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6-20章 方兴 • 复归 上
车辚马萧,方兴一行的车驾朝齐国而去。
半路之上,突然“嘎”得一声,车轴竟然脱落。
方兴和洛乙丑都跳下车来。这乘车驾是天子御赐的特使车驾,从镐京城一路开来,经过多少诸侯国,遍历齐鲁之乱,如今终于坚持不住,出现了破损。
身后,张仲和吕义的车驾也到了。大周使团自分道扬镳后,留在齐鲁的只剩下眼前的四人二车。
见到张仲,方兴苦笑着问道:“张子见多识广,半道车轴断裂,当主何兆?”
张仲被问得一愣,和吕义对了下眼神,不敢说话。
方兴摆了摆手:“但说无妨。”
张仲无奈,只得拱手道:“恕在下多言,此……恐非吉兆也。”
方兴仰天大笑:“然也,然也!我何尝不知这是大凶之兆,乃上天之示警也,此去齐国,恐有大事发生,须慎而又慎。”
方兴犹自乐观,张仲和吕义却不由面面相觑,很是疑惑不解。
张仲忍不住问道:“方大夫,古言‘危邦不可擅入’,如何此行明知齐国板荡,还要执意前往呢?”
话刚问出口,只见洛乙丑从桑林中转出,怀抱着几根粗壮的木材,笑着对张仲道:“张子与方大夫相识数日,难道还不知他乃以‘义’字闻名天下?若是我等寻常布衣,哪敢踏入危邦半步,但方大夫乃大周使臣,齐鲁之乱未平,他焉能坐视不管?”
张仲闻言起敬,再无疑问。
洛乙丑将木材撂下,对方兴、张仲施礼道:“不才愚鲁之人,不会说话,出言多有冒犯之处……”
方兴连忙打断:“洛义士哪里话,此去齐国,还需多多倚仗阁下。”
洛乙丑挠了挠头:“方大夫见外了,此我钜剑门分内之事也,何谈‘倚仗’二字?”言罢,取出一柄利刃,开始削去木材上的树皮,准备替换车轴。
张仲走到近前,拾起一根木材,摩挲许久,忍不住问道:“原车的车轴用的是桦木,我看这木材,似乎不是桦木?”
洛乙丑一指身后,只见一片绿树成荫:“左近皆是桑林,多桑柘之属,此乃拓木也。”
张仲奇道:“柘木多用于制作弓矢,如何也作得车轴?”
洛乙丑笑道:“制车需用上好佳木,修车便顾不上那许多,只能就地取材,此乃无奈之举也。此地距齐都临淄还有一昼夜之行程,今只能权且用拓木支应这余下路途,待到临淄城内,再作计议。”
方兴望了望天色,叹道:“可惜经此耽搁,恐怕明日黄昏城门关闭前,尚难以到达临淄城内也……如今齐国风云变幻,迟滞这半日,不知会错过多少大事……”
张仲踌躇了半晌,又鼓起勇气问道:“方大夫……”
方兴知其有疑惑,道:“张子尽管说,你我同经患难,本应畅言无讳。”
张仲这才释然:“此番我等无兵无卒,孤身入齐,式微力孤,又当如何平息齐国的胡公子之乱耶?”
方兴早猜到对方会有此问,他望着齐国的方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说起来,此去临淄会当如何,他心中又何尝有笃定的答案?齐鲁局势风云变幻,又岂是人力所能左右?不论是齐国还是鲁国,决定胜局的往往非是正统与否,或许也不关乎道义,甚至无关于军势强弱,而是在于人心。
然人心难测,又岂能预先料之?
但方兴不能在众人面前显露沮丧之情,恰恰相反,他必须表现得成竹在胸。
于是对张仲道:“齐国之乱,我已有八分头绪,其乱之源,非在齐侯,亦非在胡公子,更不是国高二卿、纪国之流,而是另有它人主谋。此去齐国,我等亦非再与齐国君臣谋面,而是要暗自探访一番。兹事体大,请诸位移步到隐蔽之处,我正欲详细说之。”
张仲闻言大喜,洛乙丑也已将车轴修理罢,正待席地议事,却发觉不见了吕义的踪迹。
方兴有意问道:“我观吕子一路沉默寡言,似乎心事甚深,不知何故?”
张仲道:“吕兄怕是近乡情怯,且又勾起他丧父之痛,故而魂不守舍,愁肠难抒也。”
众人唏嘘不已,又在临近找了一阵,终于在桑林入口处找到了吕义,他泣不成声,已然满面挂泪,打湿了身上的斩衰孝袍。
见到方兴一行,吕义很难为情,哭道:“方大夫见笑,都怪我思念亡父,太过失态……”
方兴慨然,连忙好言相劝。
此情此景,方兴又如何不勾起自己的伤心往事——想昔日彘林之时,赤狄屠村,亡父方武惨死于狄人之手。那时方兴年未弱冠,遭罹父丧之噩,却无暇悲戚哀叹,毅然决然替周厉王天子突围报信,终于迎来周王师救驾。
而自那以后,方兴又经历过多少生离死别、苦辣辛酸,如今虽然年未三旬,却已然磨砺得心坚如铁,果敢勇毅,再难被寻常困苦所侵扰。想到这,方兴不由感慨万千,自古成大事之雄才,无不是尝尽人间苦寒之味,才得以破茧成蝶、凤凰涅槃。
至于吕义,他年齿虽高于方兴,却始终生长在临淄城下卿府的深宅大院之中,有祖荫功业庇佑,又有老父遮风挡雨,虽苦读诗书,却难得世事磨炼,身为美玉却未经切磋琢磨,岂不可惜?
方兴下定决心,此次再度入齐,成败另当别论,便要让吕义战胜心魔,迎来新生。
在众人的一阵劝慰之下,吕义总算回过神来,连声道歉。方兴则不动声色,找一处树荫阴凉之处,盘腿坐下,招呼众人前来议事。三人坐定,洗耳恭听,欲听方兴高见。
方兴环顾左右无人,继而正色道:“张子、吕子,自你我相逢以来,齐、鲁风云变幻,令人应对不暇。胡公子之乱也好,鲁国废长立幼之闹也罢,看似皆出自偶然,实则其中有万千丝缕之牵连。”
张仲忍不住问道:“鲁乱源自于齐,齐人觊觎鲁国已久,鲁国之乱背后,亦是有齐国作梗。方大夫所言,可是此意?”
方兴点头,随即摇头:“然,但也并非全然。”
张仲很快反应过来:“也就是说,齐国背后,倒还有操纵之人?”
“张子真智者也,”方兴大笑道,“所料不错,齐鲁之所乱,犹如提线之玩偶,受幕后之主使操纵。而这主使者,非是旁人,正是商盟余孽!”
“商盟?”张仲和吕义异口同声。
很显然,这是个意料之外的答案,但仔细思之,却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方兴便将商盟的来龙去脉,以及国人暴动之后商盟借巫教之名所行的恶事,与众人说了一番。接着,又将前些天审问鲁国宦官连奴,及其口中得知商盟的部分阴谋,也对张仲和吕义讲明,听得二人一阵迷茫。
方兴知道,对于他们而言,商盟是一个十分缥缈的存在。但张、吕二人也显然能从方兴的神情中感受到,商盟又是一个多么棘手的对头。
半晌,张仲方才问道:“这么说,我们此去临淄,乃是为了找出商盟之所在?”
方兴微然点头:“商盟以商业为本,历来逐财帛而生。齐国得鱼盐之利,又是殷商故地,故而自古商贾云集,行商走贩往来不辍,又兼民风开放,乃是商盟立足与孳生之妙处。我们此去齐国,不可再以大周使团的名义,而是要乔装改扮,暗中探访才是。”
张仲虽还满是疑惑,但受方兴鼓舞,不由紧攥双拳,一副意兴勃发的模样。
反观吕义,却似乎仍旧犹犹豫豫,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方兴看在眼里,于是劝道:“吕子,令考之死,表面上是国、高向齐侯进献谗言,而其背后,商盟亦是脱不了干系。”
吕义眼中有晶光闪过:“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方兴笃定道,“待你与我等到达临淄,我有重要证据呈于你知。届时,杀害令考的真凶或许便会浮出水面。吕子,你难道不想知晓,究竟是何人向吕祜大人下了毒手么?”
吕义闻言,紧紧咬着牙关:“那是自然,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
方兴道:“那便是了!事不宜迟,既然诸位已无疑虑,那我等便动身奔赴齐国国境。”
众人士气大振,于是都上了马车,奋力挥鞭,朝临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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