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幸存者 三
第3章四记枪托(四)
我好像说过所有的水手都崇拜大凯撒,我也非常崇拜他。
在我那个岁数的时候人们非常喜欢看拳击,并且由此派生出了许多个协会、许多种比赛和许多大体类似的规则,也从这些东西里出现了不那么多的冠军。绝大部分拳击手只是在某个夜总会或者俱乐部打上那么一两场,两三场,你看,我知道三。
总之,偶尔打打,换些酒钱,但一个冠军会参加许多次比赛,比三次还要多。他们靠这个吃饭,所以他们身手了得,而大凯撒无疑是最有名和最杰出的一个。
他是在参加完伦敦一个什么协会的一场拳击比赛之后带着他的金腰带辗转乘船准备回美国的,没想到在海上出了事。
更没想到居然还会有恰好路过的船去救他。自从他上船,水手们对斗鸡及相关行为的热情立刻高涨起来,因为他是世界冠军。
水手的生活很简单,就是工作、喝酒和打斗,虽然我这个顶尖儿的水手不是这样。
水手们非常崇拜大凯撒和他的拳头,一来因为他是冠军,二来因为他可以轻松地打碎两英寸厚的木板。只有船长不大喜欢他。我不知道船长为什么不喜欢他,我本来准备给水手们讲一讲他在酒馆里比子弹还快的拳头,但我发现我根本没法子清楚地表达这一点,于是这个工作就落到大副和大凯撒自己身上。
每一个水手都认为它将成为传奇,许多年许多年后还回荡在整个大地上,我非常同意这一点,那实在是太精彩了。
我这些天很喜欢上货舱去,因为我发现观察货物实在是非常有趣,比数鱼还要有趣一些。
舱门上有个半尺见方的小洞,两根钢条。从小洞中涌出来的空气味道依然很糟糕,里面很黑。
我借着甲板缝隙里洒下来的余光看到有人匆匆把手里的什么东西往地上铺着的草堆里藏。货物们很沉默,他们发现了我却装作没有发现的样子。
我试着打一声招呼,没有人理我。
我看了半天,觉得很没意思,想继续去甲板数鱼的时候被人叫住了。我回过头,通过舱门上的洞努力向中间看去,左边的栅栏里慢慢站出一个人影,走到栅栏边的微光下。
是九纹龙。
他仍然让我害怕,哪怕他救了三个人。他的眼睛里有火焰。
我一下子就卡住了,目瞪口呆表现出一副傻样子,通常人们看到我这个样子都会控制不住地大笑出来,但他没有。他眼睛里的火焰慢慢熄灭,转化为一种深沉刻骨的悲悯。那一刹那间我几乎觉得他也是个好人了。他伸出一只手来抓住铁栅栏,露出一个笑容说:“给我弄杯酒。”
我摇摇头。我没有酒。只有船长室和厨房有酒。九纹龙又笑了。
他是个华工。他们都是华工。华工连狗都不如。
他们被骗上或者抓上船,在船上被视为货物,他们相信在航行的终点有一座金山等待着他们,不论受到什么待遇他们都默默忍受,即使这种忍受在一个水手看来怯懦到了卑贱的地步。
按照船长和大副的说法,这是先进民族对落后民族的殖民,是上帝子民应有的权利。我之所以一再提起这些是因为我很久之后才知道贩奴主义者以及贩奴运动的发展轨迹,以及华工在美洲大地上的血泪历史。那时我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这个大家称之为九纹龙的货物想要一杯酒,我忽然非常好奇。
九纹龙说:“听说水手们在赌哪个中国人挨的拳头多?我跟他们赌,我只要一杯酒。”
他说话很慢。
我不得不摇摇头告诉他水手们首先喜欢看两个货物之间的斗殴行为并且称之为斗鸡,至于赌货物能挨多少拳这种行为发生在前者缺乏刺激,不能满足他们之后。九纹龙的眼睛里瞬间又出现那种让我害怕的神色,一闪即逝。
接着他说:“我们不是斗鸡。他们如果愿意,可以拿我当靶子赌拳,我只要一杯酒。”
我再一次张口结舌,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大问题。
“要是他们用枪逼着你们打呢?”
“我们会表演。”九纹龙轻描淡写地说。
我于是飞奔着去找水手们。不出所料,他们大为恼火。他们一项重要的娱乐活动被强行中止,而且看样子没有任何再轰轰烈烈地蓬勃开展的可能,他们大怒并且叫骂,认为中国人过于狡猾,甚至试图反抗全能的上帝。
他们灌下无数杯酒,眼睛通红,如果不是船长的积威,他们恐怕早就拿着来复枪到货舱去乱扫一气了。最后他们提起枪来怒吼:
“把那个中国人弄来!把他的脸打到后脑勺上去!给他一杯酒!”
我非常激动,跟着水手们跑到货舱去,水手们打开铁格子,再打开货舱门,再打开铁栅栏。
货物们远远地缩在四下的角落里,货舱的最中间是九纹龙,他脸上挂着一种几乎是优雅的淡漠看着这些水手,水手们围住他,喊着那些他听不懂的语言,然后第一个水手挥起来复枪,把枪托重重地砸到他脸上。
一声危险的钝响。
我浑身一哆嗦,看到九纹龙的头突然向后一仰,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再度把脖子挺得笔直,他的脸上有一块皮翻转着耷拉下来,好几处同时涌出血,但眼睛还是带着那种几乎是优雅的淡漠。
一点时间也没有浪费,第二下、第三下和第很多下就来了,还是砸在同一个地方。九纹龙满脸是血,只能看得到眼睛。
水手们于是一起动手,围住他使出吃奶的劲儿用枪托一阵乱打。
这不是一个好水手应该干的活儿,我是个顶尖儿的水手,但我从没有想过把那个货物的脸打到后脑勺上去。九纹龙是个顶好的货物,是个让人害怕的货物,但他马上就要被这些不是顶尖儿水手的水手们打死了。正当我在脑子里勾出水手们把九纹龙的尸体扔下大海这幅画面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枪响。
水手们不动了,我也回过头去,是船长和大副。
船长手里朝天的手枪正在冒烟,脸色很可怕,水手们酒醒了些,我知道他们有些心虚因为船长说过绝对不许故意损害货物。我记得。
空气非常安静,水手们把枪放下,水手们低下头慢慢向舱门走去,我本来以为这一切都要结束了,然后就听到九纹龙平静地说:“我的酒。”
一个拎着杜松子酒酒瓶的水手把酒泼到他脸上,他可能听懂了酒这个字也可能纯粹只认为是一种挑衅。
酒精火焰烧过平原一样浸进他的伤口里。那块没有皮的肉猛地一抽,九纹龙的眼睛只是眯了眯,再度开口,声音依然很平静,只是略有一些沙哑:“我的酒。”
“上帝保佑,这个人难道没有疼痛神经?”大副浑身一抽,就好像那杯酒淋进的是他的伤口。我把九纹龙的话悄悄告诉船长,船长把手枪插回腰间的枪套里,对那个水手说:“把酒给他。”
水手看了船长,犹豫片刻,把酒瓶子递到了九纹龙手里。
九纹龙脸上的伤口又抽动一下,摆出一副送客的姿势,目送着刚才拿枪托在他脸上砸的水手们一个个走出舱房,然后和船长对视,船长看样子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他转头对大副喃喃地说这是他的船,他不喜欢这个中国人用欢送客人的样子去对待他。
“那你可以毙了他。”大副建议道,“绝对不会有哪个中国人对此表示愤怒的。他们就像一群羊一样又傻又胆小,唯恐引起你的注意。”
“那我们眼前这一个是怎么回事?”船长问,但他的表情很轻松,证明他并没有因此生气,接着他回过头来对我说:“问问他从前是干什么的。”
我照做了。九纹龙眯起眼睛打量着船长,他很奇怪,我也很奇怪。一个船长通常不关心货物是干什么的,他们的来源无非有很多种:通过劳工合同骗来的,直截了当抓来的,还有同当地中国官府要来的。事实上没有人关心他们是怎么来的和最后去了哪里。
“苦力。”
“你撒谎。你不是苦力。”听到回答的船长带着恐吓性的微笑反驳,“我是内行。我看得出来。你挨揍的姿势相当专业,你打过拳,你的眼神、拳头、小动作都能看出来。你是个打拳的。你很精悍,肌肉绷得非常快。你的中指关节非常平,你的骨节很大,你经历过不错的训练。”
我把这些话告诉九纹龙,他只是幅度非常小地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船长耸耸肩膀,我们一起退出货舱,锁上门,走上台阶,锁上铁格子。
我忽然觉得对九纹龙以及其他什么事情有了强烈的兴趣,我跟着船长爬上甲板,然后又下到锅炉房,锅炉房在货舱隔壁,当中只隔了一块钢板和一块木板,货物们不知道但我知道。
我的听觉一向非常好。
我把耳朵紧紧地贴在钢板墙上。
“老牛叔,来。喝一口。喝了烧酒,烧就退下去了。没事。你是下海受了冷气。要是烧不退被那些鬼子知道了,会被扔下海。”一个粗重的声音说。
然后是长时间的安静,很久之后,几声咳嗽。比三声还要多。很多个声音:“老牛叔?怎么样?”
“谢谢兄弟大伙了。”苍老而虚弱的声音,我恍惚想起来这是前两天下海救人的另一个货物。他年纪稍大,体格结实,脸比身体看上去苍老得多:“我年轻那会儿,在海里泡一天也没事,现在老了,不成了。”
“给……给我也来一口儿。我这酒瘾有点儿犯了。”另一个嘶哑的声音。
“你忍着!”几个声音立刻喊,“这是九纹龙拿命换来的!——脸怎么样?洋鬼子下手毒。”
“酒不能费。拿走藏起来,我也不必再喝了,我没事。”年纪大的那个货物老牛叔虚弱而有威严的声音,“酒有用。酒能点着,酒瓶子摔开了,玻璃片能当刀用。瓶子上缠着的铁丝拧下来能捅开锁。都用得上。把它包好藏起来,把咱找的东西都藏起来。该用的时候自然要用。”
“老牛叔,咱们能成吗?他们有这个。”一个声音压低了问。
“有洋枪又怎么样。”老牛的声音依然很衰弱,“虎门那会儿,我们爷俩都在关大帅手下当兵,洋人打过来,我儿子就是在我眼跟前被洋人的排子枪打死的,我怕它?我儿子一死,我就啥都不怕啦。等咱们干的时候,我先上,等我一死,你们也就啥都不怕啦。”
“能不能跟洋大人要几个烟泡儿?兄弟实在难受……”一个声音哆哆嗦嗦地带着恐惧说。这个声音我熟悉,但想不起来是谁了。
“麻子,你就别提烟泡儿了。”立刻有人插话打断他,“你不算个人。你为了抽大烟把老婆和女儿都卖了,又把自己卖上船,你活该。你忍着。等咱们能回去,大伙帮你戒烟。”
“算了。他也是个可怜人。”又有人说话,“他的事情我知道,我们一个乡的。就是洋教堂要他祖坟那块地,他不卖,于是骗他抽上了大烟,那然后?还有什么然后。地也卖了,房子也卖了,老婆女儿都卖了,自己也卖了。”
要烟泡的那个声音哭起来,一片寂静。良久之后又有人问:“老牛叔,你说要是咱不干,是不是真能到金山?”
“啥地方那么好,要抓着你关着你在你身上牲口一样烙上字非把你弄去不可?”老牛的声音,“就有金山,也不是咱的金山。依着我,咱拼了。不愿意的不强求,但别给我们捣乱。”
我听得非常激动,原来九纹龙挨揍是为了给老牛弄一口酒退烧,此外他们对航行本身充满了憧憬,还有一个人很想要烟泡。
不对。不是这些。这些是无关紧要的。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真正重要的东西,让我觉得十分危险,迫在眉睫,但却隐约到我偏偏抓不住,说不出是什么来。我觉得我应该赶快去告诉船长,我这就去。我跑进船长室,现在是下午茶时间,船长和大凯撒正坐在一张小桌子的两边喝下午茶,我想了半天,目瞪口呆,不知道该和船长怎么说,然后也不知道该跟船长说什么。大凯撒笑嘻嘻地递给我一片猪排,我接过来,心满意足地吃,瞬间就忘记了自己究竟想做什么。
“他真的是一个传教士和一个中国女人的孩子?他的智力一定完全遗传了他的妈妈。他看起来确实一脸白痴。”大凯撒笃定地说。
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遗传,但我很高兴,我觉得他是在夸我的妈妈,他真好。世界上现在有三个好人和一台好机器了,当然,如果我妈活着的话。吃饱了我就去睡觉。我做梦了。我梦到一个,两个,很多个的中国人在船下漆黑的海水中来回游荡。我觉得很伤心,我在梦中知道我在梦中又把三给忘记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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