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6-23章 姬芷 • 死守 上
临淄。
纪军与胡公子的围城，已逾五日。
这些天来，围城部队只增不减，敌军的增援不断从四面八方赶来。而反观齐国，在国都被围的这段时间里，竟然没有一座城邑派来援兵，而手握齐国兵权的国、高二家，也不见任何动静。
“擂鼓，应战！”召芷依旧在城墙上督战，自齐侯无忌薨后，她已经几夜难以合眼。眼下战事胶着，敌军破城只在旦夕之功，她不敢有任何怠慢，只是昼夜在城门之上坐镇。
城下，是夫君齐侯无忌的尸首。她不爱他，甚至恨他，但一日夫妻百日恩，她与他虽是孽缘，却总归是夫妻一场。齐侯无忌若活着，纪人终究不敢觊觎临淄。然而，齐侯因轻敌而死于乱军之中，引来强敌窥伺，这对临淄臣民而言，无疑是一场灭顶之灾。
召芷从未经历过兵事，她害怕至极，但不敢显露出任何脆弱的表现。此刻，她是临淄城守军的希望，更是临淄城百姓的寄托。但召芷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高尚，她如此放手一搏，无非是为了保全世子赤的君位，还有母子俩的性命罢了。
为母则刚，为了幼子，她必须坚强。
有了国母督战，守城的将士们士气大振。邹讽本就是齐国良将，只因受国、高排挤而不得重用，只是屈才被派作临淄守将。而召芷不同，她相信张仲和吕义的推荐，用人不疑，将临淄城所有防务交由邹讽，并予以其便宜行事之特权。邹讽感激，如何不肝脑涂地？
临淄城的守军原先不过一师之数，自得了禁卫军的支援，如今已有近五千兵马。城下敌军虽然数倍于守方，但临淄城乃昔日姜太公监造之大邑，城高池深，一时间难以攻陷。尽管纪军早已准备好云梯钩索，但临淄城守军见主帅舍命，自然也都同仇敌忾，杀退敌军数轮冲锋。
而在城内，张仲和吕义也收获颇丰，他们高举义旗，在城内招募义兵，已初见成效。
在齐国，吕祜的口碑甚佳，国人对他的冤死多有怨言，只不过碍于国、高二家的势力，敢怒而不敢言。如今，国、高二家在国难之前便借故逃回封邑，其党羽也悉数撤离临淄，国都内留下的大多都都是忠义之士，听闻夫人召芷为吕祜昭雪，并以其子吕义的名义招募义兵，自然踊跃，有人出人，有力出力，便是老弱妇孺，也都箪食壶浆，为义兵贡献粮饷。
很快，临淄城内的义兵已然亦有数千余众，张仲挑选其中精壮者一千余人，开了军械库配上铠甲兵刃，便发至临淄城各城门参与守城。又择其次者一千，拱卫齐国后宫，以填补禁卫军的空缺。至于剩下的义兵，虽略显羸弱，但亦有用处，张仲将他们编为三队，分早、中、晚三班，巡查各处街坊巷市，维持战时治安。
就这样，在张仲和吕义的操持下，本来混乱恐慌的临淄城，很快就安定下来。
对于眼前的这一切，召芷十分欣慰。她不禁对阿岚道：“张子高才，纵是方叔在此，也不过如此也……”
阿岚脸一红，眼神闪烁着，羞赧道：“可……可不是嘛。那个吕子，也……也不错……”
召芷睥睨着侍女，她为何如此不安？自从阿岚入太保府以来，一心服侍女公子召芷，从未心生过男女之情，难道说，她心中的情种被谁勾起了不成？
“女大当嫁，”召芷假意试探道，“阿岚，我终究是留不久你的……”
阿岚大吃一惊，忙摆手道：“夫人乱说甚么，阿岚才没有……”
“好了好了，”召芷莞尔，心中早已猜出七八分，“我不取笑你了，你速去准备车马，随我回宫一趟！”
“回宫？”阿岚不经意地问着，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叫你去，你就去，”召芷佯怒道，“何时变得如此放肆，竟反问起主母来了？”
“是，是……”阿岚赶忙道歉，转身往城下奔去，不知是慌乱还是心虚，一个趔趄，正好遇见张仲走上城门，结结实实撞了个满怀。阿岚“啊也”喊了一声，埋下头，急匆匆地疾步跑开。
召芷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只觉好笑，又想起昔日自己在镐京城内与方兴嬉闹的那些时日，何尝不是如此滑稽模样？不由心中一甜，倒把烦恼又卸去几分。
张仲道：“夫人，唤草民来，所为何事？”
召芷道：“我有一事踌躇，想听听张子如何定夺。”
张仲躬身道：“若是草民力之所及者，愿劳心力而不辞！”
召芷点了点头：“纪人围城之时，张子曾设下三道计策。如今，城防已固，义兵已募，还剩一事无暇为之，还望张子为未亡人谋划。”
张仲眉头紧皱，很是为难：“夫人所言，可是立世子为君之事？”
召芷毅然道：“正是！”
张仲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道：“非是草民不愿助夫人，可是此乃齐国国事，亦是夫人私事，我一介外邦布衣，怕是爱莫能助……”
召芷听罢，笑道：“我有意封你为齐国下卿，齐国之事，便是足下之事，如何？”
张仲大骇，连连摆手：“我向来无意为官，此事恕张仲万万不能从命……”
召芷冷笑道：“怕是阁下已经许了方兴，要去为大周效命罢？”
“这……”张仲一愣，霎时无言以对，显然被猜透了心思。
“倒也无妨，”召芷冷哼一声，“既然阁下不愿为官，未亡人倒也不好勉强。”
张仲忙称谢道：“多谢夫人成全。”
“成全？”召芷嘿然道，“说起成全，我倒还愿促成你一桩美事！”
“美事？”张仲愈加不明所以。
召芷神秘道：“我愿将佳人相赠，以玉成你与阿岚之美事，如何？”
“这……”张仲面色瞬间绯红，局促地直拽拳头，“多……多谢夫人……只不知阿岚她……”
“你不必担心阿岚，自有我来说服，”召芷面色渐渐沉下，继续招揽道，“不过，你若与阿岚成了眷侣，那世子继位之事，你还要置身事外么？”
张仲惶恐，仍是没有答应。
召芷强忍不满，再次恳求道：“张子不愿出面，倒也无妨，未亡人亦不再强求。只是，求张子看在阿岚份上，或再献上几条计策，教世子赤坐稳君位，如何？”
张仲显然无法再拒，只得低头应允，在召芷身旁耳语几句。
召芷听得这机宜，无非是些立德、仁义之类的老生常谈，已知张仲无意牵涉到齐国内政之中。她虽心中不喜，但还是强作笑颜，道了声“多谢”。就在这时，阿岚也已将车马备好，召芷辞别张仲，匆匆上了凤辇，往后宫方向飞驰而去。
后宫中，世子赤早已被宫人们保护起来。他年近三岁，虽然懂事听话，但召芷不忍将其父战死的噩耗相告，只是命人严密封锁消息。
“母后，”世子赤带着哭腔，蹒蹒跚跚地跑来，“你去了哪里，好几日不曾见你……”
“赤儿……”召芷鼻尖一酸，将爱子抱入怀中，再不顾什么国母身份，将这几日的委屈和焦虑一股脑倾泻出来，哭得撕心裂肺，闻着无不落泪。
哭了好一阵，召芷直觉浑身舒畅不少。紧接着，她贪婪地嗅着世子赤身上的乳臭之香，仿佛坠于云雾之中，缥缈而陶醉。
再看世子赤，显然不知道母后为何如此伤心，竟学着大人模样，抚摸着母亲的发髻，安慰起召芷来：“母后，是谁欺负你？君父打你了么？”
这言语虽稚嫩，但对召芷却是甘霖般的抚熨，她再次忍不住掉下泪来，捏着爱子肉嘟嘟的脸颊，破涕笑道：“你这小脑瓜子，尽琢磨些顽皮的话，”紧接着，长舒一口气，“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以后啊，我们母子俩要过上好时日咯！”
世子赤被哄得一愣：“好时日？母后是夫人，赤儿是世子，还有更好的时日？”
“有，”召芷收敛笑容，坚毅地看着儿子，“母后不骗你，我们马上就会过上最好的时日！”
言罢，世子赤兴高采烈，又蹦蹦跳跳跑到阿岚怀里：“岚姨！赤儿也好想你！”
从小到大，阿岚算是世子赤最好的玩伴，召芷忙着料理后宫内务时，世子赤都是交给阿岚看顾，两个人自然亲密无间。
“走！岚姨带你去后花园喂小鸟！”阿岚抱起世子，用眼神向夫人道别后，识趣地退出了房间。
召芷又深情地望了爱子几眼，这才将复杂的心情平复。此刻，她不敢有任何耽搁，赶忙派人喊来后宫的女缝人。
不多时，女官带着女缝人前来求见。
召芷低声问道：“衣物准备好了么？”
“禀夫人，已经准备好了，乃是按照世子之身量定制。”女缝人转过身去，从金篋中取来几套孩童服饰，布料鲜艳而华丽，呈交给召芷面前。
召芷检视一遍，很是满意：“你确定，这套兖服不会逾制罢？”
女缝人道：“下婢虽未曾裁过君服，但亡夫曾是齐武公时缝人，家中藏有图纸纹章。下婢照图纸剪裁，依照未冠孤子的制式缝就，料不会错。”
召芷点了点头，手心已被汗水沁湿。
她知道，要扶立世子赤为新君，阻力不可谓不大——齐侯无忌薨后，朝内准备拥立胡公子的公卿大臣不在少数，若不是邹讽死守城门，恐怕城中早有乱党与纪军里应外合，迎立胡公子多时了。而张仲、吕义之所以成立义军，除了维护治安外，便是在城内明察暗访，查出胡公子及国、高的同党帮凶，以便秋后算账。
也正是因为事态繁杂，敌明我暗，召芷不敢高调，只是暗中筹备世子继位的典礼。
次日，便是太卜选定的吉日，召芷决定召集群臣在宗庙，议定世子继位之事。但眼下，准备仍未万全，她还要做一件重要的事情。
也不等世子赤睡下，召芷披上狐皮大氅，走出后寝，迈步到了正寝之内。正寝本是齐侯无忌日常起居之处，但这几日，这里俨然成了召芷谋划大事的处所。而她所要谋划之事，不可为外人道，就算是贴身侍女阿岚，也对这里发生的一切无从知晓。
正寝内，聚集着二十个黑衣寺人，看到召芷到来，纷纷下跪行礼。他们都是清一色十四、五岁的精壮小厮，面容端正，个头高挑，站在一起时，竟如刀砍斧剁一般整齐。而在入宫之前，这些小生都接受过严苛的角斗训练，别看他们眉清目秀，每个人的双手却沾满血债。要知道，他们是靠残忍地击杀同伴后，才最终脱颖而出，成为百里挑一的嗜血杀手。
待召芷坐定，寺人中有身着青衣者，乃是首领，拱手向召芷请安，口称“主母”。
召芷点了点头，只是冷冷问道：“齐侯的那些姬妾，如何了？”
“回主母话，”那青衣寺人森然一笑，“都按主母吩咐，全部处死在后山之上也！”
召芷冷哼一声：“尸首何在？”
青衣寺人道：“全部弃于北城暗沟里。”
“便宜她们了，”召芷不以为然，“这些都是狐媚祸害，是国、高从鲁国买来蛊惑齐侯的贱婢，淫秽后宫，若不是贼兵临城，本该让她们多些零碎罪受！不过……”召芷顿了顿，“你们手脚还算干净，这次倒是立了功劳。”
青衣寺人笑道：“皆是主母提携。”
召芷也不回答，而是抬眼打量眼前的这些精壮少年。突然，她的眼神停在在一个寺人脸上。
“你如何长起髭须来？”召芷瞪了他一眼，“寺人哪来的髭须？左右，将他脸上的毛拔了！”
左右的寺人大骇，一拥而上，很快就把那人的髭须拔个精光。
召芷面露怒色：“你们未净身便入宫，务必注重样貌、仪态、语气，须与女子一般。从今往后，谁若再露出任何破绽，便将他那话儿割去，去作那真正的寺人！”
“是，是……”众寺人唯唯。
召芷正色道：“明日，我召集众臣工于宗庙，议立世子赤为齐侯。此事不容丝毫差池，你们都机灵些，务必见我眼色行事！若有立大功者，我便赏他一名宫女，以消遣漫漫长夜。”
众小厮喜上眉梢，踊跃问道：“那立首功如何？”
“首功嘛？”召芷媚笑着，指了指眼前那青衣寺人，“便与他前番立功一般，来我后宫侍寝半月，如何？”
“谢过主母！”这些都是初通人事的少年，正是血气方刚之时，听到此话，各个都坏笑着舔唇咧嘴，纷纷摩拳擦掌起来。
召芷见众小厮已然动员起来，心中多了几分底气，她很享受现在的感觉，或许，这就是权力的滋味，或许，这就是驭人的快感。毕竟，对付大多数男人，召芷向来有的是办法，唯独方兴是个例外，他终究是她前半生难以抹去的痛楚。
一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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