怨怼，面对人群，沉沉地说道，“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仍然要毁了这人渣，族长说要护这族一世太平，护的不是这人渣。”
“给我打。”
有人叫出了第一声，众人都围拢了过来，虽然族长明确要求不能对她动手，但那些人完全失去了理智，她任那些女人辱骂厮打，任那些男人在她身上蹭来蹭去。
她一动不动，终于，她们打够了，他们看见她那双深黑的眼，害怕了，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她从地上爬起，身形还有些摇摇晃晃，她做出了一个从怀中掏东西的动作，众人都以为她要做什么，纷纷警惕地后退。
但是她什么也没有做，而是把那块充当武器的石头放到了地上，她在沉默了许久后，才慢吞吞地说道，“族中之物，我一样也不拿走，现在尽数奉还。”
她撑着涣散的眼，又说道，“我知道您在，我不懂礼数，让您受了那么久的委屈，请容许我现在对您磕头认错。”
然后，她就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众人都要些怔愣，不明白她在玩什么花样。
而她什么也没有做，就在众人怨恨的目光下，小孩子们投石的路上，缓缓离开。
她三步一跪，七步一磕，就那样跪着，磕着，逶迤着一条血路，一步步地走出了他们的视线，走到尽头，她才痛苦地阖了眼，说了一声，“拜别族长。”
隐在人群中的族长，眼泪忽然落了下来，“我希望，我们再也不见。”
没有人看见他匆匆离开。更没有人知道，族长夫人在密室里和他的那番对答，族长夫人说道，“我已经把人贩子叫来了，拐走她绰绰有余。”
族长叹了口粗重的气，“好。”
族长夫人也跟着他叹气，“我看到了她眼中的执念，她不离得远远的，我们谁也不得安生，好在她同意自己离开，这就省了我们好多的事情。”
族长仰头看着天，然而，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黑暗，他忽而喃喃地问道，“夫人……你说，这件事是做的对呢，还是错呢！”
族长夫人顿了好久，然后才说道，“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从此之后，噤声不谈。”
从此之后，大家果然都把她当成了禁忌，谈其色变。
可是，谁又能料到，若干年后的那一天，她实现了自己的重诺，为了这些怨恨她的族人，付出了数不尽的代价。
谁又能看见她的努力，看见她付出的血和泪。
世人皆是如此，记得住的永远是她的狠，是她的毒，记不住的是她也曾抱有一丝希望，希冀有一人在深渊里将她拉出来，等到她终于沉到了深渊的最低端，她才开始清醒，原来，这便是世人啊！
残忍而愚昧，冷血而无知。
为了摧毁这方世界，她成了一只在荆棘中，染血重生，飞向高空的鸟。
她曾说，我愿为我的信仰而孤身战斗，我愿为我自己而独自存活。
哪怕，活下去的是一个怨鬼，哪怕，活得再怎么狼狈不堪，她也要歇斯底里地对世人宣誓——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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