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火灾
“我真傻。真的。”
王崇抬起他没有神采的眼睛，说：“我单知道塑料泡沫很容易着火，我不知道石头也能着火。我一清早起来就跑到仓库里去，抓了一篮子石头，叫胖丁到外面……”
“那是白磷。”中年女士打断他。
“白磷，白磷。”王崇默念，然后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白磷？”
中年女士看着王崇，眼神复杂。
“你先坐下来吧。”她说，“感觉怎么样？”
王崇才想起来，他瞅瞅自己。这么一瞅把他瞅慌了，他的手整个呈一股烤肉色，有的地方完全黑了，有的地方则像是没烤熟一般呈现出粉红色。手臂上也是斑驳嶙峋，像刚被头野猪啃过一样。
“啊！”王崇尖叫。
中年女士坐在一边并没有反应。
“啊！”王崇再次尖叫。
“王崇你可以安静点吗？”中年女士打断他。
然后她一下子就哭出来了，像是憋了很久。女人一哭泪水就止不住，很快就在脸颊边汇成两条小溪。她的泪水不住滴落，肩膀也开始不停地颤抖。
王崇低下头来。过了很久，他说：“胖丁呢？”
中年女士没有回答，仍然低头哭着。
王崇看着自己的手，他用力捏了一下自己，并没有疼痛的感觉。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他用力用手掌拍向墙面，可是耳边只有啪啪的响声，他的手没有任何感觉。
王崇无力地垂下手来。他坐直身体，看向窗户，那里窗帘正透着朦朦胧胧的亮光。
“妈。”王崇说。
女人还没有停止哭泣，她抬头看向全身血红、只保留着人的形状的儿子。
“咱把窗帘拉开吧。”王崇说。
“不行。”女人说，“医生说你现在不能见光。”
“医生？”王崇苦笑，“真的是医生吗？胖丁比我更靠外面，如果我得救了，他为什么没有？”
“对不起。”女人说。
“爸爸呢？”王崇说。
“你爸爸公司的事走不开，他每晚过来陪你。”女人说。
王崇沉默。
“是我害死了胖丁。”
“不，不，儿子，”女人一把搂住王崇，王崇坚硬的皮肤硌着她的胸口，“不是你的错。”
“是我，”王崇终于想要哭了，可是他的眼泪流不出来，“是我把那堆白磷放到外面的，也是我非拉着胖丁到工厂里去拿碳酸铵的，我是想臭臭小欣……”
女人轻轻抚摸他的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但是王崇感受不到抚摸，他全身现在都没有知觉，所以他感觉情况有点诡异。老妈突然不说话，也不动了，连哭似乎也不哭了。
王崇一下子挣脱出来。
女人看向王崇，有些惊慌和不解。
王崇看着女人，然后拉开被子，用手从自己的脚摸到鼻子。他还是没有任何感觉。
“妈，我没知觉了。”王崇觉得这个时候自己应该用哭腔，但是声音一说出口，感觉又不是那么回事。
女人并不惊讶，她看向王崇。王崇知道她想说什么，“你活着就好”，大家都爱这么说。
大家也都是这么想的。
可是胖丁呢？
“妈……”王崇说，“谁救的我？”
“明天你会见到他的。”女人说。她停顿了一会儿，“你得好好感谢他。”
“嗯……”王崇应道。活是活下来了，只是现在这副模样……
好歹还是活下来了。
“妈。你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王崇说。
女人刚准备同意，却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坚决地摇了摇头。
王崇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他无法向老妈保证，自己的确不会那么做。现在这个样子，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活着的确是有意义的。王崇想。可是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难受，想哭。
王崇看着女人拼命挤眼泪，他想着只要哭出来，就能和老妈抱一起痛哭一场了。他才十五，大好的年纪遇上这种事，谁都想哭吧。不哭出来的话，总觉得心里憋着慌。
还是哭不出来。
卧槽，不会吧？泪腺烧坏了？如果泪腺被烧坏了，耳蜗怎么没烧坏？能听见声音应该就没烧坏吧？平时掏耳屎的时候也没感觉那东XC地有多深啊？
王崇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从床上坐起来：“妈，有镜子吗？”
“你要看吗？”女人说，“还是先别看了吧。”
“我要看。”王崇语气坚定。
“唉。”女人说，从包中拿出化妆镜。
王崇眼睛一酸——不过不能用酸了，已经酸不了了——王崇眼睛一抽，他知道妈妈还是和以前一样最惯着自己，只要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妈妈就永远都会听他的。
“妈妈……”王崇在心里默默念着。他接过了化妆镜。
“啊！”王崇尖叫。
女人坐在一边并没有反应。
“啊！”王崇再次尖叫。
女人没有说话。两人都知道这个时候不说话最好，反正说话与否，都已经改变不了事实了。
“我鼻子呢？”王崇看向镜子中的自己，起伏的红肉上面开了两个小洞——那是他的眼睛——下面是一条黑色的拉链，那是他的嘴巴，“我鼻子呢鼻子呢？”王崇要哭了，他又挺又拔的鼻子不见了。
不过反正哭也哭不出来，王崇想，没鼻子正好，闭气等死吧。
王崇闭上眼睛。他不想再看下去了。他再也不会照镜子了。
还好眼睛还可以闭上。
“为什么不给我植皮？”王崇突然想到，“不是可以植皮吗？你们有钱救我，为什么不给我植皮？”
“陈教授说，你的皮肤已经快烧完了，必须先锁死，”女人说，“已经能维持正常生命体征的情况下，再冒险去植皮，你很可能就此死掉。”
“我宁愿死掉！”王崇大吼。但是声音从他嘴里蹦出来，又完全不是大吼的样子。声音变的中规中矩、毫无感情。
女人看着他，好久才说，“你知道活下来有多不容易吗？”
王崇不说话。他又想起了胖丁。
“好好活着，”女人把王崇抱在怀里，又哭了起来，“儿子，好好活着。”
王崇摸向自己的耳朵，刚刚照镜子的那一会儿他也看到了自己的耳朵，原本是耳朵的位置上是两个黑色的耳机一样的东西。
不知道耳朵还在不在了，王崇想。
这么过了好一会儿，女人终于停下来不哭了。
“儿子。”女人紧抓王崇的手，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王崇拍拍妈妈的肩膀。尽管他已经没有知觉，但还是能感觉到那是妈妈的肩膀。妈妈是个爱哭的女人，以前妈妈哭的时候他总是这么安慰她，从他十三岁开始。那一年他刚比妈妈长得高。
“妈，”王崇说，“我会活着的。”
“我会活着的……”王崇一边喃喃一边看向窗户。尽管有窗帘挡着，仍然有窗外朦朦胧胧的灯光透进来。
应该是傍晚了。病房里面昏昏暗暗的，透过窗帘可以模糊看到窗外陆续亮起的几处灯光。
王崇想。在那些灯光下，有很多健健康康有鼻子的人，有男生有女生，有和他一般年纪的少年，有刚出生的婴儿和迟暮的老人，也有和他父母年纪一般大的中年人。昨天他也和他们一样……
不对啊？今天几号了？
王崇瞥向病床对面挂着的电子时钟，显示屏上几个红色的数字在昏暗的房间中格外地亮。
12.24。
“平安夜……”王崇想。他想起去年平安夜小欣送给他的苹果，学校的广播播放着贝多芬的《欢乐颂》，王崇把他的苹果也放到小欣的桌子上，胖丁则在旁边笑嘻嘻地说“平安夜大家都要平平安安……”
胖丁。王崇想。
病房的门被打开来，爸爸拎着便当盒走进来。
“儿子你醒了！”看到王崇，爸爸脸上肌肉抽搐着，明明要笑却又一副哭出来的样子。
“吃便当吃便当！”爸爸没有多说话，而是举起手中的便当盒，“我每天都让秘书准备三份。”
王崇朝着爸爸笑，但是他知道他现在看起来绝对不像是在笑的样子。
“你最喜欢吃的大葱牛肉！”爸爸把便当盒。王崇闻到了熟悉的香气，他有些欣慰，鼻子不在了，至少还能闻得见味道。
“谢谢爸爸。”王崇说。
爸爸要开下一个便当盒的手微微停了一下，王崇看到爸爸眼里也有眼泪流下来。他从来没看过爸爸流过眼泪。
“还好胃还没被烧坏。”王崇开玩笑说。他想尽量展现得乐观一点，这样爸爸妈妈也不会太过担心。
王崇看到爸爸拆便当的手又停了一下。他心里咯噔一下。
“你看这是什么，”爸爸不动声色地从身下掏出一个苹果，说：“平安夜大家都要平平安安……”
王崇接过苹果。他没有表情。他表现不出来哭，也表现不出来笑，只能接过苹果狠狠啃上一口，然后用没有起伏的声音说：“平安夜大家都要平平安安……”王崇看到爸爸妈妈都尽量地笑起来，自己也跟着笑——面无表情起来。
他在心里已经哭一万次了。
……
王崇永远记得那一天。
2009年8月30日，开学的前一天。他和最好的朋友胖丁遇到火灾。
2009年12月24日，胖丁死了，他还活着。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