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文身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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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个文身 六

  第6章铁格子上的八支枪(七)

    

    大凯撒漂亮地跳跃着向九纹龙移动过去,忽左忽右,拳头在脸前不断晃动。九纹龙还是没有任何动作,大凯撒放下拳头,把脸凑过去,九纹龙还是没有动作。大凯撒干脆闭上眼睛,九纹龙还是不动。大凯撒回过头来,气恼地对船长喊:“这个傻瓜完全不懂得一丁点儿拳击!”

    

    “有什么关系。反正他是当靶子的。”船长耸耸肩膀,水手们起劲儿地高喊:“打!打!打!”

    

    大凯撒嘀咕了一声,回过头,微笑着慢慢摆出姿势,忽然之间电光石火一般,他的拳头准确有力地打在九纹龙的脸上,这一拳如此迅捷,快到似乎直到他把拳头收回来,我才听到拳套与肉体接触时的沉闷响声。

    

    水手们欢呼起来,九纹龙的身子一个趔趄,但他迅速站稳了。于是欢呼声又变成惋惜的惊叹。

    

    大凯撒却不笑了。

    

    他退远,放下拳头晃动肩膀,双腿前后跳动,然后又一次凑上来,水手们满脸油汗,挥舞着手里的一切家伙,有节奏地狂热地为他叫好,声音在这间虽然还算宽阔但挤得满当当的船舱里震得我脑子发疼。

    

    大凯撒脚步巧妙地移动着,我看得很眼花,眼花的时候他就已经到了九纹龙身前,他倏地举起右拳,整个身体拧得好像一根上紧了的弹簧——忽然之间,他的左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九纹龙下巴上,这一拳又狠又快,而且完全出乎意料。

    

    我睁大了眼睛,看到九纹龙好像慢镜头一样一格一格地腾空而起,摔在绳子围成的边网上,然后又滑落到地上,看上去只差一根指头的距离就要完全摔倒了——但他的手比脚先着地,他用右手一撑,一个骨碌爬起来,看着大凯撒。两只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好像挨揍的不是他而是一块木头。

    

    大凯撒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他后退几步,开始认真地活动身体,一边活动一边对角落里的船长嘀咕:“你给我找了个内行。”

    

    “他不是。”船长露出一个只体现在嘴角上的笑容,“他对拳击一丁点儿都不知道。你说得很对,在中国没有人了解拳击。”

    

    “可他是个挨揍的内行。”大凯撒摆好了架势,一晃一晃地探着身子活像一只螳螂,“不过他挺不过三个回合,绝对挺不过。”

    

    话音刚落,他的拳头就再一次毫无预兆地落在九纹龙眼眶上,九纹龙的头好像一个拴着绳子的气球一样猛地一摆,还没有等弹回去,第二拳又来了。大凯撒左右开弓,拳头雨点一样打在九纹龙身上,打得他好像暴风雨中的多角帆一般摇摇欲坠,只能举起拳头护住脸不断后退,他退到了绳拳边上,但又被后面的水手七手八脚地推进圈子,继续饱受那暴风骤雨般的拳头的击打。忽然之间他的腿一软,好像一袋被扔到码头的谷子一般摔到地上。

    

    水手们发出高亢的一声喝彩,然后就是无数惋惜的低语。

    

    “他完了。”我听到我身边的水手自言自语,大凯撒一点儿乘胜追击的意思都没有,停下了拳头。当然,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拳击的时候是不允许打已经倒在地上的对手的。

    

    大副在九纹龙面前蹲下,开始大声地报数:

    

    “一!”

    

    “二!”

    

    我绞尽脑汁地思考二之后应该怎么说,等我想起来是三的时候九纹龙就已经在水手们一片惊讶兼赞叹的呼吸声中撑起了身子,然后不快不慢地站起来,他依然平静得像一块石头,简直看不出是刚挨了一顿痛打。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我转回头,进来的是哨兵。

    

    他匆匆穿过人群走到船长面前,低声在船长耳朵边说了什么。船长看看他,又看看场地里纠缠在一起的大凯撒和九纹龙,想着什么。然后站起来,走到我身边跟我说:“来。”

    

    我不愿意走,我在欣赏一场伟大的拳击比赛。但是船长不由分说就把我拉出人群。

    

    我在呐喊叫嚣的水手们之间跌跌撞撞地走出水手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船长拉着我走上甲板,我看到另一个哨兵在守着一个货物,那个货物在雨中瘫坐在甲板上不住抽搐。当船长的皮靴停在他面前时他忽然有了力气,扑上去抱住一只,号哭道:“洋大人,给个烟泡!开开恩吧!”

    

    他的脸上有几粒麻子。这个中国人可以说相当好看,除了他的表情。他满脸都是鼻涕和眼泪以及扭曲在一起的哭相。

    

    船长问哨兵:“怎么回事?”

    

    哨兵耸耸肩膀:“这个中国人用头撞货舱的铁栅栏。我们以为他发疯了,想把他扔掉,但他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在发疯,他一直在用英文喊‘上帝’。”

    

    我记起来了。这个人是麻子。他吸鸦片上了瘾而这一切似乎跟教堂有关系。

    

    船长对我说:“问问他要说什么。”

    

    我于是问了麻子,麻子似乎听懂了,把脸转向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洋大人,给个烟泡。给我个烟泡我啥都说。”

    

    我说:“他要个烟泡。什么是烟泡?”

    

    船长不回答,伸手从身边摸出一个铁盒,从里面取出一粒奇怪的药片。麻子徒劳地伸出手想去抓,但船长把那东西提高到胸前,他够不着。他又大哭起来。船长对我说:“让他先说。”

    

    甚至我还没有说完麻子就开始喊:“洋大人!他们要造反!他们要在今天造反!九纹龙拖住你们,他们密谋造反!求洋大人给我个烟泡!”

    

    我对船长说:“他说货物们要在今天造反。”

    

    船长的腮帮子明显绷起来,顺手把那个烟泡扔在甲板上,麻子立刻手脚并用地找起来,一找到就塞进嘴里,发出一声长叹,整个脸庞都在一瞬间柔和下来,他微闭上眼睛,心满意足。那东西一定非常好吃。

    

    “安排岗哨密切注意货舱。”船长说,“我们不能让货物有太多损失。至少要派八个人拿着长枪在出口铁格子上把守,给铁格子加两道锁,必要的时候把它钉死。如果真的有人冲了出来就用枪向他们的头射击,决不要只打伤,因为伤后很容易发烧,而发烧是会传染的。”

    

    “我们可以把受伤的扔到海里。”哨兵说。

    

    “那太不人道了。”船长简单地否定了这个提议,“再说,受伤未必会立即失去战斗力,打死是最好的选择。你们去水手室里把那些正在赌博得起劲的家伙找六个,不,八个出来。分成两班轮流把守。他们中有很多人马上就要赢了或者输了,那个中国人马上就要撑过第一个或者前两个回合,他们没有必要看完比赛。”

    

    两个哨兵答应一声就去了,船长和我刚回过身,就听到身后有咯咯的声音。

    

    我疑惑地回过头去,麻子已经吃完了那个烟泡,他扶着栏杆一点一点地把自己撑起来,咬着牙看着船长,脸色仍然像是在哭但却带着从没见过的凌厉之气。

    

    “老子不是人,是畜生。”他说。

    

    “老子是畜生!”他吼,然后向船长扑过来。

    

    什么都没有发生,除了一声枪响。左轮手枪子弹的强大冲力让这个货物好像在半空中遇上了一面看不见的墙一样。这个货物突然停下前冲的势头,简直好像突然凝固并且猛烈地后仰摔在甲板上。

    

    船长咕哝一句,把冒烟的枪收起来,摇摇头,走上前去踢着麻子的头,他额头上一个明显的弹孔正在冒着看不清颜色的液体。船长很生气。船长说:“又少了三百美元。还弄脏了甲板。”

    

    我理解他的感受。三百一定是个庞大无边的数字。

    

    然后他又自我安慰:“谁知道。也许这样的卖不了那么多。上帝保佑,我至少知道了华工们准备做什么。你,白痴,你也去,听听他们究竟想怎么干。”

    

    我非常不愿意,我更愿意欣赏一场刺激的拳击比赛而不是在这种鬼天气里监视一个铁格子,但他是船长。

    

    于是我就去了。

    

    雨越下越大,我和八个拿枪的水手守在铁格子周围,他们身上披着防雨布,咒骂着他们所知道的一切比如说天气、船长、货物、大凯撒、枪。这很自然。子弹被雨水泡湿后,枪跟棍子没有任何区别,但我不明白他们在骂什么。好在这六个家伙不断换岗,这让他们不至于骂出正常人忍受极限的脏话。

    

    另一个“好在”是他们会不断带来拳击比赛的最新进展,这样我虽然看不到但是却能听个差不多,这样也不错。每一次水手们都首先承认九纹龙没有被揍成一堆肉,然后补充说大凯撒就快要把九纹龙揍成一堆肉了。

    

    “他已经被打倒了七八次,每一次被打倒爬起来都越慢。”

    

    “他脸上那块旧伤的皮又被打翻出来了。”

    

    “皮被打掉了。他的脸就好像被剥去了三分之一似的。”

    

    “大凯撒直接揍他的肉了,但他好像渐渐学会了隐藏和躲闪,不那么有效了。”

    

    “这个中国人好像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做疼。我必须承认他比两英寸的木板结实。”

    

    “他看样子能撑过第四回合。”

    

    我目瞪口呆,问那个水手“四”是什么意思,是不是马上就要“十二”了。他显得很无奈,告诉我四之后还要过很多很多个回合才能到十二。

    

    正在这时铁格子下面的舱门传来几声轻响,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上,睁大眼睛努力透过夜幕向货舱方向看过去,其实我什么也看不到,夜太黑,太沉重。我只听到缓慢的令人牙齿发酸的咯吱咯吱声,那是货舱的门被打开了。

    

    九纹龙说过铁丝可以捅开锁。

    

    我在等待,所有的水手也都在等待,过了不知道多久,一只手慢慢地摸上了铁格子,上下摸了几次,接着一个头轻轻地探出来,就着微弱的夜光开始摆弄铁格子上的锁。我回过头,一个水手也慢慢地抬平了他的枪。

    

    枪声在我头顶上响起,在黑夜里就像小炮的声音一样响亮。我浑身一震,再回过头去,那个头不见了,只有肉体摔下梯子的声音。下面的货舱里顿时响起了一阵愤怒、惊讶、悲伤兼有的喧哗声,但很快又复归平静。

    

    水手们点起了风灯,照亮了铁格子以及之下半开的货舱门。货物们显然也已经明白他们“造反”的事情已经被水手们知道,甲板上有许多条指向铁格子的枪,要想偷偷地像九纹龙设想中那样捅开锁已经没有可能。甲板上静得吓人,就在我觉得他们应该已经放弃计划安分守己地回去当货物而我们也能看完比赛的时候货舱里一个苍老冷静的声音传出来:

    

    “我一死,你们就啥也不怕啦。”

    

    然后就又有一只手伸出来试图去拨弄铁格子上的锁,枪声又响了,紧接着就是一声子弹打在金属上的奇怪撞击声。那只手没有丝毫颤抖,依然在用一小截铁丝拨弄着锁。又是一枪。又是一声撞击。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在这个漆黑的夜里华工们用手、用牙齿和指甲、用许多不起眼的东西,比方说木板上拔下来的铁钉子、摔碎的酒瓶、铁丝之类磨断了绳索和镣铐。他们经过长久的、简直不是人能容忍的密谋和准备。但他们的行动却被一个吸毒成瘾的同胞卖了。事到这一步,是生是死已经没差别,只有干到底。

    

    开枪的水手终于烦躁起来,他站起身向着货舱走去,一句话也不说就把枪口伸进铁格子扣动了扳机。

    

    货舱里愤怒的呐喊声涌起来,我只听到货舱的门被撞开,接着是无数双手一起猛推铁格子的声音,水手又开了几枪,手忙脚乱,回过头来大喊:“快来帮帮我!”

    

    于是水手们一起冲到铁格子面前,其中一个一向下看就摇头:“我的上帝。”

    

    我很惊讶,不知道为什么上帝也缩进了铁格子下面,正想过去看就被水手们喊:“孩子回去!”

    

    然后他们这八支枪就开始向铁格子下面胡乱开枪,枪口的硝烟在铁格子上弥漫开来,可是没有人惨叫也没有人哭,我非常奇怪。要是在往常,枪声之后一定会有这两种声音,然后我忽然想起了上帝也在铁格子下面。一定是这样。我要去告诉船长。

    

    于是我一阵风似的跑过甲板,跑下旋梯,跑进水手们依然在呐喊助威的水手室。

    

    船长依然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冷漠地盯着搏斗的两个人,似乎那与他的船、他的儿子和他的一切都毫无关系。

    

    水手们空前兴奋地一起高喊,我回过头,原来九纹龙又一次被大凯撒干脆利索地打中肋骨,像一块木头一般摔在地上。但在大副数秒之前他就又一次利索地把自己撑起来,直直地站着——转瞬之间相同位置就再中一拳,他又扑通一声栽倒,然后又利索地爬起来。

    

    他的半边脸上都是凝固的鲜血和暴露的肌肉,但仍然像石头一样全无表情。

    

    当的一声。一个水手很不情愿地敲响了一面锣,大副立刻分开两个对手,伸手比了一个姿势。水手们有的咒骂,有的在狂笑。

    

    “第六回合。”船长喃喃自语,“但愿这个家伙能撑满九个回合。”

    

    大凯撒坐了回来,他在激烈地喘气,胸膛起伏。水手们纷纷凑在他身边,用力地给他扇空气,捏肌肉,并且不停地要求他一定要在第七回合把九纹龙打成肉末。有些水手在对九纹龙喊中国人都已经死了而他也即将被大凯撒打死,九纹龙依然孤独而倔强地站在赛场中央,对周围向他一浪接一浪袭击过来的咒骂声充耳不闻,或者他可能根本就听不懂。所有的人都是他的敌人。

    

    我抓住空子对船长说:“有上帝在铁格子下面。”

    

    船长不露声色地笑了:“真的?那他一定是去听他们死亡前忏悔的。”

    

    然后他又问我:“那边怎么样了?”

    

    “他们正在朝铁格子下开枪。”我说。

    

    船长又一次笑了:“打死他们几十个,他们就不会再动了。等到明天他们就会渴得厉害,然后就会要求谈判。这些都是航行中的必要损耗,没关系。”

    

    我目瞪口呆地问他谈判是什么意思,他又笑了:“看比赛!”

    

    第七回合和第八回合,大凯撒依然暴风骤雨一般疯狂地攻击着九纹龙,他不住地想法子诱骗九纹龙把已经挨过两记重拳的肋骨露出来,但是九纹龙很聪明,而且动作很敏捷,每一次都在他差那么一点点就要打中的时候挡住了他的拳头。

    

    大凯撒于是转而攻击他已经没有脸皮的右脸,九纹龙对自己的脸似乎没有多少关心,一再被击中后摔在地上,但他每次都能迅速爬起来继续挨揍。他很冷酷,对自己被打成什么样子漠不关心。

    

    大凯撒好像穿花蝴蝶一般在场地中左右闪动,拳速越来越快,但确实没有把九纹龙的脑袋在一秒钟内打碎十三次。在水手们一片又一片的惋惜声中,九纹龙完美地撑过了第八个回合,而且看样子还能再撑下去。有些人赢了,有些人输了,但无论是输是赢他们都卖力地为大凯撒加油,指望他快一点把九纹龙打成一堆肉。

    

    水手室的入口又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哨兵冲进来,脸色紧张地跑到船长身边,小声说:“货舱着火了。”

    

    船长看样子吓了一跳,他们立刻议论起来。我断断续续地听了一个大概:似乎是货舱有几条木板被货物们拆下来做武器,水手们开枪的时候子弹打在这些裸露的钢板上,溅起的火花点着了干草。

    

    “我们没办法灭火,船长先生。”哨兵非常焦虑,“华工们挡住火焰阻止我们扑灭。”

    

    “他们用什么挡?”船长问。

    

    “……他们自己。”

    

    船长低下头沉思了片刻,疲惫地一挥手:“他们大概都疯了。看好铁格子,随他们去。等稻草烧光,他们都会呛死在货舱里面。叫他们都去死。扫射他们——随便你们怎么干。做运输生意也有赔钱的时候。现在是第九个回合,我要看比赛。”

    

    锣声又响了,大凯撒跳起来,直冲向场地中央面无表情的九纹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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