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药三分毒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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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药三分毒 一

  第1章一条船(一)

    

    我是个水手,我天生就是个水手。这是他们拉我上船时说的。他们还说我会成为最顶尖儿的,但是我现在也没有明白最顶尖儿的水手和最不顶尖儿的水手有什么区别,因为水手们全都一个样。

    

    大概只有我跟他们不一样,所以我才是那一个最顶尖儿的。唔,我天生就是个最顶尖儿的水手。

    

    我的工作很轻松,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坐在甲板栏杆上数鱼,掉下去过一次,两次,很多次。

    

    每一次被拉上来的时候,他们都告诉我要是还有下一次就不再理会我,听凭我漂流在大海里被鱼咬成骷髅架子。可是数鱼真是有趣。我告诉他们数鱼很有趣,最后船长也忍不住问:“这家伙真的看得到鱼?”

    

    我被他逗乐了。这些家伙真傻。隔着海水我怎么可能看得到鱼。他们不明白看得到鱼和数鱼完全是两件事情,他们真是傻子。

    

    “愿仁慈而万能的主原谅他,他是脑子不好。”船长咕哝着就走了,还喊了一声,“看紧点儿这个白痴!”

    

    是的,我是个顶尖儿的水手和白痴。我在一艘帆机双动力船上工作。

    

    我在这条船上工作已经快一年了,我的水手牌上写着船的名字和我的名字,这两者我都不会拼写也记不住。我想我必须想办法说服他们不要用如此之多的字母去描述船和我,但他们永远不会听我说话,除了我妈之外从来不会有人听我说话,水手们当然也不会听,他们对表象有一种偏执的信任。

    

    他们嘲笑我连船上有几面帆都数不清楚,然后把这种现象归纳为我不能辨别一切大于三的数量。所以我是白痴。

    

    我对此非常惊讶,因为我既不知道“大于”是个什么东西,也不知道“三”是个什么东西。再说也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要想做一个顶尖的水手需要知道这两者。我的工作很轻松,对了,我说过我的工作很轻松。

    

    我接受其他水手的告解,因为据说我爸是一位神甫,但他悲剧性地在一次意外事故中伟大地死去了,就像一位真正的神甫那样。于是大家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应该继承他的事业。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继承他的事业,我连“爸”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但这份工作很轻松,我也就决定不再深究。

    

    我的工作是在一个黑屋子里一坐,听着外面的水手断断续续地诉说着他这些天来的经历,这当然很轻松,但很重要。

    

    水手们在长期的、枯燥的和封闭的航行之中,总要找个理由倾诉一下,这非常重要。

    

    我作为一个神甫的儿子,以及一个顶尖的水手和顶尖的白痴接受这项工作再合适不过了。

    

    虽然我隐约觉得他们找我告解只不过是因为他们认为我是白痴。是的,我知道无数的故事,但我没办法表达出去。我在代替他们承受着某种精神上的负担和折磨——至少船长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我很重要。

    

    但事实上我完全没有什么负担和折磨,如同他们不愿意进入我的世界一样,我也对进入他们的世界全无兴趣。归根到底,我知道每个人都喜欢我,但我也知道他们喜欢我是因为我毫无威胁。

    

    在这些人里我最喜欢听大副的告解,大副同时也是船医,他的故事最多也最精彩,他是个很独特的人——事实上我认为他是台很独特的精密机器,另一个独特的人是船长。

    

    船长也从来不告解,船长认为他可以解决一切事情而无须向那些水手们一再提到的伟大的上帝去求助。我喜欢他这种态度。

    

    我妈告诉我说自己的事情最好自己解决,世界上没有谁会帮你,包括上帝——虽然在她嘴里的上帝和水手们嘴里的上帝是两个词汇。她把那个伟大人物叫做观音菩萨,你知道,中国人和美国人的语言是不同的。正如她把船叫船而船长把船叫施谱。

    

    好在我听得懂这两种语言。

    

    我在码头上长到很多岁后,我妈死了。她死的时候瘦得像根绳子,她抓着我的手看着我,指头在我手腕上掐出印来,然后哭和咳嗽,眼泪好像起锚时锚眼里流下的海水一般,她说:“苦命的儿。”然后她死了。

    

    再然后我遇到了船长,船长看了看我的头发和脸,又看了看我脖子上挂着的项链,就把我拉上了船。我很感激他。他说他跟我的爸爸是老相识,爸爸上中国来传教时就搭乘他的船。然后爸爸碰到了我妈。

    

    “他强奸了那个婊子!”水手们乐不可支地对着我喊。

    

    我很茫然,我不知道什么是爸爸,什么是强奸和什么是婊子。

    

    船长十分生气地要把他们赶跑,然而水手们还在喊:“他强奸了那个婊子!他强奸了那个婊子!”然后大副出来协助船长把水手们赶跑。大副是一台精密的仪器,他总是在船长需要把水手们赶跑的时候出现。

    

    我很感激船长和大副这种驱赶行为,因为虽然我听不懂,但我知道水手们是在嘲笑我。我不愿意被别人嘲笑。

    

    他们真好。比他们好的只有我妈,可惜我妈死了,否则世界上就有两个好人和一台好机器了。

    

    其实我很想问问,为什么大副可以自动把水手们赶跑而船不能自动躲避礁石,但我没有。我觉得那是对仪器精密性的冒犯。

    

    我担任告解工作,我最喜欢听大副向我告解。他给我讲过很多故事,例如我爸在回加利福尼亚的旅途中喝醉了酒,跌跌撞撞地进了锅炉室,等水手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两条腿了。

    

    “这都是上帝的旨意。”大副这样总结,同时露出悲天悯人的眼神。这是他的口头禅,他在谈到自己所不能解释的东西时多半会加这么一句:“这是上帝的旨意,孩子,你有一半是上帝的孩子,因为你的父亲是个传教士,但你的母亲是个中国人。所以你只有一半是上帝的孩子。”

    

    我对做半个上帝的孩子没有丝毫兴趣,也不想搞明白爸是个什么东西,我觉得我做我妈的孩子就挺好,可惜她死了。我非常怀念她,每当我觉得怀念她的时候就非常伤心,每当我伤心的时候就去甲板上数鱼。

    

    我于是去数鱼,一条,两条,很多条。

    

    我在数鱼的时候看到了大凯撒。他正走向码头为水手准备的酒馆。

    

    我心中非常振奋。我跳下甲板栏杆跑上码头去找大凯撒,我激动得心脏都快蹦出腔子了。

    

    大凯撒是水手们的偶像,我是顶尖儿的水手,他自然也是我的偶像。他出现在水手们从美国带来的杂志封面上,沉静的脸上有一丝难以捉摸的放肆微笑,隆起的肌肉好像铁铸的一般,还有他的拳套和金腰带。

    

    他是世界拳击冠军,水手们认为他是世界上最强的人。他刚在英国还是什么地方赢得它,搭船回美国,在我们的港口中转,我永远不会想到我能够真正见到他。

    

    他当然不可能叫大凯撒,大凯撒只是他的外号以及是另一个人的名字。我很奇怪人为什么要用其他人的名字做外号,举例来说假若船长的外号叫做大副而大副的外号叫做船长,那将是一件多么奇怪而尴尬的事情。所幸真正的凯撒并没有和他一起出现过,上帝对他真好。

    

    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大凯撒是我的偶像。他出现在这里,他进入酒馆,我必须去找他。我跑过一列列正在装货的苦力,一座座物资仓库,跑到酒馆前,推开门。

    

    酒馆里没什么人,有个老头在吹着一支奇怪的乐器,空气中回荡着一种令人伤心的旋律。大凯撒在靠近窗户的一张桌子上坐下,对先到的许多个人依次点一点头,我满意地注意到那许多人像我一样露出愕然和崇拜的神色。

    

    “我是替老丹尼来说话的。”大凯撒把双肘放在桌子上,手指交叉握紧,支在下巴上,“是我打败了他,让他一文不名,我欠他的。”

    

    “那么,冠军先生,你准备替他还钱?”一个人问。

    

    “不。”大凯撒断然说,“我只是请你们不要再找他讨债。”

    

    “这不可能。”发问的人摊摊手,“你很有钱。对你来说这不是什么大数目。”

    

    大凯撒又露出那种我在杂志封面上见过的放肆的微笑:“我是拳击手。我现在很有钱。但迟早会有人像我打败他一样打败我,这是我们职业的一部分。我也将一文不名。这里很大,无数英国人、美国人、法国人和西班牙人囊空如洗地夹着包拥过来,走的时候每个兜都装满了金子和珠宝。你们应当盘剥那些更值得盘剥的人而不是惹一个拳击手。机会有很多。”

    

    “这也是我们的职业,他必须还钱。”发问的人把手伸进兜里。

    

    “这我管不着。”大凯撒微笑着说。

    

    “冠军先生,你看,我们有三个人,而你只有一个。”

    

    “这我知道。”

    

    “换句话说,有三把枪在桌子底下对准了你的老二。我们很喜欢拳击,但这不足以让我们在打碎你卵子的时候增加一丁点儿犹豫。”

    

    “这我也知道。”

    

    “那么,”发问的人终于不耐烦了,“拳头不可能比子弹更快。”

    

    枪声突然响起来,我浑身一震。

    

    大凯撒的姿势没有变,交叉的手指顶在下巴上,似乎连衬衣上的褶皱都保持着一秒钟之前的模样。他对面和两旁的许多张椅子分许多个方向摔倒在地上,一个人挣扎着爬起来,满脸是血,然后又蹲下去手忙脚乱地找着自己的枪,天花板上多了两个弹孔,他的两个同伴则在地上抽搐,看样子已经失去了爬起来的力气。

    

    大凯撒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些,简单地回答刚才那句话:“可能。”

    

    “我的老板是芝加哥的蓝眼琼斯!他会生气的!”爬起来的人气急败坏地擦着脸上的血大喊。

    

    “琼斯?他不会。就我所知,他在下一场比赛里下了一万五千块钱的注买我赢——等等,老丹尼欠你们多少?三百美元?”

    

    “连利息一共四百四。”爬起来的人抹了一把脸喊。

    

    “那我已经还清了。”大凯撒微笑着说,“他们算过,我每在擂台上有效击中对手一次价值一百五十元。你们三个挨了三拳,我还多付了十元小账。”

    

    爬起来的人终于找到了他的枪,退到一丈开外声嘶力竭地喊:“好吧!我承认拳头有可能比子弹快!但拳头不可能比子弹远!还钱!现在就还!”

    

    “滚出去。带着你的人和你的枪滚出这里。否则就把你的脸打成活塞!”

    

    一个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我回头一看,是大副,他手里拿着一杆头号的来复枪,一脸凶相,很响地拉动了扳机。

    

    要债的在大凯撒的拳头、大副的脸和头号来复枪前退缩了,拉着他两个勉强爬起来的同伴走出了酒馆。大副冲大凯撒微一点头。

    

    “多谢。”大凯撒问,“阁下是……”“我是弗吉尼亚人号的大副,就是那边那条船。”大副把枪背在肩膀上用下巴一指,“天花板上的洞是怎么回事?”

    

    “那几个蠢货挨了拳头,鼻梁碎了,倒在地上,然后才反应过来,扣动扳机。”大凯撒说,“必然地打到了天花板上。老丹尼会很高兴。他无债一身轻,在这里仍然有大把的机会。这块土地简直是上帝的赐福。”

    

    “一点儿错也没有。”大副看样子非常同意这种说法,“你把他们打得够惨的。听说两年前你在佛罗里达表演的时候,曾经一拳把一匹马的头骨打碎,希望他们没事,人毕竟不是马。阿门。”

    

    “阿门。”大凯撒站起来,点点头,看着我,“你的儿子?”

    

    “不。”大副摇头,“他是一个传教士和一个……怎么说呢?码头上的中国姑娘的孩子。当然他们不可能是婚姻关系……这么说吧。跟当年南方种植园里那些女黑奴生下的混血儿没什么不同。他有一半是上帝的孩子。”

    

    “我明白。总之这次谢谢你。”大凯撒走到我面前,蹲下,“祝福上帝的孩子。你有钱吗?”

    

    我当然有。我很得意,我把手伸进贴肉的口袋里拿出十个呱呱叫的铜板,这是我妈留给我的。我把它们展示给大副和大凯撒看。大凯撒笑了,从身边摸出一张票子:“美元。”

    

    我目瞪口呆而且很沮丧。这个我没有。我身为一个顶尖儿的水手居然没有一张呱呱叫的美元,我觉得我的人生很失败。大凯撒咧开嘴笑了,掏出一支笔在那张票子上潦草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塞给我:“给你。”

    

    他真是好人。要是我妈活着的话,世界上就会有一个、两个、很多个好人了。大凯撒站起来和大副握了握手。

    

    “我得走了。我跟我的经纪人要搭今天下午的一班船回纽约,两个月后我在那里有一场比赛,欢迎你们来。另一方面,其实……”“怎么?”大副狐疑地问。

    

    “其实你要不那么急,我会有机会告诉他们拳头不但有可能比子弹快,而且有可能比子弹远。”大凯撒笑着扣上帽子,“今天真是好天气。希望这些天都是好天气。贵船做什么生意?”

    

    “押运华工并向美国铁路当局提供劳动力,或者你可以直截了当地说是贩奴。”大副不动声色地回答,“我本人对这类定义无所谓,感谢上帝为美国人制造了清朝皇帝和他的子民。这是先进民族对落后民族的殖民。是上帝子民应有的权利,阿门。”

    

    大凯撒只是笑一笑,推开门,带着大海味道的风贪婪地扑进来,我目送着他消失在道路尽头。

    

    现在我有一张呱呱叫的美元了,而且我暂时地记起了这条船有个冗长的名字——“弗吉尼亚人号”,虽然我可能再过一个小时就会忘记它,因为我是一个白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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