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二卷第二十九章
从春予城门向城中望去，可见一座高殿，乃是整个苍黄大陆闻名遐迩的第一高楼通明殿。
当年东戎帝命人修筑通明殿，整座建筑采用木制，外涂金漆，在阳光下金玉交辉，气势恢宏，颇为壮观。建造时，日役万人，能工巧匠呕心沥血，耗时两年而成，所费不计其数，府库耗竭。建成之日天现彩虹，宫顶镶嵌的玉石焕发出万丈光芒，与虹争辉，百姓见之，以为祥瑞，无不匍匐拜倒，高呼万岁。东戎帝在通明殿大宴群臣，与陆季忠一同饮酒对诗，一片歌舞升平之景。那时彩虹在，美酒在，江山在，辉煌巍峨的通明殿里，陆季忠正年轻。
那时陆季忠二十多岁，正是挥斥方遒意气风发的好时候，陆季忠兴致来了，就穿上戏服在通明殿里唱武生，皇帝脱了龙袍挽了袖子为他击鼓弹琴。两个人彻夜狂欢，歌舞声久久不歇。
一转眼，那些欢乐岁月就凝固成一张褪色的古老卷轴，落满尘埃，时光无情，染白了东戎帝的须发，染红了东戎国的土地，东戎帝不记得战争起于何时。似乎在他长居通明殿与陆季忠夜夜笙歌不再早朝之后，似乎在通明殿建好的那一刻，又似乎在陆季忠第一次走上金銮殿时。
东戎帝在声色犬马中失去进取之心，亲佞远贤，朝政荒废，国势渐衰。后来通明殿被风摧倒，东戎帝命人重建，这一次府库耗费尤甚，百姓苦不堪言。重建后东戎帝搬进通明殿常居，与一干婢女娈/童寻欢作乐。
这些年来东戎帝不理政务，百官多为忠勇侯收买，文臣贪财，武将怕死，风雨飘摇，大厦将倾，唯一能与陆季忠抗衡的龙家军首领龙三爷如今亦被陆季忠囚禁于侯府，整个春予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值此风云变幻之际，太子殿下李无为从南林回到东戎，到了春予城后听闻皇宫已被陆季忠掌控，暂时没有进宫面圣，在商阜坡休整。与太子一同回到春予的顾敬法穆青禾等龙家军将领坐镇商阜坡，将朝中巨变通知各地的龙家军，命其速归，同时积极准备粮草辎重，以待日后之战。
朝臣听闻太子回来主持大局，相投者众。文有诸位朝臣及世家豪强，武有龙家军相助，李无为很快聚集起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紧锣密鼓筹备与陆季忠决一死战。
大战一触即发，在大战之前皇宫里反而平静下来。皇宫的守卫多是李无欲的人，皇帝卧床多日，对于春予城内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毫无知觉。
如今的通明殿，显示的不是国家的富饶，更像是对病入膏肓的东戎帝的一种讽刺。通明殿内的龙床上，垂垂老矣的皇帝闭目睡着，面色死灰，形容枯槁，骨瘦如柴，一副不久于人世的重病之态。张公公站在床前伺候，将身子弯成极为恭谨的姿态，奇怪的是他恭谨的对象不是皇帝，而是对着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身穿一袭月牙白长衫，外罩紫色貂裘，头上扎着金黄色蟠龙纹发带，发带垂在肩头，衬得如玉般的脸庞更加雅致，莲步轻移，款款而来，走路的姿态很奇特，像踩在云朵上，漫步白雾间，优雅、高贵、翩然、骄傲，任何形容美的词用在他身上都是亵渎，他美得没有办法去形容。
他走到龙床前，坐在紫檀木椅上，坐得端端正正，盯住皇帝。
张公公低头行礼：“四殿下。”
来人正是刚刚带着公主从南林回来的李无欲。
偌大的通明殿内只有张公公和李无欲，没有其他太监宫女，显然通明殿里里外外已为李无欲所掌控。李无欲一手创立血杀会，忍耐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事，吃了这么多苦，就是为了今天。
李无欲一到春予城，便立即进马不停蹄进宫，刚好赶上这个时候。
皇帝的呼吸急促起来，睁着无神的浑浊的眼，张大口喘息，胸膛剧烈起伏。
张公公见状有些慌乱：“皇上毒发快死了，殿下，咱们怎么办！”
李无欲坐得风雨不动安如山，与张公公的慌乱形成鲜明对比，“咱们看着他死。”
李无欲专注地欣赏着面前之人如何挣扎。
特意从南林赶回来，便是为此。
不知道皇帝此时还认不认得自己，李无欲看到皇帝奋力张开了嘴，似乎很想说话，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咯”、“咯”咀嚼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吃他的血肉。
这个声音李无欲很熟悉，多年以前他每天都会听到，他体内有很多发出这种怪声的东西，巫族人把这些东西统称为：蛊。
“咯咯”的咀嚼声渐大，张公公毛骨悚然，一步步向后退去。
李无欲依然稳坐椅上，神色不动。
皇帝大张的嘴巴中伸出一棵充满生命力的绿色蔓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长到脚底。随后，第二根，第三根，千千万万的蔓草从口中涌出，不停涌出，分别向四周生长，快速盖满皇帝的全身，只留两只眼睛处没有蔓草。
张公公吓得跌坐在地，只听过草蔓蛊，没想到是这样。张公公想回头看一眼李无欲又不敢，脖子僵直手发抖，好像身后坐着的那个人是妖怪。
李无欲不错眼珠地盯着皇帝。
皇帝剧烈地挣动起来。
蔓草随着他的挣扎而舞动，被他挣开一些。
李无欲手指一动，弹了一个小虫子钻进皇帝体内，舞动的蔓草立刻平静下来，迅速伸长，把皇帝的身躯再次包住。
“你……”，被蔓草包裹得粽子一样的皇帝发出了声音，“一定……”夹杂着噬骨饮血的咀嚼吞咽声，诡异莫名，“不得好死……我会在……地……狱……等……”这最后的遗言皇帝并未说完，蔓草快速遮住他的双眼，将他全身严丝合缝地包裹住，包得就如一个密不透风的蚕蛹，他再不能说出一个字来。
呼吸停止。
鲜血从七窍内涌出，染红绿色蔓草。
蔓草接触到鲜血，仿佛失去了灵气，怕血似的萎缩，很快缩回皇帝口中。整个过程极快，一眨眼的功法，皇帝的面貌便重新露出，眼睛仍然睁着，死不瞑目，七窍流血，面色紫青。
张公公好半天才喘上一口气，勉力从地上爬起来，双腿打颤。
李无欲似乎不太满意自己看到的，中草蔓蛊而死远不如想象中那样痛苦，这样也许有点便宜东戎帝，李无欲从椅子上站起，拂去衣襟下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淡淡地叫道：“张德海。”
“在！”张公公战战兢兢地回了一声。
“传位诏书拿到了吗？”
张公公立即恭恭敬敬回道：“拿到了！”
按照之前李无欲的说法，张公公要把诏书中传位于太子改成传位于四皇子，此时听李无欲问起，张公公心里忐忑不安，小心翼翼道：“不知殿下想要……”
张公公的话被李无欲打断。
“我改变主意了，不必改诏书，就让太子当皇帝吧。”
张公公刚亲眼看到皇帝的死亡过程，此刻还有点心惊胆战，对李无欲更加敬畏，不明白为什么改变计划也不多问，低头回道：“是。”
李无欲向殿门走去，边走边道：“太子在商阜坡召集多少人了？”
“回殿下，文武百官一听太子回国纷纷相投，这两天又有兵部尚书阎康带人去投，太子没进宫，侯爷也暂时按兵不动。”
“穆青禾有什么消息？”
“情报司的人说穆青禾可能会在营救龙三爷之前先抢回兰秀儿人头，对了殿下，红儿请求回来。”
李无欲一时没想起，“哪个红儿？”
“猛虎司甲卯组副组长，殿下派她去做王喧荷的婢女，现今王喧荷已死，任务完成她请求归队。”
“这种事还用问我？王喧荷死后龙戟肯定派人监视她，还留着她干什么，直接杀了。”
李无欲斥退张公公，独自走到宫殿外，太阳有气无力没精打采的样子，圆圆的，白中带了点浅黄，懒洋洋挂在宫殿的檐角上，时已三月，本是初春万物复苏，但春予仍十分寒冷，似乎冬天永远不会过去。李无欲抬头看了一眼完全不耀眼的太阳，闭了闭眼，长出一口气，睁开眼。通明殿外本是一片花地，见不到绿色，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和枯萎的残枝败叶。门前琉璃石铺就的地面反射着阳光，发出惨白的微弱的光，远处角落里仍有薄雪，寒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李无欲紧了紧身上的贵重紫貂裘，抬头又望了一眼惨白的太阳。
“这是第一个。”
李无欲喃喃自语。
“还有第二个。”
冷空气刺激下李无欲咳了起来，掏出帕子捂着嘴咳嗽，越咳越剧烈，咳出一口黑绿色的毒血来，李无欲习以为常地擦净嘴角，继续看天。
第一个死的是皇帝，第二个应该陆季忠死了。
那么，第三个，是不是该轮到自己呢？自己死之前，是不是该杀了穆青禾以作陪伴？……李无欲又咳了起来。
他面上扶起一层不详的黑色，像被一层薄薄的黑纱笼罩。边咳边吐血，慢慢弯下了腰，咳得喘不过气，浑身发抖，犹如秋风中舞动的一片枯叶，抖得令人心疼。厚重的貂裘抵挡不住寒风，他一手抓紧自己脖领，一手拿帕子捂住嘴巴，从手帕缝溢出诡异的黑绿色血液。他全身佝偻着，不停哆嗦，看起来就像马上要断气一样，就算再不懂医理的人看到他这幅样子，也能肯定眼前之人是中了毒且命不久矣。
这样咳了好半天，李无欲才顺过气来，渐渐地止住咳嗽，把帕子收起，脸色也恢复正常，将佝偻的腰直起，“杨御。”他开口叫道。
一个黑影一闪，杨御站在了李无欲面前，弯着腰等候吩咐，无论他在做什么事，只要李无欲一呼唤他就会立刻出现，他简直是李无欲的影子。
“我听说穆青禾会去抢兰秀儿头颅，你说这件事有没有危险？”
兰秀儿被陆季忠抓走，不堪受辱自尽而亡，龙迷城大怒下把兰秀儿头颅割下，挂在大门上，此事杨御知道。“以陆季忠的为人，他一定在龙迷城府埋伏人手等穆青禾自投罗网，兰秀儿的人头一看就是个陷阱。”杨御顿了顿，忍不住说道，“殿下，穆青禾如果死了，对我们大大有利，此事我们还要插手吗？”
李无欲眼中浮起一股说不出的疲倦之色，这种神色杨御很熟悉，每次一看到李无欲露出这样的表情杨御都害怕他下一刻会自杀，李无欲似乎对生命毫无热爱，他才二十多岁，长得那么美，却像个老头子一样老气横秋看透人世，总提不起“活着”的劲头来，包括他最近不知为何忽然放弃皇位，改为全力支持李无为，林林总总都让杨御觉得李无欲和以前不一样了。不再争霸天下的李无欲剩下的唯一目标是对付陆季忠，那么对付陆季忠之后呢？他必须要给自己找一个活着的理由，这个理由，也许就是穆青禾。
杨御明白了，让穆青禾活着，就是让李无欲活着。“殿下……”他想劝说一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快死了。”李无欲知道杨御想说什么，“死之前，我想做点有意义的事，所以我不想穆青禾死。”李无欲美丽的眼睛看向自己的心腹，“这件事你亲自去办，把兰秀儿的人头抢下来，给穆青禾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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