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六章 佐井,仙法,数千手
在冰霜与火焰并行的荒地中，马恩半身染血，一手捧书，一手执伞，身边就是破碎的注连绳巨石。所有人都在用惊恐的目光注视着碎石的缝隙，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结缘神，但他们身在噩梦中，无比强烈地感受到一种莫可名状的，难以形容的东西正隔着那条缝隙蠢蠢欲动——他们觉得那东西会出来，也许会如流水一样，先一点点地从缝隙中渗透出来；亦或者如天崩地裂，骤然有一个古怪离奇的庞然大物从里边蹦出来。
没有人怀疑，碎石缝隙后边的存在会不是结缘神，也从未怀疑结缘神是否真的存在。即便眼睛无法看到，但他们的身体已经在述说对这一怪诞离奇之事物的恐惧，比面对蟾蜍神时更甚。发自内心，发自身体的恐惧，让众人的气势骤然之间就低落到了极点。
大家很难理解马恩的决定，尽管愿意继续相信马恩，也没有完全失去战斗的意志，可那种腹背夹击的痛楚似乎已经呈现在身体上了。痛苦，折磨，恐惧，绝望……这所有源自生理本能的负面情绪，不可遏制地令人颤抖。
马恩当然清楚众人此时究竟是怎样一种崩溃的心态，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他就有过各种权衡。不过，在他看来，将重注压在这一场既是不得已而为之，也是出于对众人的信任。倘如没有结缘神去制衡蟾蜍神，场面一定会失控，如果没有足够的份量在蟾蜍神和结缘神之间游走，场面也同样会失控。
结缘神曾经被《七转洞玄秘录》挡住，这足以证明《七转洞玄秘录》在这一回合中拥有支撑场面的力量。如此一来，蟾蜍神，结缘神和《七转洞玄秘录》这三种怪诞离奇之事物，再一次构成脆弱的三角——这是基于人类博弈理论的最简思维，它到底有没有用，有多大用，本身就拥有极大的意义。
如果相信人类，相信这里的每一个生死走来的朋友，相信手中的《七转洞玄秘录》姑且能够成为自己手中的力量，马恩就不认为自己的决定是自暴自弃。他已经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在他既有的计划里，这个环节本来就是“尽可能避免但又必须做出切实的准备”。
事实证明，情况的走向并不遵循计划中最好的方向，但至少还在计划的框架里。在他人眼中，这是马恩最离谱，却也最主动的一次干预。马恩也会承认这一点，毕竟，所有的被动仅仅是为了在某一时刻拿回主动权，如果在整场战斗中，都无法获得一次主动，那么，失败是难以避免的。
“佐井！你在看什么！”马恩大声喊。他拧动手中的黑伞，顿时有大量五颜六色的烟雾喷发出来，顷刻间就遮掩了每个人的身形。当他们用眼睛去看，已经无法看到马恩和破碎的注连绳巨石，只有一个海市蜃楼般似有似无的轮廓，正一点点浸染那块区域，将其和其它被烟雾覆盖的地方区分开来。
没有人知道，那到底是结缘神还是马恩又做了某些事情。这片迅速膨胀的五颜六色的烟雾，阻止了视觉、味觉乃至于听觉，除了能够聆听“旋律”的几人，似乎连风雨声都消失了，仿佛世界正在这遮天蔽日的色彩中陷入一种死亡般的宁静。
药物在发挥作用，但很少有人能够在惊变过后，精神紧绷的现在，意识到这些作用，人们在丧失平日里最为主观的知觉后，那些潜在的感受能力并没有即刻爆发出来。当然，马恩十分清楚，随着时间流逝，大家的感觉会越来越敏感——这是一个曲线的过程，而这个曲线和众人必须应对的情况应该是相辅相成的。
很快就有人感到兴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集中力，身体也仿佛充满了力量，一直被艰苦卓绝的战斗磨砺出来的意志，仿佛永不间断地向上攀升。哪怕每一次呼吸，他们也同样感到痛苦。不仅仅是烟雾本身带来的呼吸困难，更有一种熟悉的深入骨髓的痛楚——这种痛楚是骤然爆发的，却又绵密细长，不至于让人痛得满地打滚，可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习惯这种痛楚，仿佛这种痛楚并非作用于身体，而是作用于灵魂。
所有曾经服用过马恩的秘药的人，都绝不会对这种痛苦感到陌生。他们的眼前开始产生某些幻觉，都和他们自身一些痛彻心扉的经历有关。可他们并不觉得，自己因为这种下意识想要忘却的痛苦浮上水面，就会踯躅不前——因为，他们的身体充满了亢奋而坚定的力量。
从马恩自身的体验角度来说，这一次药物混合的成份和份量拿捏得十分之好，效果简直超乎预期。这一回合针对“神子”的作战，绝对不能像之前那样小火慢炖，因为，他临时制造出来的“三角”实在是太脆弱了，而且，无论是哪一个角，都绝非良善之物，哪怕是自己手中的《七转洞玄秘录》也有着自己的献祭仪式和蛊惑人心的力量。
“神子”会落单的机会，也许在这次事件中，就只有这么一次。之后，无论是结缘神和蟾蜍神中的哪一个占据上风，其对“神子”的控制力都会增强，而“神子”的力量也会急剧攀升。毕竟，上原专务用以诞下“神子”的成份中，这两者都占据了绝大比例。
马恩的“内在之眼”也飞出来了，直往高空，向着“神子”所在的方向瞭望。它的观测穿透了人造的烟雾，穿透了某些可能存在的阻拦，将“神子”那如同巨量丝线编制而成的，散乱虬结，没有固定形态的身影死死盯住。在居高临下的俯瞰中，它的整体正在变得清晰——天空、大地和地面之下，它都如浪潮一般，以一种波段的方式挺进，正在将自己包围。
很难区分究竟哪一处才是它的主体，哪一点才是它的核心，正如人们面对洪水时的绝望，马恩同样感受到了那种无路可逃的巨大压迫感。他同样在恐惧，实际上，他的恐惧之情绝对不会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更小，尤其在他一手操作这个脆弱的“三角”，并直接承受着“巨浪”的侵袭时，他只觉得天地之间都再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是自己弄错了吗？
——是自己过于冒险了吗？
——这是不可能成功的操作！
他无法遏制这些念头，只觉得这些念头就好似沸腾的开水，灼烧着自己的大脑。但是，比这些念头更早就存在于体内的痛苦，一种仿佛回到了战争年代，老一辈人所宣讲的革命信念，也同样在用一种决绝的，有进无退的力量，让他的双脚牢牢扎在大地上。
他开始有一些幻觉。他仿佛看到了军人翻越雪山和草地，在一个人吃人的悲惨又绝望的战场中，如绵延的巨蛇般游动，挺进，然后变得壮大，变成一条巨龙。他仿佛看到了那些人发出痛苦的叫声，又发出刺耳的呐喊，吹响尖锐又明亮的号子，摇动那团火焰一般的旗帜。
他便感到体内有一股热量在膨胀，将那些灼烧大脑的念头一一蒸发——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如同太阳般，不，甚至比太阳还要灼热，要焚烧掉所有的理性的热量。这股热量在体内循环往复，又迅速冷却，变得比钢铁还要坚硬，比冰块还要寒冷，这就是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全新的“阴阳二气”。
它仿佛不是一种物质，即便马恩的理性告诉自己，它依旧是一种物质的体现。但是，他的感性正在将它上升到一个超越物质的精神世界。然后，它开始溢出，继而如冲垮了堤坝，蜂拥而出。
荒地上的火焰和冰霜在升腾，在变形，在蔓延，已经抵达了原来占据面积的几倍，彻底涵盖了蟾蜍神和它身后的树林，以及众人前来之时所穿越的树林。而接触到这些火焰和冰霜的人，在没有如之前那般感受到实质性的炎热和寒冷，仿佛这些现象都是虚幻的，只剩下一个无法实际触碰到的影子。可他们依旧能够感受到，他们的精神在痛苦和亢奋中，仿佛也被一种灼热的情感和冰冷的理性所驱动。
他们似乎也能够看到一种鲜艳的红色，在五颜六色的烟雾中凸显出来——并非马恩身上那种独特的深红色，而是更加明亮的，浓郁的颜色，不是血液，更像是光。
阴沉的天地仿佛都被这红色的光照亮了，落在身上的风雨也是红色的，如同太阳点燃了天空，连雨水都被点燃了。这一切像是自己的幻觉，但没有人会觉得，自己能够忘记此时此刻的心情之震动，以及自己亲身感受到的这片光怪陆离又无比壮阔的景象。
而这片光景正是以马恩所在之处为中心迸发出来的。佐井久之从马恩的高喊声中回过神来，他不敢置信自己看到了什么：那如浪潮般如要摧毁一切的怪物，或称之为“神子”的东西，在这片红色绽放之时，被硬生生地拦住了。
如果只用肉眼，他也只能看到那一大片的轮廓，就如同撞上了海堤。但实际上，当他聆听“旋律”的时候，他深深感受到，阻止这个怪物继续向前的东西，并不是某个实质的物体，仿佛就是那一片如同幻觉般红色，让它自己停止了移动——它愈发暴躁，却又似乎在踌躇，“旋律”反馈回来的信息，正向佐井久之述说着，这个怪物并不是无所畏惧的。
蟾蜍神和结缘神都不会因为这波澜壮阔，怪诞离奇的景状，而失去自己的存在感。它们的存在就如同它们从未离开过，也从未被击倒过，比任何怪诞离奇之事物都要顽固，都要坚硬。
但是，“神子”不一样。那令人生畏的“神子”，在猜想中，因为上原专务的失败而聚集了大量成份，仿佛没有一处弱点的不死之物，似乎在这一刻被打消了咄咄逼人的气焰。它不安地扭动自己的身躯，这种不安让它更像是一种未知的，却依旧遵循人类所知的生物本能的生命，而不是完全超乎想象和逻辑的东西。
也许是生命本身让它有了畏惧。
佐井久之不再犹豫，他感到自己的状态前所未有的好，双方的劣势和优势似乎在这一刻发生新的轮转。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他同样可以预感到，如果自己不趁这个机会去拿下这个怪物，所有人都要付出更加惨重的代价。
他用绘纸操人之术强行驱动这个身体，不再去考虑得失，以一种投入刀山火海般的果决向前奔跑。他身边的符纸从空气中凝结出来，钻入虚幻的火海中，钻入冰霜的大地下。他听到了那个“旋律”，那灼热又冰冷的情绪，让他既亢奋又比任何时候都要专注，他觉得自己的思维快到了极点，就好似装上了一台量子计算机。
而这独特的感受，不仅仅是这个身体能够感受到，还蔓延到了自己远在安全屋的分身中。因此，他也比任何时候都更能感受到自己的本体和分身之间的连系——并非如他所想象的那样，只是一根线，更像是无数看不见的丝线连接着彼此，从身体到灵魂。
无穷无尽的符纸，比他过去在噩梦里制造出来的符纸总和还要多。即便原来也声称是“无穷无尽”，即便佐井久之自己也无法清晰辨识。但是，他能够清晰感受到，在同一时间里出现的符纸，绝对是不如此时此刻的——而在这个犹如装了一台量子计算机的大脑中，他所储备的“术”都在重组，连结，通过符纸在同一时间展现其力量，而无关乎这些“术”原来只是理论，亦或者有多么的脆弱。
佐井久之在这个时候，觉得自己就是大陆古老典籍中所描述的仙神形象：数千只手在轮转，也应了大陆古老典籍中所述说的：挥手之间就是千般法术。
所有他曾经设想和练习过的“术”就在这一刻，连结成了一个全新的大术。也是他自打接触“旋律”以来，自从他设定了“阴阳师”这一身份以来，能够切身感受到，自己有能力施展这个目前为止自创的最强之术。
——数千手！
“仙法，溯时源流。”
他要用自己的“旋律”打捞这个“神子”的短暂过去，将其退回胚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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