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前尘
彭古意醒来得很早,多年来养成的勤奋习惯,至今未变。他一边慢睁惺忪睡眼,一边按下两人之间的锦被不让凉气钻入,向枕边人道:“我去准备早饭,你再睡会儿。”待睡目睁开,看清眼前时,他惊得一瞬翻身坐起。
因为枕边空无一人。
心上似骤然缺了一块,他慌得四顾望去,叫她的名字:“凤姑,凤姑……”
“公子,我在这里。”一声极低极细的回应从床角传来。
彭古意转眼去看,床帏内,见她隐在床头一角,垂着头,面有忐忑之色。他过去握了她的手,为她顺着额发温声道:“怎么了?是不是昨晚弄疼你了?怪我,我下次一定注意……”
她摇头,指向床铺中央,又落寞又内疚,低着声音:“公子,床上没有落红。”
彭古意一怔。
她将手抽出来,背过身,摸索着下床:“我配不上你。昨夜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彭古意忙将她拦住,一时不知如何解释,脱口而出:“无妨,我也不是第一次。”
她:“……”
彭古意悔得几乎要咬掉舌头,慌忙再圆话:“我娶过夫人……”
她转头“看”他,神色奇怪:“要我做妾?”
越描越黑,彭古意手忙脚乱着又道:“不是。我那夫人不在了。凤姑,以后你就是我夫人。”
她勉强笑了笑:“公子,我知道我的身份,我不会肖想太多,能跟在你身边我已心满意足,至于名分,是有是无真的没关系。”
彭古意将她搂在怀中轻吻着,叹道:“凤姑,你信我。有些事情眼下说不清,你给我些时间。”他未尝没想过再娶她一次,只是四海之内莫非王土,如果他大张旗鼓地娶亲,很可能引起京城那两人的注意。
事到如今,他只想同她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不想再节外生枝。
没有喜宴,没有花轿,没有众人的祝福,如此简略也难怪她生疑。彭古意心下愧疚,再叹:“委屈你了。”
她默了许久,几乎将唇咬破:“今后,能不能只我一人?”虽然知道要求过分了,但还是希冀着能得他一句承诺。
何曾见过她这般示弱,彭古意心中酸楚,道:“好。”
她欢喜起来,手探向他的唇畔,摸索着去吻他,轻声道:“公子,我知道我许多地方不如别的女人,但我愿为你变得更好。我信我能做到,你信不信我?”她眉目间溢出光彩,比手划脚着,竟有一分往日指挥千军万马的气势,“之前我常想将来赚很多钱住大房子让阿娘每顿都能吃到白面馍馍夹肉,不过村里的人面上虽然不说,但背背身子就嘲笑我,说我是痴心妄想,说我瞎着眼睛同阿娘吃了上顿愁下顿竟还能做这样的白日梦。”
她按住他的肩,与他“对视”,正色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筹划过了,既然我有的是力气,又具雕刻天分,那就刻苦练习,将手艺练得出彩,雕出活灵活现的木像。以后有了名气,还可以为豪门大户中的长者雕像,供他们百年之后为后人祭拜用。”
彭古意笑了:“雕刻也是一门艺术,你可以将它升华为同书画一样的艺术品,供人观赏收藏用,无限度提高附加值。”
建议首次得到赞同,她不觉又增了一分自信:“我要成为最厉害的雕刻师,雕出最漂亮的作品,让京城的大官大吏甚至皇上都慕名来请我雕刻。”
提及京城,彭古意不禁皱眉:“如果皇上召你入宫做御用雕刻师,你去不去?”
她神秘一笑,拉着长腔:“自然是——不去。”
“为何?”
“因为不自由啊。天子脚下是非多,容易惹麻烦,我只想赚大钱带着你和阿娘舒舒服服过日子,又不想做官出人头地,干嘛去京城。对不对?”
彭古意莞尔,逗她:“那你赚的钱是不是要交给一个人打理?比如,我。”
她点头:“自然。你是我的夫君,家里的钱都给你打理。”
“那你以后有了钱,涨了身份,会不会嫌弃我,会不会想着换个风流倜傥的?”
她摇头:“不会。”
“为什么?”
她拉了他的手,按向心口:“因为,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她一本正经地开着玩笑,“第一次遇到你时心就跳个不停,莫名熟悉。我猜上辈子我们一定见过。”
彭古意眼中起了雾气,将她揽入怀中:“傻瓜。”
两人正说话间,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有小僮于门外禀道:“公子,韩大人刚差人相告,说接任的沈亮沈府尹;来了,即将到府外,请你出去一同相见。”
彭古意轻皱眉,心中不大乐意。自从离京之后,他对官府中人一向是敬而远之。但韩治为解江东城瘟病,三番五次登门求见,态度毕恭毕敬。瘟病解后,韩府尹更是第一时间为他请功,有谦有让颇具君子之风。
他是识趣的人,韩治如此待他,他自然不能驳了对方颜面。
而韩府尹一心为国,见他医术出色,有意拉拢他为朝廷效力。韩治此次为他在新来的沈府尹面前引见,恐怕亦是此意。
彭古意勉强地着了衣裳,道:“回韩大人,说我一会儿就去。”
小僮应一声,转身离开。
“沈亮,一代名儒,学识渊博,通古名今,但脾气火爆,刚正耿直,人称‘三不惧’,不惧黑,不惧白,不惧生死。说起来沈大人此生有很多不惧,但却有一惧,他惧内。据传沈夫人是当地首屈一指的美人,当沈亮还是个穷小子时,沈夫人不顾家里反对,一意嫁于他。沈亮认为自己有愧于夫人,惧内亦是敬内。”她一口气将即将到任的沈府尹数点清楚。
彭古意一怔:“你……”记起来了?
她亦是一怔,许久,张口结舌:“公子,我,我说笑着玩的。”
彭古意端详她半晌,见她一脸比他更甚的茫然,心知刚才那话怕是无意识中说出,叹一口气:“凤姑,你先去用早饭,不用等我。”
她应了一声,摸索着亦起身。
彭古意到达前厅之时,正见一顶小轿抬入府中,沿路向后行去。数位公差抬着一具居家物什,紧随其后。厅堂之中,有三个人,一个是即将离任的韩治,韩治正同对面的一位中年男人寒暄,这男子精瘦,目中亮光点点,煞是有精神,恐怕就是小僮口中的现任府尹沈亮。
沈亮旁边是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正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四周。
前任府尹和现任府尹要交接工作,寒暄完毕,韩治蹲下身,专心翻检公文。而那沈亮也终于能分出心力,只见他瞥一眼身旁女子,低声斥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许一个人到处跑,真当你那三脚猫功夫是绝世武功?万一遇到歹人,要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女子哼了一声,双臂抱胸,转过身不看他。
沈亮唠叨着:“明知道你母亲担心,你还非得一人提前跑来,当自己是皇上还来微服私访?”
女子翻了翻白眼,不理会。
沈亮一说就停不下来,压着声音又道:“还有上月那门亲事,王家二公子诗书礼易无所不通,落笔成文前途无量,哪点配不上你?就因为人家多看了你两眼,你就不高兴,就执意拒绝。你说你想让我和你娘操心到什么时候?”
女子不耐烦:“我有心上人了。”
沈亮气得脸都青了:“你的心上人呢,拉出来让我和你娘看看。”
彭古意停在厅门口,正犹豫着是否要迟些再过来。
不料,那女子转动眼珠间,忽地瞧见他,大踏步行来,二话不说将他拉入厅中,道:“就是他,你看吧,随便看。”
彭古意这才注意到眼前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日子有过一面之缘的沈荷。
沈亮沉了眼色,打量着他。
彭古意皱起眉头,正要解释。
听到这里,韩治从成堆的公文中抬头,晃着肥胖的身子小跑而来,笑着向双方介绍道:“沈大人,这位是彭公子,前段时间江东城的瘟病能解除,全赖彭公子医术高明。彭公子,这位是前来接任的沈大人。”
沈亮将至江东城上任,于是来之前就了解过江东城情况,对于不久前解除城中瘟病的神医之名并不陌生。如今相见,自家眼高于顶的女儿将此人视作心上人,沈亮不禁又将他看重三分,细细端详一番。只见此人剑眉星目,相貌英俊,气质不俗,双目清亮,眉眼间有股掩不住的贵气,端是一表人才,福气十分。心中赞许三分,他抚了抚胡须,微微颔首:“老夫对神医之名如雷贯耳,今日能见实属荣幸。”
彭古意拱手回道:“沈大人过奖,神医二字愧不敢当。”
沈荷觑他一眼,一改之前的泼辣,隐有羞答答模样。
沈亮见彭古意相貌气质皆是上乘,又加上女儿喜欢,暗暗认定这女婿。他将沈荷推向彭古意,笑道:“小女自小惯坏了性子,让彭公子见笑了。”
韩治本来就想拉拢彭古意为朝廷效力,但苦于彭神医无意官场,眼下见事有转机,当即撮合,笑吟吟道:“自古才子配佳人,彭公子医术无双,沈侄女美貌不二,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愿当月老,为两位牵这根红线。”
彭古意顿时头大:“沈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领,只是……”
沈荷跳到他面前,截住他的话,扬眉道:“爹,韩伯伯,我有话跟彭公子说。”说着拉了彭古意到厅中一角。
彭古意心下烦躁,但仍尽量保持着风度,有礼道:“沈姑娘请讲。”
沈荷倾身靠近,转了一圈眼珠:“彭公子,敢问忠烈侯可好?”
彭古意眉眼一跳,倏地变了脸色:“我不明白沈姑娘的意思。”
沈荷笑了,笑靥如花:“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彭公子以为不让她出门就没人知道吗?正巧了,你去寻她时,我闲来无事跟在了你车后。那天,我可是听你一声声叫她‘方晗’。”
否认无益,彭古意沉了声音:“你想做什么?”
“你应我一件事,我保证不将她的消息说出去。”
“何事?”
“同意我与你们处上三十日。”
“为什么?”
“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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