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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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9 章

  夏至之日,阳气已尽,一阴复生。为祈求下半年风调雨顺,皇帝举宫出行,到京郊谒拜皇陵。

    我们在前一日夜间丑时才得了具体的谒陵路线。整个京城六扇门出具三百多个捕快去扫路。我特地挑了大家都不愿意前往的桃关位置。

    几位兄弟笑我:“十三,桃关那地方山多路窄,你不会是想偷懒吧?”

    我道:“我是个弱质女流,当然要挑轻的活做咯。”

    “别怪我没提醒你啊,那地方,邪门得很。”

    “怎么?”我问,“此话怎讲啊?”

    一位兄弟压低声音道:“那地方山太多,容易藏人,这万一来了刺客……啧啧啧……不敢想不敢想。”

    “你吓唬她作甚?”另一位兄弟拿手肘杵了杵他,又转向我道,“别听他胡扯,这谒陵路线我们也是才得到的消息,哪会有刺客提前知道皇上要经过那里啊。十三弟,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吧。”

    桃关。

    我和几个衙门来的兄弟扫了半天的路,直到巳时才见得山脚那边转来几匹快马,为首的小倌执着御牌撵我们:“御驾已临,速速回避!”

    我们迅速收拾了扫帚簸箕退到路边垂首站好,准备恭迎圣驾。

    当然,皇上被一千多锦衣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根本无法近他的身。

    过了半晌,只听得一阵丝竹罄鼓的声音传来,谒陵队伍来了。

    先转过山脚的是一对身穿常服的锦衣卫,牵着八匹马快步跑来,在前方开路。等这八匹马走了一段距离要到关口的时候,后面浩浩荡荡的队伍已经转过来,皆是身着仪服手持金瓜的仪仗队伍,从关口到山脚绵延了一路。

    为首的八匹马要经过关口的时候,突然一阵山风吹动。

    紧接着赫然几声长马嘶鸣,那八匹马瞬间倒在地上。

    “有刺客!”

    前方的八个常服锦衣卫瞬间亮出了绣春刀。后面的仪仗队伍也一路小跑上来。

    但是,这桃关山高路窄,周围全是密林,且这些锦衣卫对地形并不熟悉,即便他们身形速动四处搜索,也没有找到翟兰叶的影子。

    马死了。

    而后,山那边转来一匹快马,马上是一个身穿将军服的男子。

    “发生什么事了?”

    为首的一个锦衣卫禀道:“八匹开路马突然遭袭,目前正在搜寻刺客。”

    “可有搜到?”

    “禀将军,暂未搜到。”

    “刺客用的什么兵器?”那将军问。

    “请将军借步一看。”那锦衣卫便引着将军往八匹马的尸体走。

    由于翟兰叶用的是长针,细密无眼,那将军一时也没看出什么异样,便问那锦衣卫,“这些马身上浑无伤痕,确信是被刺客袭击而死?”

    那锦衣卫只低头,“时间仓促,卑职也不知。”

    那将军点了点头,翻身上马,这返而去。

    少倾,山路那边又转来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一个穿大红飞鱼服的锦衣卫,另外几人是常服锦衣卫。马后面还跟着跑了几个人,赫然是刘相佐和六扇门的其他几个捕头。

    大红飞鱼服下马后便立即去查看八匹马的死因。

    刘相佐带着人喘着粗气跑过来,拉我们几个到一旁劈头盖脸便喝,“一会锦衣卫问起来你们给我好好说话,不然仔细你们的脑袋!”

    “是是,是。”那几个衙门的兄弟早已被这阵仗吓得发傻,忙不迭的应。

    刘相佐又转头问我:“陆十三,你验人的功夫不差,会验马吗?”

    我赶紧垂首行了一礼,“回大人,卑职曾做过马倌,验马的功夫也无碍。”

    “好。”刘相佐问了一句便转身往人群里挤去了。

    又过了片刻,又看见山路那边转来一匹马,马上是一个身穿紫金蟒袍的锦衣卫,见他的衣着,官阶应当是佥事以上,皇帝的近身侍卫了。

    那紫金蟒袍在马上问:“可有结果?”

    大红飞鱼服垂首一揖:“禀大人,卑职刚查看了马匹,没有看出任何伤痕,莫不是……”

    “莫不是什么?”

    “莫不是真如那上宫仙人所说,今日谒陵路上必遇奇事?这马没有伤痕突然暴毙,难道是上天……”

    “没有证据,切莫胡言怪力乱神!”

    “是。”

    又过了一会儿,丝竹罄鼓声音越来越大,已到山脚,远远见得皇帝的亭亭华盖和金銮轿顶。

    人越聚越多,狭小的桃关关口聚集了几百个锦衣卫,牵马的,持金瓜的,持仪仗的,飞鱼服的,将军服的。

    皇帝远远地被围在几个身着紫金蟒袍的锦衣卫中间,遥遥朝这边问道:“发生什么了事啊。”

    紫金蟒袍快马过去:“禀圣上,山路上暴毙了几匹马,暂未查出死因。”

    “死得离奇?上官仙人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听得另一个身穿道袍的人道:“贫道昨夜扶乩一占,今日圣上谒陵路上必遇奇事,不过有惊无碍,圣上不必惊忧。”

    “那仙人可说说这马是怎么死的吗?难道是上天旨意?”

    “回圣上,贫道不敢妄言。”

    “呵!你倒是天机不可泄露。”

    “回圣上,”那紫金蟒袍上前道,“到底是上天旨意还是有意人为,一验便知。”

    “好,你们倒是验验啊。”

    大红飞鱼服上前:“禀皇上,今日北镇抚司并未派人,能验马的人甚少,不如让卑职先带回……”

    “就在这里验!朕到要看看今日这上天对朕到底是何旨意!”

    不出我所料,这皇帝笃信道家,此番马匹离奇而死,他必然要一探究竟。只可惜,跟从皇帝谒陵的锦衣卫多是仪仗和侍卫出身,北镇抚司的颇少,验人都难,更别提验马。想必此刻那大红飞鱼服万分心焦。

    片刻,突然听得刘相佐的声音:“禀圣上,六扇门下倒是有一人可以一试。”

    “哦?六扇门也来了人?带来看看。”

    又过片刻,便见刘相佐呼哧哧地挤过人群跑过来,直接点我的卯,“陆十三,咱六扇门难的在皇上面前露脸,你可得给我仔细了。”

    我跟着刘相佐,穿过层层锦衣卫,终于见到了皇上,此刻才发现,皇帝身旁除却锦衣卫外,还跟了一群小太监、一个仙人和一群大臣,徐敬也在其中。

    “你是何人?”紫金蟒袍直接拦住了我。

    刘相佐立刻上前躬身禀道:“回大人,她是门下新来的捕快,叫陆十三,因验人颇有些手法,衙门里头也叫她‘陆一刀’,她曾做得马倌,对验马也颇有心得,此番可让她一试。”

    那紫金蟒袍走过来,双眼微眯仔细看我:“我见你怎这般眼熟,倒像以前在哪见过?”

    “回大人,”我禀道,“小的先前在陆府任过马倌,因会些验人的手法,被罪臣陆绎赏识跟着查过几次案子,曾也跟得锦衣卫诸位大人打过几次交道。后来陆府获罪,小得便离了陆府,到六扇门吃饭了。”

    “原来是你啊。”那紫金蟒袍便放过了我。

    “验吧。”

    我墩在一具马尸体旁边,掏出匕首,静下心来,从马脖子开始解剖。

    翟兰叶的手法颇为精准,长针从耳后穿入,顷刻毙命,针眼极细,扎在人身上都难以察觉,更别提扎在马的粗糙皮肤上。所以,即便我开膛破肚,当着所有的人将五脏六腑掏出来验了个遍,也没看出什么来。

    “难道这真是上天旨意……”那紫金蟒袍看着,似乎也相信了道师的预言。

    “且看看胃脘中有无毒物吧。”我道,并伸手一掏,将整个胃脘连同食道一起拽出。

    刀尖划破胃壁,半消化的食料喷涌而出,一股腥味瞬间四散,那几个围观监视的锦衣卫哪受过这种场面,瞬间捂住了口鼻。

    趁这一瞬间,我突然从胃脘中掏出了一张纸。

    信纸。

    那紫金蟒袍回过神来,见我手中翻扯,便问我:“是发现了什么?”

    我赶紧将沾满胃液的信纸拿出呈递给他:“胃脘中的食料皆无毒性,五脏六腑也无内伤,不知这马匹的死因是不是这个。”

    紫金蟒袍掏出绢帕接了过去,看了看,又赶紧往皇帝身边的太监呈递,那太监接了给皇帝过目,皇帝一闻便捂住口鼻:“打开看看。”

    太监打开,脸色一惊:“是罪臣陆炳的亲笔书信!”

    “哦?”那皇帝伸头一看。

    “皇上,此信字迹确是罪臣陆炳的呀!”那太监道,“陆炳都死了半年了,这……”

    “朕看看,”皇帝方拿过绢帕,展开那封陈情书,仔细过目,他的面色由疑惑转为惊讶,继而转为动容。

    我不知陆炳信中如何向皇上陈词过往,如何勾起皇帝旧忆,但见那皇帝的神色转变,此信确实起了作用,只看皇帝半晌将信一收,一声长叹,

    “陆炳啊陆炳!你今日闹这么一出,是在怨朕苛待你儿子了么!”

    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忙不迭跪下,那为首的太监道:“那孽臣陆炳只是借着谒陵与皇上叙旧罢了,皇上不必挂心啊。”

    “是啊皇上,”一旁徐敬道,“那陆绎犯下错误,陆炳只是尽为人父母之力想护着他罢了,皇上不必动怒啊。”

    那皇帝又一声叹,“这么说,倒是朕过于冲动了,想那陆绎除却这个错外,别的来看,确实是个好孩子啊。当年行宫起火,也是陆炳冒死将朕从大火中背出,如今他早先一步离开朕,朕便将他儿子打入大狱,他有怨言也是应该的啊。”

    “皇上,”徐敬跪上去道,“那罪臣严世蕃虽控告陆绎与蓝青玄私下相交,但蓝青玄以死明志,想来他二人的私交果如蓝青玄所说只是为了商榷如何给皇上寻得更好的丹药,并无他错,望皇上能念及陆炳往事,将陆绎从轻发落啊。”

    “你这么一说,也有几分道理。”半晌,皇帝道。

    我跪在一旁,听了此话,心中暗暗舒了口气。听皇帝的意思,陆绎赦免有希望了。

    “好,好。”那皇帝摆了摆手,“都起来吧。”

    “谢皇上。”所有的人皆慢慢起身。

    我亦正要起身。

    却突然,皇帝朝我走来,表情瞬间转为大怒:“你跪下!”

    我脑袋一懵,未反应过来,只觉得小腿霎时吃痛,不知哪个人踢了我一脚,腿一软,又跪了下去。

    腿上传来阵阵剧痛,脑袋也无法思考皇帝为什么突然发怒。

    “你以为搞点小把戏就可以糊弄朕了是吧!还什么马匹暴死,什么马肚子里能掏出信纸来!你当朕是三岁小孩吗!说!你到底是谁?又为何要替陆绎开脱!若有半字虚言,立刻斩了你!”

    我抬头,见他盛怒至极,又字字珠玑,瞬间明白过来,这皇帝哪是真信什么道家之言什么上天旨意,他从始至终心里明明白白的啊!

    知道已经瞒不过,我只跪着如实道:“罪女是陆绎的妻子,也是罪臣严嵩的女儿,严明秋。”

    “好你个亡命之徒!你既已躲过缉捕做了六扇门的捕快,又为何还敢大胆前来出现在朕的眼前,你就不怕朕当场杀了你?!”

    我道:“为替陆绎平凡,虽死尤值。”

    “你以为他那是犯了点小错?他为了扳倒严家,竟然勾结朕身边的人,和蓝青玄一起来糊弄朕!他以为蓝青玄说严世蕃那是一块王气之地,朕就信了那是块王气之地吗!”

    此话一出,我恍然明白,陆绎啊陆绎,你辛辛苦苦谋划那么久,皇帝早心里明镜似的。皇帝当初惩治严世蕃应当是心中对严家积怨已久,借着蓝青玄编织出来的罪名弄死了严世蕃而已。皇帝哪个时候真的信过他们啊。

    想到如此,我赶紧道:“陆绎和蓝青玄并无愚弄圣上之心,是他揣度圣意知道皇上对严世蕃的恶行不满已久,甘愿以身殉道做皇上的马前卒。”

    “你的意思是,他认为朕是无道昏君,惩治奸臣还要来提醒朕咯?”

    我赶紧道:“正是因为他深知皇上是千古明君,所以相信皇上一定会了知他的一腔赤诚,惩治严世蕃。”

    皇帝一声冷笑:“按你这意思,朕不宽恕他倒是朕的不是了?”

    我跪伏在地上,“陆绎犯下错误,理当受罚。他在狱中自省,也是为了等皇上原谅他的那一天。”

    良久,那皇上无话。

    听得周围的声音:“皇上息怒。”

    这皇帝喜怒无常心思深沉,我也不知他是否能息怒。甚至,有可能直接抽把刀来将我杀了。

    又过了良久,感觉那皇帝的声音离我很近,竟然蹲在了我眼前,“朕问你啊,那陆绎是为何啊?他要是想掌权,这天下谁人不惧北镇抚司啊,他爹老子是锦衣卫指挥使,只要他做得好,还怕朕不给他一个指挥使坐坐?他要是与严家有仇想扳倒他们,大可坐等时日伺机而动,何必冒着一时之险啊?”

    我跪伏道:“为了他心中的正义。为了让朝中谏臣不再枉死奸臣之手,为了还皇上还天下一个朗月青天,为了他为国效力的理想,为了他想要辨明黑白的执念,为了他心中的一腔赤诚。”

    少倾,听得皇帝一声冷哼,便再无话。

    良久,周遭一片寂静,感觉所有人皆屏息凝神,等着皇帝发落。

    我亦不知下一刻这皇帝会息怒还是暴怒。

    桃关的山风飒飒作响,虽已时至夏日,但此刻我身上却是冷嗖嗖的。头上的冷汗、身上的冷汗、手心的冷汗、腿上的冷汗已经沾了一身,被风一吹直感觉身上在打颤。

    我也不知道是紧张的还是被这种骇人的气氛吓出来的。

    伴君着实如伴虎,每一句话都要揣测圣意谨慎开口,稍有不慎便会立刻丧命。我一开始竟然还以为这皇帝好糊弄,弄什么马匹暴毙肚子里掏出陈情书的拙劣戏码,却被皇帝一眼看穿。皇帝就是皇帝,就是个人精,就是个精怪,就是从小一步一步从政治斗争中生长出来的,他表面糊涂,心里却明镜似的,每一步都是在利用别人做他自己想要的事。陆绎被利用,小蓝被利用,严世蕃也被利用。

    陆绎和小蓝被利用后也如弃子。

    我不知道自己一番陈词能不能打动他,能不能救陆绎,或者,有可能我也成为弃子。

    良久,那皇帝都无话,我亦不知他心中作何思量。

    只又过了半晌,才听得他一声冷笑:“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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