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七章 人的婚仪
鹫峰红苑从未想过，当自己再次见到婚礼的两位新人时，会是在这样一个荒诞又惊悚的场面里。平日里见到人们坠楼，总令人感到不忍，心想着其背后有怎样惨绝人寰的故事，从而为坠落者揪心。可在此时此刻，坠落者令人揪心的地方，却让鹫峰红苑想不起那些令人无奈心酸的俗事。
无论是广田小姐还是马恩先生，他们的背后定然是有故事的。然而，鹫峰红苑只觉得这故事的离奇曲折远胜寻常。马恩先生的坠落如落荒而逃，而那一身白无垢披挂的广田小姐，则紧追着下方的爱人，她伸出手的姿态明明比起这些楼层的怪物都要正常，都更像是一个人，却无端由令人感到惊悚。
她下意识想着：马恩先生要被追上了。
确实如此，广田小姐下坠的速度明显比马恩先生更快。一上一下，彼此之间的距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短。眨眼间，鹫峰红苑似乎看到马恩先生向自己这边扫了一眼，她没看清对方的眼神，只知道他的脸上没有太多惊慌失措的表情，似乎是有表情的，但那张脸的线条是如此的冷厉僵硬，几乎没有了往日里的弧度，所以那表情也如刻在面具上一般。
还没等鹫峰红苑试着抓住两人，两人已经错过这一层的栏杆，落往下一层去了。鹫峰红苑大叫着：“马恩先生！广田小姐！”，一边探出身，依着栏杆，向下方张望。这一下，她只见马恩先生又错过了一层楼，落到了更下一层，两人似乎就要这么一直坠到楼层底部，怕不是要摔成一滩烂泥。
可她也看清楚了，马恩先生身上确实没有足以钩住楼层边缘的工具，他的那把妙用无穷的大黑伞根本不在。广田小姐明明坠落得更快，可宽大的白无垢却令她衣裳飘飘，有一种比蝴蝶还要轻灵的错觉，仿佛随时都能够漂浮起来，飞往另一处安全的地方。
鹫峰红苑知道广田小姐是异常的，在这栋古怪的建筑里，同样是坠落者，她更加担心马恩先生的情况。她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眼看着两人的身影远去，再往回走，再寻找楼梯返回下方，肯定是不可能了。她咬咬牙，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是不是神经错乱了，竟然一翻身，也扑向了栏杆外，顺着空洞往下落去。
她的脑海中只有“追上两人”的执念，甚至于连高空坠落的担忧与恐惧也扔到一旁去了。大胖子先生曾经也说过，要寻找这楼层之间的大空洞，从这处跳往更上方的楼层，鹫峰红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这个本事，可也许是大胖子先生的“月球跳跃”太过刻骨铭心，从而让她觉得自己并不真的是在找死。
这一跳出去，鹫峰红苑只觉得身体好似被加了好几吨重的杠铃，空气从下方挤压着胸口，竟然令她有点喘不过气来。她张开双手，也无法接触到楼层边缘，明明只是顺着空洞边缘向下落，可这空洞却仿佛越来越大，边缘离自己越来越远。她想象自己如飞鸟，可实际她就是一块笨重的砝码，一旦被重力抓住，就无所依从。
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楚，自己只是在下坠而已。仿佛有着一股狂风自下往上吹，吹得她脸皮发皱，都快要睁不开眼睛了。可是，下方的两人还是那么远，距离一点都没有缩短。
鹫峰红苑只觉得心脏在抽搐，肾脏发紧，肠胃蜷曲，冷厉的风不断往自己的口鼻里钻，眼睛难受得不由得流出泪来。她几乎快忘记自己究竟是在几楼了，只觉得自己距离底层还有很远很远，自己何时会撞到最下方的地面上？鹫峰红苑远远伸出手，也不知道是想要抓住下方的两人，还是希望下方两人中的其中一个能够抓住自己。
也许是错觉，也许是幻觉，空洞变得无比巨大，无论是四周，还是上下，都空旷到了令人觉得自己是悬浮在半空中，已经停下来了。只有那冷风一直在鼓吹着身躯，令她四肢发麻，头晕目眩。不知何时，竟然已经看不到下方的两个人影了。
这简直就像是在做梦，一场冲动后变得愈加古怪的噩梦。鹫峰红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后悔，在最初的执著和恐惧之后，她只觉得大脑正一点点变成空白。
——广田小姐……马恩先生……
她的脑海中只剩下这两个人的名字，就在她完全无法睁开眼睛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一把力扯住自己的腰带，自己在半空顿了顿，肚子和脊椎似乎折成了两段，顷刻后，又向上腾起。
如腾云驾雾的感觉让鹫峰红苑稍微清醒了一些，她勉力睁开眼睛，就看到栏杆从身下一晃而过，一片坚实的水泥迎面扑来。她慌了一下，可想象中那种摔成烂泥的痛苦没有到来，反而身体又被扯了一下，软绵绵地双脚首先传来触地感。伴随着脚踏实地的感觉，她踉跄了几步，堪堪站稳了。
鹫峰红苑前一刻还大气都不敢喘，下一刻就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心脏扑通直跳，像是无处安放。可是，那种油然而生的安全感却如脚下的地面一样扎实。她还在发愣，就被扯到一旁，压在墙壁上。
直到这时，她才回过神来，看清楚了是谁将自己抓回了楼层里。
那个背影和平日里一般宽厚可靠，深色的正装一点都不像是来参与自己的婚礼，除了马恩先生还能是谁呢？
“马恩先生！？”鹫峰红苑心中浮现一股不敢置信的情绪，她也不是不能想象自己被马恩先生救起，即便如此，她依旧觉得不可思议，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没想到你竟然会在这里，红苑。”熟悉的声线，真的是马恩先生。鹫峰红苑既惊喜又茫然，她还记得自己从高处落下，就是为了追上两人，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呢？被救的人反而是自己？
“还要广田小姐，广田小姐……？”鹫峰红苑转头四顾，却没有看到自己要找的人。她看向马恩先生，却只能看到一张侧脸，这张侧脸是平静的，表情也还算平和，总得来说，并不显得僵硬。只是，在这不清不楚的时间里，这两人之间，自己和这两人之间，究竟又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你是来找雅美的？”马恩先生又问。
鹫峰红苑茫然地点点头。
“为了婚礼？”马恩先生这么问。
她又点点头，她看到马恩先生转过脸来，却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因为这张脸一直在变化，就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搓揉着面团，记忆中那分明的五官都糊成了一团，真的好似一滩烂泥，血肉模糊。陡然而生的巨大恐惧一瞬间就摧毁了安心感，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就要尖叫出来。
又听到这血肉模糊的脸——不，这已经不是一张脸了，似乎有细密的触须从那鼻子、嘴巴、耳朵、眼睛处钻出来——这不是她想要见到的马恩先生的脸，更不是人的脸。
她哆哆嗦嗦，一下子就靠在栏杆上，双脚发软，跌坐地上，错乱之间，只觉得眼前这个身穿深色外套的轮廓不断膨胀，就好似浸泡在水里，黏答答的，肿胀得不成人形了。
面前这个非人的轮廓足足有三米高，就好似没有骨头一样卷曲起来，这么一看，又好似一块大木桩，又仿佛是一根粗大的树枝，又仿佛有无数如同手臂亦或者是干枯树杈的枝干长出来，在半空挥舞着，仿佛要向自己抓过来。
痛苦，恐惧，惊惶，澎湃的情绪冲击着鹫峰红苑的脑海，让她无暇思索，只有一片空白。
“所以，你是在找雅美？”这个非人的身影，述说着她明明听不懂，却又依稀可以理解的话语。它一边说，一边张开嘴，露出尖锐的牙齿，那一张张嘴长满了这个臃肿的轮廓，腥臭的唾液飞溅出来。
鹫峰红苑本能想要逃跑，可全身的神经似乎已经断裂了，她能够听到“崩崩崩——”的断裂声，不，不只是神经，似乎连骨头都没有了。她变成了一团只能够瘫软在地上的肉泥，除了惊惧地瑟瑟发抖，她再也无法做任何事情。
“你是在找……广田雅美？”这臃肿的轮廓如此反复述说着，糊成一团，都不知道哪儿是头，哪儿是尾的身躯上，露出一张迷人的五官，就如同是正常人的脸被撕下来，粘在这个怪异的躯干上。可这张脸，不正是广田小姐的脸吗？
——神明啊……
鹫峰红苑头一歪，就此人事不知。
不知道过了多久，鹫峰红苑微微觉得温热，她模模糊糊意识到，自己已经醒来了，下一刻，她便猛然惊醒过来。她没有想起任何事情，却有一股深沉的恐惧感抓着她的心脏，让她双眼如被烟熏一样难受，更是头疼欲裂。她几乎又要瘫软下去，可终究撑住了身体，好一阵之后，她才能渐渐回想起自己昏迷前的事情。
在那栋古怪的建筑里，追逐着广田小姐和马恩先生的身影，坠落之后，被怪诞的东西抓住了。鹫峰红苑打了个寒颤，这些记忆令她如陷噩梦，她也无法分辨，自己此时是真的醒来了，还是依旧在噩梦里。
待她看清楚自己所在的地方时，却又禁不住又发愣。这里哪里是噩梦里那栋古怪的建筑？完全是不同的风格，但并不是陌生的地方。身下的床，抬头就能看到的天花板，四周的摆设，雕花的窗棂，木质的地板和拉门，空气中漂浮的是她平日里熟悉到了毫无所觉，此时却异常醒神的檀香。
她是从自己的床上醒过来了，她绝对没有看错，这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是她记忆中的模样。这种感觉……这里是神社，是她的房间。鹫峰红苑一阵恍惚，怀疑自己还在做梦，可手边的触感，还有眼见耳闻所感的一切，都在向她证明，她真的回到了神社。
神社……神主？鹫峰红苑一骨碌爬起身，她正要跑出房外，却倏然停步，睁大了眼睛盯着门口。纸门外有一尊身影，是人形的，伫立不动，似乎也在盯着纸门，亦或者说，隔着纸门盯着自己这边。
鹫峰红苑的心中又一阵恐惧袭来，可这一次，她没有昏厥，反而鬼使神差地走上前，猛然拉开纸门。
确实有人站在门外，但不是自己看到的一个，而是两个：不知何时已经换装完毕的马恩先生，还有身穿白无垢的女人……是广田小姐？
“是广田小姐吗？”鹫峰红苑不由得问，“真的是广田小姐吗？”
她这么问着，目光却落在白无垢旁边的马恩先生身上，她只觉得这个身影不知何时又会臃肿腐烂，可这一次，她盯了好一阵，都没有变化。似乎真的是马恩先生，可是，马恩先生的打扮是？她打了一个激灵，顿时想起来了，是的，在婚礼正式开始之前，她就已经让马恩先生去洗漱换装了，他身上穿的正是和白无垢配套的婚服。
熟悉的白色，古朴的线条，仿佛是一条分割线，分割着这个人的过去和未来。过去的种种就此终结，新的人生即将开始，那将会是一段全新的旅程。
这就是婚礼，她熟悉的婚礼，她熟悉的意义，和她熟悉的声音……
“叮——”
清怡的铃声悠然作响，不知从何处传来，她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这才察觉，自己竟然死死抓着摇铃，全身上下也是穿戴整齐，巫女服干干净净，完好无损。
“叮当，叮当，叮当……”铃声轻快起来，又夹杂着钟声和鼓声，庄严的旋律弥漫在房间里，走廊上，从每一个角落里传来，又从每一个角落里流淌而出。庭院里如日暮西山，金色的阳光斜斜照在园景山石上，似乎每一处都在发光。
“红苑，婚礼还不能开始吗？”马恩先生的声音惊醒了鹫峰红苑。
鹫峰红苑不由得看向对方，这位先生的表情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温和却又没有多少情绪，他的眼神却是真实的，瞳孔深邃。
“雅美已经等了好久了。”她听到马恩先生这么说：“她有点不耐烦，觉得只要我们两人自己举办婚礼就行了。可是，我们约定好的，由神社主持这场婚礼，由你当我们的证婚人。我之前对婚礼不上心，已经很失礼了，现在虽然没什么客人，可也不能再失礼了，对不对？”
她看到马恩先生一如既往的笑容了，眼神里竟然有一些狡黠。
“马恩先生！”鹫峰红苑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有点模糊。可她觉得马恩先生说得没错，这场婚礼本来就是由神社筹备，三方参与，由她这位巫女担当见证者和主持者。
这么做，无论从世俗的角度，还是从神学的角度，亦或者是人情往来，都是理所当然，合情合理，是最正统不过的婚仪流程。
约定俗成，遵守人的约定，执行人的规矩，人来参与，人来见证，这才是人的婚礼。
“是的，马恩先生。我们去正堂！”鹫峰红苑不再去想那些怪诞离奇的噩梦了。婚礼的参与者就在眼前，其它客人还在不在都没关系，无论如何，她现在就要把这场婚礼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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