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柳镇 四
第4章千年一夜(四)
“还等什么？”宅子里有人低喝。
柳南庭一震，疾步冲上前去。就见少年倒在那儿，双手紧紧揪着胸前衣襟，咳得整个人蜷成一团，竟不像受了伤，而是某种可怕的病症。柳南庭不禁停了脚步，目光微转，看见少年因痛楚而扭曲的眉宇之间那隐隐的执拗。
是和他母亲一模一样的执拗。
柳南庭眼角又跳了下。倏地一道犀利掌风自旁侧逼来，他急忙反腕相迎。来者却不与他相对，身形一晃，闪到了那少年身侧，探臂将少年抓起搭到了背上。柳南庭低喝一声，猱身上前。这下他已看清来人是个装束奇特的瘦削老者，他一手扶住少年，另一手猛劈出数道厉风，趁柳南庭错身避让的刹那，闪身上了墙，回身凌空三指，便听宅内传出沉闷哼声。
那老人森然一笑，又斜睨向柳南庭：“枉少主视你作长辈，百般退让，你却逼他到如此地步！武林第一世家，哼哼，不过是只懂得欺负女人与孩子罢了！”他狠狠一啐，抱了少年转身掠入黑暗之中。
柳南庭仰头望着空无一人的墙头，不知怎地竟没了追下去的念头。他站在原处低低叹了口气，瞥见仍插在墙中的弯刀，便过去将刀拔出。
狭长刀身明净如镜，柳南庭看着刃上自己的脸孔，不自禁地忆起旧日光阴。那时他还年轻着。他和其他的兄弟一起，为了这柄家传名器明里暗里地较劲儿。不想最后得到它的，却是柳家最小的女儿，他们宠爱至极的九妹。这个闺名南玉的姑娘明丽聪慧且执拗，当他们一心修习着家传流火刀法以期得到长辈认可时，她却以一套专破流火的破火刀法，将这柄美丽的弯刀接在了手中。
那一年的柳家还是整个武林最大的世族。那一年的传刀之典让这个未曾在江湖中走动过的姑娘骤然间成了无数少年侠士心里眼里的焦点。那一年的江湖暗潮汹涌，各世家门派头一遭联合在一起，蕴酿着一场对南疆天露魔宫的决战。也正是那一年，天露宫的少主重渊无声无息地潜入了中原。人们猜他定是为了阻止这场正道人士蕴酿的计划而来。众豪杰侠士因而纷纷行动，十数次冲突交锋，最终，截杀未能成功。重渊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不见了踪影。旁的人庆幸着没有被他夺去什么，却没有人想到，他到底还是带走了一样东西，也留下了一样东西。
直到三年后，当天露宫与中原武盟在海州正面相对时，两方才惊觉，双方最为看重的两个人——中原无数少年爱慕着的南玉姑娘与天露宫即将继承宫主之位的少主重渊，居然早已相识并相爱了！
这个事实令所有人震惊，天露宫和中原武林彼此都觉得这是莫大的耻辱。他们想尽一切的办法要拆散他们。然而在他们那个年纪，爱情像一团火，世俗道义、长辈的劝阻甚至周遭人的鄙弃，都不能阻挡这火焰的燃烧。只要能在一起，他们甘愿放弃一切。
而他们也真的放弃了一切，悄悄地避隐去了某个偏僻的地方，专心过着自己的生活。他们的身后，失去继任者的天露宫退回了南疆，中原武林好不容易达成的盟约瞬间崩溃。为给武林人一个交代，柳家自承教女不严以致中原武林颜面尽失，甘愿退离江湖。然而背地里的谩骂与流言却始终存在，令他们至今也清楚记得当年的耻辱。
如今，她却说她不恨。
——你又凭什么来恨呢？柳南庭狠狠抽了口气。你是不恨的，可是柳家上下数百口人呢，也能够不恨么？
哪怕她已经不在人世了，也还是……柳南庭猛地哆嗦了一下，脑子里有什么瞬间划过，留下又深又长的痕迹。他狠狠甩了下头，强迫自己宁定了神色，才提刀返回宅子。
片刻之后，挖掘之声又响，却是比之前更闷，也更小心了。
屋子中央的小火盆烧得正旺，外面的喧闹声衬得室内安静而温暖。柳淳醒过来，第一眼就看见了对面闭目静坐的灰袍灰发的老人。
他像被针扎了似的自床上弹起来，瞪大眼惊叫了一声：“述爷？”随即干笑道，“您怎地又、又来了？”那老人张开眼，板起的脸上似有怒意，眼中却尽是喜色：“老奴若不来，少主还有命在么？”
柳淳咧了咧嘴。这个被他唤作“述爷”的老人自他从南疆出来，就一直追在他身后，每次追上时，念念不忘的一句话便是要带他这个少主回去。柳淳自觉耳朵已听出了茧子，不免又是好奇又是烦恼，心想怎么他就说不厌呢？自己既已出来了，当然就没抱着回去的打算。他想述爷也明白，只是这老人固执得很，尽管一次次被少年耍尽花招逃掉，却仍是不放弃地跟在后面。
柳淳暗暗叹了一声，按着胸膛笑道：“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这种治病的方法耗损过大，辛苦您了！”
“这种程度的损耗，老奴还吃得消！”述爷透了口气，语含欣慰，“只要少主愿随老奴回去，老奴就是拼尽这一身修为，也必要保少主平安……”“一个月！”柳淳突兀地打断他，语调突然变得异常生硬，“没有药，以你的修为最多只能压制一个月。”
老人面色骤变，盯了他一阵，才沉声道：“不管怎样，我也不会任你再去胡闹！”见柳淳不屑，又淡淡道，“我封了你的内息。你那点小伎俩就省省吧！”
“啊？”柳淳叫起来，默察之下果然内息尚在，却无法汇聚。“封息之术？”他苦笑道，“述爷，您当我是犯人？”这封息之术原是天露宫用来惩戒门人的手段，非精通者不敢擅用，否则稍有差池，被施术者便是武功尽失的下场。
“你这病再耽误不得。再歇一天，我们就动身。”老人只应了一句，便闭了眼不再理他。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
过了片刻，述爷却突然觉得不妥。太静了，柳淳可不该是这样安静的小子。他张眼去看，果见柳淳正盘膝坐在床边，苍白脸孔上正有一片异红浮动不休。他竟是在硬提内息冲撞封禁之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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