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毛海峰的供词加上那封通倭密信，彻底证实了严世蕃通倭的罪名。当今皇帝最痛恨的罪名正是“通倭”和“犯上”，待犯上的罪名再一坐实，严家将彻底不能翻身。
深夜，陆绎仍在灯前提笔书批阅卷宗。
“小蓝那边的事怎样了？”我坐在一旁问他。
“已经安排好了。”他道。
“什么时候行动？”我问。
他停了笔，“三日后正是冬至，按往年惯例，皇上会去道宫占验来年国运，到时候蓝青玄会告诉他京西的王脉会受折损。我已安排一些言官弹劾严世蕃欺霸土地，再将那几份卷宗献上以坐实他犯上罪名，在皇上震怒之时再拿出严世蕃通倭的证据，到时候严世蕃便无力翻身了。”
此番看来，陆绎已做了万全的安排，等皇帝先入为主地认为王脉受损，再揭发严世蕃欺霸土地的罪名，再经小蓝一番说辞，那皇帝必深信严世蕃犯上。
万事俱备，只等日子到来。
但是，冬至的前一日却出现意外。管家告诉我一个震惊的消息，朝堂上有人突然弹劾严世蕃贪赃枉法，修建行宫时偷工减料，并贪墨白银几千两。又有人弹劾严嵩在十几年前制造两起冤狱，冤死曾经的锦衣卫经历沈錬和兵部员外郎杨继盛，皇上盛怒，当场命严嵩禁足，并将严世蕃打入刑部大牢。
我站在门口焦急地等，见陆绎下马便迎上去低声问他：“怎么回事？是你差人弹劾他的吗？”
他不疾不徐将马缰递给一旁小倌，牵了我的手往府中走，一直到卧房中，才坐下来低声告诉我，“日前工部的年关清算中查出了严世蕃许多错处，我这边也听说朝中有不少弹劾他的折子，但是都让内阁徐敬给按压了下去，也没想到这帮谏臣这般刚直竟又旧事重提，甚至还翻出严嵩多年前制造的那两起冤案出来。”
“这是徐敬安排的吗？”我问。
他摇头，“不是。许是严氏父子作恶太多早就被正直之士所痛恨吧。”
“那严世蕃如今已下大狱，用不着我们这边费心了？”我道。
他不答我，而是起身取出一身斗篷递给我，“先披上，蓝青玄要见你。”
京郊另一处隐秘的小茅屋。
子时，大雪纷飞，地面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我们踏着雪顺着一排脚印进了屋子，蓝青玄正坐在炉火旁，酒已煮在炉上。
“小蓝！”我取下沾满雪花的斗篷，交给陆绎，快步走过去仔细看他。
多日不见，他已不似先前那般青涩憨直，神情多了几分沉稳。
“姑娘，快坐。”他将案几旁一张蒲垫朝我挪过来。
我边落座边问他，“小蓝，你在宫中过得怎么样啊？”
他拎了壶给我倒酒：“今夜不谈正事啊。”
不谈正事？我心下奇怪，目光也不自觉看陆绎一眼，他正背过身将斗篷往墙上挂。
他二人约我前来难道不是商议如何对付严世蕃入狱之事么？但见陆绎转身过来，亦道：“不谈正事。”
难得的，这个一直勤勉公务从不肯松懈一刻的陆绎居然也肯有一刻的放松，我亦跟从地点头：“好啊！不谈正事，来，喝酒！”
说着，我半起身给小蓝酒盏斟满，又斟陆绎的酒盏。醇酒慢慢注入盏中，浓郁的酒香飘散开来。
我仔细闻了闻，朝陆绎道，“虽然这不是你最爱的秋露白，但闻着也很醉人，你可不能嫌弃啊！”
小蓝在一旁笑，“姑娘不知陆兄可是千杯不醉，不过，这世上只要有一样东西便会让陆兄心醉啊。”
我好奇：“什么呀？”
“姑娘的笑啊。”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撞到了我的心口，转眼偷偷看陆绎，他目光正凝视我，眼里却几分落寞。
蓦然想起，我大概很久都没有真心地笑过了。
我拿起自己的酒盏，又将陆绎的酒盏端起送到他手中，朝他甜甜地一笑，“哥哥，我们三人一起碰一杯吧。”
我笑，他亦终于笑了，“好。”
“来，愿有情人长相厮守！”小蓝举杯。
我亦举杯：“祝你们一举成功！”
陆绎笑：“愿我们不忘初心。”
……
那日晚上，我喝了许多酒，一杯连着一杯，一杯连着一杯，最后喝得糊涂。
“祝你们一举打败严世蕃，扳倒严家！”
“祝明年的冬至就是严世蕃的祭日！”
“愿我们能拨乱反正，愿奸臣得以伏法！”
“愿这世间如青天朗月，愿那贪官污吏都除尽，愿那是非黑白分明，愿无一人枉法，愿无一人蒙冤！”
……
也不知喝了多少，我越喝越糊涂，说出来的话也越来越离谱。
“愿你们全身而退。”
“愿这个世界能像我曾经生活的那个世界，没有抄家没有连坐，也没有凭一人的喜好而定人生死。愿律法公正严明，愿坏人得偿所报，愿好人不再为保护自己而费尽心机……”
我语无伦次，甚至拿起筷子敲着酒盏，唱起了曾经听到过的一段评书来。
“话说那小娘子扮作了祁夫人，手持大旗站瓮城中央，斗大的祁字震乾坤，堪比那穆桂英又不输冼太夫人，待那倭寇贼人一入，只将一声怒喝，瓮城内外千声炮如同雷震，谁料她十五岁却抵三军哪，都只为，都只为那倭贼战表进，都只为保我百姓保我杭城。只可惜，只可惜贼雄同归尽，她炮震旗落倒在了埃尘。你们道这女英雄何处去——”
“何处去了？”小蓝端着酒盏半醉笑问我。
我拎着酒壶直身而笑，“只与那岑港男儿齐心双飞走，红尘一笑逍遥人间！”
小蓝大笑，我亦大笑。
……
那夜，我与小蓝疯疯癫癫，又唱又笑。我笑得肚子疼，头疼，腮帮子酸疼，笑得浑身无力，笑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笑得眼泪都掉下来。
夜越来越深，酒越来越冷，末了，我终于问出那个问题。
“小蓝，你告诉我，何处是庄生，何处是蝴蝶呀。”
小蓝醉中答我：“庄生和蝴蝶全凭姑娘的心啊。”
……
是吗？是这样吗？
雪地里，我伏在陆绎背上，看着他好看的后脑勺，静静地问自己。
“你怎么不问我明日皇上占验之事？”他问。
我笑：“你心中已有决定，又何须我多问啊。”
他说：“皇上偏信严家，那贪赃枉法和冤狱的罪证无法撼动严世蕃，此番上奏非但不能成功，还会枉死一大批谏臣。”
我道：“所以你和小蓝仍会揭发严家犯上通倭吧。”
他不语。
我又道：“严世蕃垂死挣扎，必会拿出你们私相往来的证据吧？”
他亦不语。
“皇上痛恨党结，你们根本就不可能全身而退。”我道。
他一息轻叹，“自我入锦衣卫那一日开始便将生死置之度外，死对我来说何惧啊？但是，若这世间还有一事让我放不下，那便是你。不管你是庄生还是蝴蝶，我只希望你好好的。”
我伏在他耳边轻声问道，“所以，你让小蓝来劝我？”
他侧过脸，看着我，“你的梦也该醒了。”
良久，无话。
他背着我走在雪地中，踏着厚厚的雪，一步一个脚印往回走。
大雪已停，月光清冷，风雪过后又是一个宁静清明的世界。
他的声音异常温柔，又异常寂寞。
“若有朝一日你大梦初醒，可千万，千万别忘了曾经的那只鸳啊。”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