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失误
是否有人想象过自己的思维构造是怎样的？马恩有想象过，但想象出来的东西空乏而苍白，多是以曾经见过的信息化模型为基础，但要更进一步地去想象，这个模型究竟会呈现出多么瑰丽又精巧的样子，就没办法继续下去了。如果试图借助周遭的事物去打比喻，这个能够形象衬托出一个可信的“思维构造”这个概念的事物又应该是什么呢？马恩不知道，在他的认知中，“思维构造”一直都是一个词汇，也仅仅是一个词汇而已——就如同硬生生将“思维”和“构造”拼凑在一起，他甚至怀疑，将这两个词语联系起来时，是否就已经产生了某种本质上的错误？
大脑袋也说“思维构造”，但马恩觉得，它和自己认为的“思维构造”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呈现在他的认知中的风景是如此的奇特，那不是化学链，不是立体也不是平面，更不是什么信息数字化，不是公式，不是由一连串算式结合而成的定理，不是曾经在他的脑海中盘旋的那些或美妙或奇异或深刻的语句。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他找不到任何可以做对比的东西，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这是他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新东西”中，最符合“全新”这个词语意义的景象。
从未见过，从不知晓，从来都没有想象到，就像是一个新的世界在向他敞开大门，可他却不由得想到，这崭新的景象竟然就是自己——它伴随着自己一起呼吸，一起思考，一起成长，一起被摧毁。
——这就是我。
马恩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语气来述说，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打结了。那甚至不能用任何美好的词语，诸如“瑰丽”和“精巧”之类去形容的景象，明明就是他自身思维的呈现，却让他感到陌生和惊诧莫名。他觉得自己的脑袋要被这东西点燃了，巨大的光和热正从自己的脑质中迸发，自己用来思考和感受的器官，以及思考和感受本身，通通都变成了柴薪——若不如此，就仿佛要脑袋就要被塞爆一样。
马恩发出痛苦的声音，他的身体一下又一下地抽搐，频率不快，但每一下都让他整个人从手术台上弹起来，十分强烈。然而，手术台立刻就弹出一层层的固定绑带，如同绽放的花瓣，从四面八方将马恩笼罩，束缚，扯下来。马恩的身体重重砸在手术台上，他的脑袋被磕到了，他觉得在自己的脑袋中剧烈燃烧的光和热在摇晃，他被晃得有些发晕，瞳孔不由得扩散。他下意识挣扎，但越收越紧的绑带让他感受到挤压和勒紧的痛苦，多层绑带看起来就像是牛皮做的，但马恩相信绝对不是牛皮，他很快就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有什么地方没有被这奇异的绑带缠上。
他又一次抽搐，他的头稍稍抬起，试图看到自己的身体——现在，他全身上下，就只有脖子和脑袋还可以动了。
“……”他觉得自己清醒了一下，但却发不出声音。
——不，你还没有真正清醒过来。
大脑袋的声音在他的意识中回响。马恩转过头，没有在任何可视的方向看到脑袋罐子，他突然间意识到，即便是正对着手术台的御手洗教授也不知何时消失了，只有空荡荡的医疗舱在半空中悬浮漂移。
——我在做梦？
——不，这不是梦，你的意识被装进了一个“沙箱环境”里。你知道什么是“沙箱环境”吗？
——虚拟程序执行环境？
马恩下意识就想到了装满沙的箱子，但紧接着就想到自己的学习过的计算机术语。
——对，一个安全的执行环境，用来执行你的意识。但这个执行环境毕竟不是真正用来产生和运转意识的物质结构，所以，你的意识活动会受到限制。
——也就是说，你把我的思维构造连带自我意识转移到了机器里？
马恩朦朦胧胧地说，之前的痛苦让他下意识挣扎，但现在，他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超出寻常的状态。痛苦的感觉没有减少，身体也始终都无法适应，但是，他渐渐可以平静下来了。
——简单来说，就是这么回事。
大脑袋似乎还想解释更多，却又放弃了，只是用遗憾的语气传来声音：
——你本来不需要这么简单去理解的，你本来可以理解更加复杂的东西。你真的不要解开这把锁吗？马恩先生，现在你就在“沙箱”里，这就是我对你的证明。我真的可以重新调整你的思维构造，解开这把锁。
——不，我仔细想了想，还是不需要了。无论如何，我如今的思维构造都是迄今为止，我所付出的一切努力的结晶。不管它会带来什么，都一定是对我有意义的。我需要它，所以，它才产生。
——这也不过是由你的思维构造决定的想法。只要我略加调整，你就不会这么想了，你会觉得打开这把锁更好。所以，我的手术绝对不会伤害你的感情，不会对你造成任何负面心理负担的影响。
“……”马恩沉默了片刻。
——惊奇先生，为什么你要征求我的意见呢？一旦你将我的思维构造调整，那么调整完成以后的我也绝对不会有怨言，不是吗？
——因为这个问题也是测试的一部分。你每一次回答问题，都是思维构造在运动，它如果是静止的，我根本就无法进行观测。在沙箱环境里，你的意识是模糊的，你的思维是钝性的，你若不回答问题，你的意识就会渐渐停滞，模型也会崩溃，那是很危险的状况。硬要说来，还是我的技术不过关。这是从米戈那里学到的技术，但受限于资源环境，我无法完全实践原本的理论。我必须绕一个弯，将它们的理论融入我的理论中，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资源，去达到相似的结果。然而，这个结果不太理想。
——就是它们把你的脑袋摘取出来的技术吗？
——是那个技术的延伸技术。
——如果受限于环境，无法将理论和实践完全联系起来，那么，米戈是怎么做的？
——它们基本上都是使用成品，就算它们也无法在不同的地方完成全部的机器制造。
——它们没有纳米技术？我听说纳米技术在成熟阶段，可以自由调整原子。
——如果整个星系都缺乏必要元素的构成条件呢？物质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转换的，马恩先生。普通人会觉得宇宙有的东西，地球上都有，那些最基础东西会进行一种最基础的运动，在整个宇宙中流转，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宇宙是不断变化的，是分布不均的，是不对称的。如果无法追上时间和空间的变化，那么消失的就会消失，已经改变了的，就无法再拿回来，而不在这个地方的，也绝对无法获取和观测。
——原来如此。我虽然在说原来如此，但我实际并不能完全理解。惊奇先生，我本来是可以理解的吗？
——我觉得你应该是可以理解的。我的实验快完成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你真的不愿意解开这个锁吗？
——对，我选择不解开。
——观测结束。
那个让马恩的思维和感受，以及承载这些东西的物质基础燃烧起来的思维构造景象从他的认知中消失了。他莫名有些惋惜，虽然那个景象带来的冲击是如此激烈，让他感到痛苦，但那毕竟是一种奇妙的，很少人可以经历的体验。脑袋罐子就提醒过，如果是普通人，根本就承受不了这种冲击，马恩不确定，这句话到底有几分是事实。以他的感觉来说，他更相信这是“意志”的问题，而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的意志在人类中是首屈一指的——和自己相当，乃至更强的人，放眼全球四十亿人口，一定有许许多多。
“我从来都不是特殊的。”马恩能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已经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实验开始前记住的东西都在，只是位置产生偏移，毕竟这个实验室里的东西都在漂浮不定。从实验过程延续而来的痛苦让他的意识更加清醒，他用力挺直身体，在手术台上坐起来，之前他“看”到的那些束缚自己的绑带全都不见了。
马恩现在可以十分清晰地就自己当下的意识状态去和之前的状态做对比，这让他更加实质地认知到两者的差异。但是，他无法说之前的状态是在做梦，因为，最有发言权的大脑袋都说不是了。他选择听它的。
脑袋罐子从上方降下来，落在马恩身边。
“过程很顺利，我已经采集到了足够的数据。你想离开的话，现在就可以和厕所怪人一起离开了。”它这么说。
马恩看了医疗舱一眼，从怀里掏出《七转洞玄秘录》递给脑袋罐子。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问。
“一本书？”脑袋罐子这么回答，大脑在液体中晃动了一下，“不对，这不是书。”
“有关这本书，你能说出点什么吗？”马恩又问。
“不……等等……我查一查。”脑袋罐子沉默了片刻，才回答到：“真是奇怪的东西，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完全没有从你的思维中找到任何有关它的数据。我对你的身体进行观测的时候，对你全身的东西都进行过扫描，但唯独找不到这个东西。你想说，你的异常，是由这本书引起的吗？恕我直言，你过去的人生对你的思维构造的影响，或许要比这东西对你的影响更加……你的身体异常？那不是结缘神的侵蚀吗？”
“看来，你需要研究一下这是什么，惊奇先生。”马恩露出一丝微笑。
脑袋罐子绕着马恩飘移转动，它总觉得，马恩此时此刻的笑容有点儿微妙。它觉得这个笑容出现的时机和地点都不太对，已经观测到的思维构造数据并没有提前预判到这个微笑。但它没有犹豫多久，遗漏这本书就是它的失误，这点毋容置疑，而这个失误，也更让它对这本书生出了浓浓的兴趣。
“如果你愿意，当然没问题。”脑袋罐子骄傲地说：“我的研究能力和技术实力是全球最顶尖的。”
“那就拜托你了。虽然你没有观测我的思维中关于这本书的情况，但我可以把自己的心得体会写一份给你。我已经研究它挺长时间了，但或许是方向错误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始终没能找出秘密来。这本书现在的样子和以前的样子是不一样的。”
“听起来，你有很多很多的实践和体会。”脑袋罐子严肃起来，“虽然你现在就是个笨蛋，但我还是很高兴能够接手你的研究资料。”
马恩的笑容收敛起来，慎重地将《七转洞玄秘录》交给伸出来的软管机械臂。
“这本书的问题还不及，但我想尽快知道结缘神对我造成了怎样的影响。”他说。
“在你离开安全屋前，会交给你的。”脑袋罐子也认真地回答到。
略作告辞后，脑袋罐子带着马恩和御手洗教授回到了安全屋的表层。虽然平日里只有脑袋罐子一个人呆在这里，御手洗教授也只是偶然才来拜访，但安全屋的空间结构非是常态，隐藏起来的房间也不知道有多少。马恩背着御手洗教授进入房间，这个过程就如同他第一次进入安全屋，第一次进入综合室一样奇妙，他已经不想再费神去解释这到底是怎样的奇妙了。
这个时候，御手洗教授还在爆睡，怎么弄都醒不过来。马恩突然就没了事情，他从房间里的书架——四面墙都是书架，这个房间就是一个被书架包围起来的空间——取了一本日岛小说，席地而坐，安静地翻阅起来。
过了一阵，他打算去进一步完成自己的小说。尽管他的文笔不行，但广田小姐很是喜欢，所以他也仍旧有必须写下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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