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未亡人
“砰”一声，有茶盏撞击在桌上的声音传来。
“喝吧，病秧子就是事多，”那女子尖酸刻薄地道，“你快点去床上躺着，真是折腾人，我还要去外头瞧瞧，最是热闹的时候，跟着你真是我上辈子缺了德……”
女子毫不掩饰地嫌弃着自己的差事，只听到那女子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药…我的药…彩兰…药……”女子断断续续的声音从里头传来。
屋里又是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好一会才听到那叫彩兰的姑娘道，“给你，你的药，别再折腾了，哼——”
说着，忽然大步朝门边上走来。
梅琦唬了一跳，飞快地绕到屋檐的后侧方蹲下身藏了起来。
只见一位身着胭脂红褙子身形窈窕的女子从屋里出来，走到门口还啐了一口，把手放在衣襟上搓了搓，仿佛是那屋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般，又从怀里摸出方帕子来仔仔细细擦过手，这才扭着腰出了院子。
梅琦见那彩兰姑娘走远了，这才趴到窗户边上往里面看，只见屋里的炕上坐着位削肩身形极单薄的女子，瞧着已年过三旬，眉间似蹙非蹙，仿佛有一股轻愁笼罩在心间。丹凤眼，柳叶眉，高沟鼻，樱桃嘴，看得出是个极美的美人。
林黛玉！
梅琦一看到这女子脑中莫名就闪过红楼里的女子来。
那女子呆呆看着炕桌上的一个青瓷茶盏出神，眼神空洞，似乎魂都被吸了进去。
梅琦动了动脚，这样的美人虽说赏心悦目，可她站得实在有些累了，正要抬脚离开，忽然听到院子里有细细碎碎的裙裾摩擦声。
梅琦摒住呼吸，不敢再妄动。
来人似乎也是头一次来这个院子，她脚步轻缓，还有些迟疑，待到走在门口时，似乎是思量了半刻钟，这才吸了一口气轻轻推开了门。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内室的女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便是眼睛也未曾眨一下。
女子慢慢往内室走去，看着端坐在炕上的女子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道，“泠然，你怎的这般憔悴？！”说着，大步上前抱住女子的身子落起泪来。
坐在炕上的女子身子一僵，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她缓缓抬起头来，一直了无生气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个笑意来，“荃慧，你怎的来了。”
叫泠然的女子拉着她的胳膊让她也在炕沿上坐下来，伸手就要给她去倒茶，捏住茶壶的手一顿，又苦笑起来。她朝荃慧歉意地笑了笑，“没有茶水了，抱歉。”
荃慧闻言，眼圈又红了，“她们怎的敢如此苛待于你？这就是她们以礼仪传家的华家老太太？不行，我——”
泠然拉住她的手，打断了她的话，“没事，我挺好的，是我自己要搬来这里静养的，老祖宗她自从姑奶奶没了，再也没管过后院的事。”
“那木氏敢如此大胆——”荃慧杏眼圆凳，冷若冰霜地道，“我倒小瞧了她，这个——”
“嘘——”泠然把手指放在嘴边，冲她摇了摇头，“我们这么多年不见，你不要说这些说，你呢，这些年过得可还好？我记得当年咱们姐妹几个，你的夫婿倒还算不错的。”
荃慧却没有顺着她的话说起自己的近况，她拉着泠然的手，低声道，“当年我们都让你不要嫁华家二爷，他本来就身子不好，谁料到刚刚成了亲，他便没了，我们姐妹几个想来看你，华家都说你伤心过度不肯见人，我们知道，她们就是骗我们的，可我们也没有办法。”
泠然听着脸上就露出个惨然的笑来，“不，华家二爷很好，”她眼中带着些怅然，“好人不长命，也是命，怪不得人，那个家我也不想回去，呆在离他最近的地方，都是我自愿的。”
荃慧似乎没料到事情会是如此，她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可是，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她说着，从炕桌上的箩筐中拿出靶镜举到泠然跟前，“你自己照照，这还是当年那个静如处子，动若脱兔的泠然么！”
泠然微微有些颤抖地看向镜子，就见镜中人对着她露出个疲惫的笑容，她急急别过脸去，不敢再多看一眼。
“泠然，你有没有想过离开华家，”荃慧继续道，“这般如个活死人一般活在华家的某个角落里，便是哪日没了，只怕是被人草草葬了，连个打幡摔盆的人都没有……”
泠然静静听着曾经的手帕交说着她凄惨处境，似乎是听外人的遭遇，她眉头也未皱一下，缓缓摇头，“不，我不怕，”她忽然露出丝笑来，“我若是真死了，哪里还管得了这些，我只盼着能遇上二郎，若是他还未投胎才好，等等我一起，下辈子，咱们还要做夫妻。”
荃慧显然被她这番话给镇住了，好一会才开始抹起泪来。
一人哭，一人劝，彻底掉了个个。
站在外头的梅琦听得一阵心酸，这女子怎能这般傻。
以未亡人的身份活在这个世间，拼命记住一个别人早已遗忘的人，这是一种怎样的绝望。
梅琦吸了口气，提步就要离开，她再也听不下去。临走前最后看了一眼屋中的女子，就见那荃慧还在与她说着什么，她只是笑着点头。
梅琦也不知自己是如何从院中离开的，待到她又走到那个分叉路口时，只觉已经过了半辈子那么长。
太阳不知何时被云层盖住，浅浅的光芒透过云层的缝隙洒落在园子里，梅琦莫名地打了个哆嗦，她双手环胸抱紧了自己。
此时再看园中的花红柳绿，梅琦只觉一阵刺眼。荣华富贵在那女子眼中只怕是连夫婿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吧。
梅琦暗暗叹了口气，提步正要往戏台子的方向走去，身子猛地一个趔趄。
“哪个孙子走路不长眼撞着你大爷了，”与梅琦撞个正着的小厮骂骂咧咧爬起来，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梅琦的脸上来。
“抱歉，这位小哥，是我不小心，”梅琦顾不上同情那位女子，忙赔着笑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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