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风雪荒原
雪山上升起哟红太阳，翻身农奴把歌唱，把歌唱——
风雪中的青年点响起歌声，小女孩儿的哭声也在歌声中震荡。
杜永红面对毛主席画象，一边唱一边领跳。她身后是一群疲惫不堪地晃动着手和脚的知青。
这并不优美的歌声十分嘹亮，充满无限赤诚，充满革命气魄，回荡在青年点。小女孩儿的哭声好像不甘示弱，同样嘹亮。
窗外，大雪纷飞，漫天的雪花像浪涛，将红太阳淹没。
翻身农奴把歌唱，把歌唱——
哇哇哇——哇哇哇——
知青们忍着辘辘饥肠，跳了一曲又一曲。忠字舞好不容易随着歌声的消失而停止，知青们开始排队打饭。
爸爸端着碗回到自己房间，听到隔壁小女孩儿高亢的哭声，同时也听到冯太奶含混的叨念声。爸爸实在忍不住了，放下碗筷来到冯家。看见冯太奶坐在炕上，抱着小女孩儿不停地晃动，嘴里喃喃地叨念着。么妹子，哭巴龙，莫哭喽，莫哭喽。小女孩儿的哭声并没有停止，也没有减弱。
冯奶奶。爸爸轻轻叫了一声。
听见说话声，冯太奶停止晃动，慢慢抬起鬓发苍白的头，惊疑地注视着家中的第一位来客，目光呆滞、警惕。小女孩儿停止啼哭，愣愣地看着爸爸。
爸爸走到冯太奶身边，看着小女孩儿，关切地问，老奶奶，这孩子怎么了？
冯太奶毫无表情地回答，娃儿饿了。
怎么不喂呢？爸爸满脸焦急。
莫有吃的。冯太奶看看眼前这位很有同情心的知青，消除了一些戒意，对爸爸说，喂娃儿的糕干粉莫有了，她爸爸请假要去买，富主任不准假，只好喂娃儿稀粥喽，粥还莫煮得好。
爸爸看看地炉子上的小锅，正冒着热气，又看看满脸泪水的小女孩儿，心里很不是滋味，心想大人有问题，孩子是无辜的。
爸爸看了一下屋子，没看见冯延生伯伯，就问，她爸爸呢？
冯太奶抹了一下泪水，哭哭叽叽地说，她爸爸又让富住任找去了，说他不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想借买糕干粉之机，外出搞反革命活动。
爸爸气愤地叹口气，对冯太太说，你老别着急，等粥煮好了先喂她，我去给孩子买糕干粉。
冯太奶的嘴角抽动着，木呆呆地看着爸爸，眼睛湿润了。
爸爸回到屋里，拿起书包，对严明叔叔说，下午给我请个假。
严明叔叔连忙叫住爸爸，饭还没吃完，你急着干什么去？
我有事，出去一趟。爸爸身都没回，便跨出青年点，冲进风雪中。
雪越下越大。团团雪花卷在狂风里，好像一群群凶猛的野兽，疯狂地朝爸爸扑来。爸爸低着头，侧着身子，顶着风雪艰难地迈着步子。
呜——一列火车长鸣一声，迎着风雪的阻力，向兴隆镇方向不急不慢地使去。
爸爸困难地抬起头，看看火车，从寒冷和孤寂中解脱出来。
兴隆镇是个不大的小镇，只有一条不足百米的东西走向土街，街南是马掌铺、兽医站和一个小照相馆，路北是百货商店和一座小医院。由此向四周座落着一些低矮的土房。
爸爸一把推开商店门，直奔副食柜台。女营业员吃惊地看着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爸爸，汗水顺着额头和脸颊往下淌，头上冒着热气。
请问，有奶粉吗？爸爸将棉帽子摘下来，一边抹着汗水一边礼貌地问。
有，还有糕干粉。女营业员还在看爸爸。
爸爸对她友好地笑笑，麻烦你，拿两袋奶粉四袋糕干粉。
女营业员把奶粉和糕干粉放在柜台上。
谢谢。爸爸付完钱，把东西装进书包，系好带，急冲冲出了商店。
雪还在下，风还在刮。北风卷着雪花，横冲直撞。
爸爸兴冲冲地往回走。小女孩儿啼哭的泪脸出现在眼前，仿佛她也在风雪中挣扎。瘦弱的小脸儿挂着泪珠，一只小手不住地在嘴里吮吸，一边吮吸一边啼哭。
多么可怜的孩子！爸爸有些伤感，突生怜悯之情。
望着漫天遍地的白雪，爸爸在心里问自己，这种怜悯是属于哪个阶级的？耳边响起一个伟大的声音：
世上决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我，地主阶级的子弟。她，反革命的孩子。用造反派的话来说都是狗崽子，我这是惺惺惜惺惺还是同病相怜？
爸爸的手紧紧搂着书包，在心里骂道，去******，管他什么阶级，孩子不能挨饿了！心中涌起一种抑郁的欣慰。
冯太奶坐在熟睡的小女孩儿身旁，堆满皱纹的脸上滞留着泪痕。见爸爸进屋来，急忙要下地。
爸爸走过去扶住她，轻声说，冯奶奶，你老别下地。
冯太奶摸了一把炕沿，你坐这。
爸爸坐下，喘口气，从书包里拿出奶粉和糕干粉，轻轻地放在炕上，对冯太奶说，这是我送给孩子的。
冯太奶双手颤抖着拿过一个手绢包，颤抖着慢慢掀开，拿出钱。孩子，给你。
爸爸说，我不要钱，这奶粉是我送给孩子的。
冯太奶看看炕上的东西，又看看满头汗水的爸爸，昏花的双眼涌出泪水。好一会儿，才抽抽搭搭地说，你真是个乖娃子啊。
爸爸感到凄凉和苦涩，不忍心看痛苦的老人家，把目光移到小女孩儿脸上。她长着稀疏的黄头发，两条细细的眉毛，又弯又长的睫毛好象特意贴上的，高高的小鼻子，微翘的小嘴，不时地嚅动。
多么可怜的孩子，又是多么可爱的孩子呀。爸爸心里又泛起爱怜，抬起头。冯奶奶，冯大哥是因为什么成为反革命分子的？
冯太奶颤抖了一下，满是皱纹的脸痉挛着，又抽泣起来，眼泪犹如断线的珠子，唰地倾落。
爸爸自觉失言，后悔不该问。
冯太奶撩起衣襟擦了一把泪，悲愤地说，延生是被造反派迫害的！
爸爸一愣，吃惊地看着痛苦的老人。脑海里出现爷爷的身影，他也是让造反派迫害的，而且被迫害死了。
冯太奶浑身战抖，干瘪的嘴唇在抽动，昏花的双眼射出悲愤。祸难是这样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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