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门板“咣当”倒下去，青禾恰巧逃到门边，忙向一旁躲去。
眼角余光瞥见一个黑影从门外冲了进来，青禾还来不及看清楚，就感到后背被这黑影抓住。
李无欲奔青禾冲过来，想把她抢回去。
青禾感到身后一股大力传来，身不由己被提了起来，双脚离地，腾云驾雾一般，一阵天旋地转之后，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晃得头晕脑胀。
魅欲蛊的毒性发作，十分不好受。
这辈子、上辈子，两辈子加一起都没有这么晕过。
眼前尽是一圈一圈的白光，什么都看不清；耳朵里嗡嗡嗡地响，耳鸣声大得像海啸一般；鼻子撞到硬硬的胸肌，差点没撞断；感觉到被人横抱在怀里，不知怎么回事。
眼前的景物像焦距没调好的照片，模糊成一片片的光影，光与影之间，有一张扭曲的大脸显现出来，斜飞入鬓的眉，黑亮清澈的眼，像水里的倒影，微微一晃，倒影又碎了。
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自己：
“穆青禾！”
睁大眼睛，视线渐渐清晰，见到一个身穿黄金盔甲的将军横抱着自己。
是龙戟。
真的是龙戟？仔细看看，再看，还是他。
龙戟来了。
真来了。
终于来了。
我靠，再也不用怕了……
青禾心里一酸，喉头犹被哽住，一个字都说不出。
龙戟双手横抱青禾，青禾偎在他温暖安心的怀里。
她被他抱在怀里，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容颜，看到龙戟脸上细小得几乎看不见的绒毛，看到龙戟浓黑的剑眉，看到龙戟满脸的汗水或者雨水，怎么看都看不够。就像看他最后一眼那样，仔仔细细全神贯注地打量，要把他的每一寸刻在心里，纵使地老天荒亦不忘怀。她与他分别仅仅几个时辰，几个时辰之前他们还在皇宫议事，她却觉得他们分别了一辈子。
她几乎以为他们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她还能再见龙戟一面，多么值得感激上苍。龙戟终于还是来救她了，就像童话里公主有难王子总是出现得那么及时，多么浪漫又多么悲情。
龙戟一身鲜血，盔甲多处破损，头上湿哒哒滴着水，左边面颊被划出血痕，用亮晶晶的眼睛低头看她。
他在来的路上一定受了不受苦，但他还是赶来了。
当自己都不能信任的时候，依然有那么一个人可以信任，这个人，就是龙戟，正抱着自己，深情地凝望自己的龙戟。
青禾上身穿防弹衣，下/身穿红色亵裤，没系好的防弹衣里面露出血痕，脸上红肿，双臂垂下，傻呆呆地仰脖看着他。
他们互相对视。
一瞬间的天长地久。
一眨眼的时光荏苒。
一个眼神的交汇，已胜过所有。
“你来了？”
青禾的声音干涩，很费劲才开得了口。很想抬起手去摸摸他脸上的伤痕，手臂脱臼无法办到。
“我来晚了。”
龙戟用无比专注的目光凝视她。
四周所有的景物在消退，像电影的倒放，最终剩下的人就是龙戟和穆青禾。
青禾看见他湿淋淋乱糟糟的头发，垂在额前，脸上一道红痕不知被什么兵器划的，知道他一定经过了恶战，“只要来了就不晚，我差点以为你不来了。”
“我当然要来，”龙戟发上的水掉在青禾脸上，冰冰凉凉，凉得舒爽，“死都要来。”
“别说死，我要你活着，长命百岁。”青禾真心实意地道，她是真的希望龙戟可以长命百岁。她希望战争结束，一切结束，所有坏蛋都死掉，她和龙戟俩人幸福快乐地生活，他就像现在这样永永远远地抱着自己。哪怕最终她不能跟他相守白头，她依然希望他可以长命百岁。如果龙戟在来的路上出了什么事，她绝不会原谅自己。
“你也必须活着，我还要娶你呢。”龙戟豪气地笑了笑。
是啊，他还要娶我呢。
这件事，让青禾瞬间鼓起了勇气。
至少此刻我还没被李无欲污/辱，那这一局我就是赢家。
龙戟把青禾轻轻放在地上，双手用劲，接上了她的胳膊，疼得青禾龇牙咧嘴，大声吸气。
龙戟道：“忍着。”
青禾乖乖地点头。
龙戟发觉了青禾的不正常，平常青禾一定会破口大骂，喊叫着让他轻点，绝不会如此温顺，只有经历了痛苦的人才会学乖。龙戟摸了摸青禾的额头，确定了不是自己淋雨体温偏低，而是青禾体温偏高。看青禾摇摇欲坠倚靠自己的样子，似乎明白一些事。
一个女人，被强留在妓/馆，与一个男人共处一室，救出时衣冠不整、虚弱不堪，连亵衣都被扔在地上，胸前被划了一刀，脸上五个指印，正在被一个男人追着……
但凡是个男人，都不会就这么算了。龙戟心里有了决定。
他是一个越危急，越冷静的人，一旦决定了什么事就不更改，也不慌张，按部就班地执行就够了。毫无疑问，他是一个真真正正能扛事的男人。龙戟并不想细细地询问青禾有没有被李无欲得到身体，勾起她的伤心回忆，无论怎样，人还活着就行。
人活着，就有希望。
他没来之前，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重要，反正现在他已来了，把一切都交给自己处理就好，不需要磨磨唧唧地问，让青禾难堪，让李无欲看笑话。
从走廊涌进许多打手，燕子楼刚被龙戟闹得一塌糊涂，客人走光，妓/女四散奔逃。龙戟一路杀进来，抢出青禾，行动迅速，老鸨才来得及召唤人手过来。
龙戟对围拢过来的人看都不看一眼，甚至不去看屋内的李无欲，只盯着青禾一个人。
他从来没见过青禾如此虚弱的样子。
他印象里的穆青禾，一直是穿着灰衣小褂黑色长裤，背着个绣工差劲式样奇怪的挎包，拿着海晏河清剑，骑在高头大马上，大笑着回眸的姿态。她大口喝酒，大声说话，大步走路，永远一副打不倒的男人样。她从来不说她的烦恼，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她没有烦恼，她从来不表现出痛苦，以至于没人能体会她的痛苦。龙家军那么多人，无一人是她的朋友，兰秀儿和胭脂对她死心塌地，她可以把她们当成妹妹来疼，却不能跟她们说自己的烦心事。
她看似友好，实则拒人千里之外，她总给人一种遗世独立、孑然一身的感觉。
她过于坚强，过于自尊。
太强悍的人没人疼。
当软弱的人遇见困难时，大家会感同身受纷纷安慰，当坚强的人遇见困难时，大家却会想那人平日那么强，这次一定也没事，所以也就没有人去管了。
只有龙戟知道她的脆弱。
刚才龙戟抱她在怀里，她的身躯那么柔韧，那么香软，鬓发散乱，腮帮肿起，脸上布满细汗，眉头微蹙，眼神凄苦感伤，眼眶红红的，不知是否哭过。
龙戟何曾见过这般脆弱的穆青禾？
不知为何龙戟心跳得很厉害。
从心里往外，涌起一股悲伤。并不剧烈，缓慢地、一股一股地涌起，像海浪一波波袭来，让他鼻酸。
很奇怪，明明成功见到了她，她还活着，一切都尚好，什么都来得及，龙戟却鼻酸，恨不能大哭一场，真是莫名其妙。
他又想起行军时有一次青禾给他系头盔带子的情景。
戴头盔时，他闻到青禾身上的气味，屏气凝神，不敢大声呼吸，怕唐突了佳人。
他从来没有过那般手足无措的感觉。
那时他不知是为什么。
现在他有点懂了。
那时就跟现在心疼她心疼到想哭是一个道理。
青禾的情/潮还没有过去，感觉胸口一疼，不知是否蛊毒发作的缘故，张嘴一口血喷了出来，站立不住，往后就倒。
龙戟一闪身扶住。
用手给她擦去嘴角的血。
动作是他所能达到平生最轻柔的一次，仿佛她是个面粉捏成的，生怕捏坏了她。
“你怎么了？中毒了？”
龙戟的声音很轻，就好像青禾是个需要呵护的没见过世面的闺中少女一般，稍微大点声就会吓跑了她。
他只有在极少数时候对着极特殊的人，才会把低沉磁性的声音放轻，轻言细语地说话，极其温柔。声音如春风，拂过黄色的大地，大地立即开满五彩缤纷的鲜花；如细雨，滋润干涸的田野，田野立即长满绿草；如温煦的阳光，如梦幻的晨雾，如旅人头上那一颗指路的北极星。
“你觉得怎样？”他用这种特别的魅惑的嗓音，轻轻柔柔地说道。
“我没事。”青禾一时不知如何解释，眼下还处于危险中，这件事太复杂，青禾不知自己能挺到何时，也许下一刻就会昏倒，便不先说自己的情况，挑重点问道：“你在路上遇见鬼将了？鬼将是小方哥哥吗？”
“是，鬼将说他曾救过你的性命，与你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龙戟顿了顿，道，“怎么你从来没跟我说？你还瞒了我多少事？”
“你在吃醋？”青禾俏皮一笑。
她还有心情笑。
龙戟全神看着。
眼里涌出无限爱怜之色。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爱怜的情绪，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会让男人这么心痛，恨不能把她捧在手心里，恨不得把全世界所有最好的东西给她，为了她，死都行。
真的是死都行。
可是又不甘心去死，更想活，让彼此都好好地活下去。
他以前天不怕地不怕，觉得死也无所谓，他现在有了穆青禾，忽然之间怕死了。
他的命不再只是他自己的，还是穆青禾的，他要为穆青禾挣出一个未来，撑起一片最纯净的天空。
他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重要起来。
以前他在嘉河保护喧荷时并没有这样奇怪的感觉，他只觉得喧荷是他的责任和任务，必须完成，其余就没多想。
现在他有了甜蜜的怜惜和痛苦的牵挂，这些从未体会过的感情让龙戟变得软弱而又坚强。软弱是因为他开始怕死，坚强是因为他将更加勇敢，在人生路上披荆斩棘，无惧风雨。
“不是吃醋，我是不明白你为何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总是无力，想帮也无从帮起，你总是有那么多秘密，你离我很远。”
“那以后我什么都告诉你。”青禾眯起眼睛，笑得特别开心，脸颊边露出浅浅的小酒窝。“我这样乖不乖？”
“傻仔，”龙戟揉揉她的头，宠溺又悲伤地道，“乖死了，早这么乖就好了。”
早这么听话，也许我早就把你收房，不必浪费那么多时间。
但如果青禾真是个十分听话的女人，龙戟却又未必喜欢了。
所以现在，其实刚刚好，一切正开头。
我们还年轻。
我从此以后一定再也不让你受苦。
你今天受的苦，我要让别人十倍百倍地还回来。龙戟在心里暗暗发誓。
瞥了一眼房间里面，眼里杀气纵横。
房里，正在走出李无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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