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八十五章 感同身受
“在我们翻看历史的时候,总能在字里行间见到人们对人生苦难的控诉,也能在一个庞大又复杂的团体中,看到总有一些人因为人们对人生苦难的控诉而辗转反侧。我们常说人类社会是一个螺旋上升的发展势态,其中便包含了人对人的伤害,以及人对人的帮助——那么,我有个问题要问你,马恩。你知道为何人要伤害他人,又为何人会帮助他人吗?”
在马恩迷迷糊糊要醒来的时候,当他的第一个念头浮现的时候,不知为何,竟然是这么一个熟悉的声音。这声音仿佛从远方而来,须臾间就到了耳畔。马恩恍惚中只觉得自己依稀坐在某个似曾相识的地方,这种熟悉感来自何处呢?是簌簌落下的雪花?是泣鸣呜咽的寒风?是铁锹撞击冰块的声音?还是宛如冻结血液的冰冷?
他觉得自己坐在一张小板凳上,仰视着身旁高大的身影,那人也坐在板凳上,魁梧得像只熊——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是如此小只,只是一个孩子。
孩童的马恩坐在父亲身旁,两人都握着鱼竿,面对一个冰窟窿垂钓。马恩突然想起来了,这一天,两人什么都没钓到,只是吹了一个上午的冷风。他的脸冻得麻木,什么表情都没有。后来,父子俩去菜市买了几条鱼。
那些话就是父亲在钓鱼时说的,当时他还年幼,也很疲倦,很少说话。
父亲也没有等到他的回答,自言自语地说:“其实我也不是很懂,理由嘛,总能找出一些,但都不那么让人满意。也许是因为人无法真正理解他人,但却能对他人感同身受?那也就是说,感同身受和理解是两回事吧。”
父亲总爱说一些有的没的,有些问题连他自己都给不出答案,有的事情他解释起来也磕磕巴巴。但是,正因为他总爱说这些,仿佛他总在想这些,所以,孩童时的马恩一直觉得父亲伟岸又高大,虽然只是个工人,但却是拥有一个哲人的灵魂。
尽管在他长大后,对这些往事嗤之以鼻,但也会在偶尔的时候,在突如其来的沉静中,陡然想起这些往事,为之触动。
就如此时此刻,不知为何,马恩再次回忆起这个片段。他觉得自己在做梦,风雪在父亲的话音落下后,笼罩了他视野中的一切。景色的轮廓变得依稀,最终被抹去,只剩下一片白茫。而父亲的身影也消失了,只有自己孑然一身,坐在板凳上,空瞪着眼睛注视着一片白茫的世界。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此时的情绪是如此复杂,以至于无法表述,但他肯定,自己并不悲伤,也不痛苦。虽然有些孤独,身体也很冷,但心是暖的,有一些柔软的东西在心脏跳动时,从内心深处溢了出来。
他觉得,这是一场美梦。尽管他也无法回答父亲的问题。
马恩睁开眼睛,很快就感受到斜风细雨吹拂在自己身上,空气中是熟悉的气味,看到的是熟悉的景色。他发现自己并没有从梦中醒来,只是进入了更深邃的梦中。
昏黄的底色让眼睛能看到的颜色都带着深秋凋零之感,但植被却是茂盛的,丰富的,从脚边一直蔓延到远方。在可见的范围内,所见之物就如同逼真的绘画,仿佛它们在没有被看到的时候便一动不动,当视线扫过的时候,它们摇晃起来,却又让人觉得,是在那看不真切的阴影中,有某种东西在摇晃它们。
结缘神的噩梦……
马恩抬起头,朝那个方向一直走的话,就能登上长长的阶梯,直至看到一栋废弃的建筑,那里有可怕的怪物。即便是站在原地,也能依稀看到山崖边建筑的一角,而看到这一景状的人也往往会选择朝那边走。因为,在这个陌生又隐隐危机四伏的地方,那栋建筑最附合人们的直觉。
马恩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进入结缘神的噩梦,而不是幻梦境文京区。自从幻梦境文京区建成以来,他入梦时就不再是这个相当于“荒郊野外”的位置。
远方传来怪物们的祈祷,它们的声音其实在幻梦境文京区也能听到,只是不会每个人都能听到。它们举起的火炬依旧列成长龙,在山林中蜿蜒,当马恩注视的时候,眼角边的景色似乎模糊了一些,而正眼看到的景状变得清晰了一些。
模糊与清晰的变化只是一瞬间,当马恩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跨越了遥远的距离,尾随在这支高举火炬的队伍的后方。前边的灰袍怪人佝偻身体,嘴里呢喃,显得异常专注,从而对身后突然出现的人没有半点知觉。
马恩突然觉得,自己和这个灰袍怪人之间的距离并非眼中看到的那般足足有五六米,而是更近,近到了仿佛只差一点,心和心就能连在一起。他就像是它身下影子的延伸,是它的心灵的一片,只要他想,就能突破这浅浅的界限,感受到对方正在产生的感受,而对方眼中的世界是怎样的色彩,他也能看到同样的色彩。
这种感同身受是如此强烈,令人如飞蛾扑火,仿佛这么做就能填补自身的空缺。
马恩猛然醒悟,这就是大脑袋所说的“完善”。只是,无论是自己还是大脑袋,应该都没有想过,自己不仅能对人感同身受,甚至能对这些怪物感同身受。
对怪物感同身受会发生什么事情?这些怪物拥有怎样的智慧与认知?当它们永无休止地祭拜结缘神时,心中在想些什么?它们采取这种行为的初衷又是什么?它们是如何看待世界的?又从世界得到了怎样的反馈?它们如今的模样是自然而然,还是如他猜测那般,由人变异而来?它们是仅存于结缘神的噩梦中,还是在现实中拥有正常的实体,却在做着一场异形的梦?
如果对它们感同身受,能够理解它们吗?倘如能够理解,能否从敌对中找到共存的支点?
马恩的问题从未得到解答,因为他从未理解过它们,也不明白它们的感受。可是,现在似乎有了一个机会——
马恩面不改色地掰断了小拇指,用疼痛打断了这些冒失的念想和无处不在的诱惑。感同身受的美好,就如同沙漠中饥渴的受难者看到了一片绿洲。然而,绿洲也有可能是海市蜃楼。
疼痛再次唤起了马恩的记忆,父亲的感慨似乎在这时有了更深刻的含义:也许感同身受和理解是两回事吧。
马恩长大后,确实对父亲的一些话不以为然。因为父亲其实没有那么高大,也没有这么高深,只是一个技巧精湛的工人。但更多时候,他总会从那些支离破碎的回忆中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那些回忆就像是某种深深刻在他的灵魂中的警示。
马恩退了回去,跟随在这些灰袍怪人身后是没有好结果的,他早就用亲身体验证明过这一点。哪怕现在的他理应比过去的他更加坚强,也更有经验,但是,面对看似无穷无尽的怪物,人力总有极限。
马恩也不愿意继续停留在结缘神的噩梦中,这个世界危机四伏,在他的记忆里,没有一次全身而退的经历。“死亡”是离开这个噩梦的最直接的方法,但“死亡”也会带走一些东西。
会让人丢失记忆的可不是幻梦境文京区中的噩梦计划。毋宁说,正因为幻梦境文京区座落于结缘神的噩梦,所以噩梦计划才能利用这一机制。
所以,如今最好的选择就是前往幻梦境文京区,那里才是人类最好的庇护所。
马恩知道幻梦境文京区在何处,但那不是正常识别方向后就能找到的地方。倘如有人从幻梦境文京区离开,深入到荒郊野外般的结缘神噩梦,直到视野中再也看不到幻梦境文京区,那就注定会迷失在结缘神的噩梦里。
人们基本上很难通过自己的力量确认幻梦境文京区的位置,除非有一些非常识性的力量做指引。
这种隔离性也同样是幻梦境文京区能够维系自身在结缘神噩梦中相对独立的重要因素。
即便是马恩自己,也是依靠二十四节气的力量在冥冥中指引。
从结缘神噩梦抵达幻梦境文京区的距离并不是常识的距离,在拥有指引的时候,行程有时会很短暂。马恩穿过林中的雨雾,短短十几步,身边的林木就肉眼可见地变得稀疏了,又前行几步,就会发现自己踏入了一片荒芜的野地。
幻梦境文京区的内城和野外没有一条明显的分界线,当看到高耸的大楼时,不知何时就已经走进了街道。野外的雨雾在城市里并不存在,野外的昏黄底色在城市里也会变得清澈,无论何时总是高挂天宇的月亮也不会在野外看到时那么硕大浑圆,犹如眼珠。
幻梦境文京区的氛围确实是阴郁的,但这种阴郁更多来自于人们自身的感性。
正常人都不怎么喜欢这种阴郁的色彩,但这也是因为他们没有深入到结缘神噩梦中,没有体会到那种怪诞的昏黄底色。对马恩而言,幻梦境文京区里的阴郁反而更让他感到安心。
“马恩,听到了吗?快给我吱一声呀!”马恩的脑海中传来大脑袋焦急的声音。
马恩吱了一声。
“啊,原来你在这里,太好了。刚才我完全丢失了你的意识信号。我猜你在做梦,却无法定位你的位置。你之前去了哪儿?”大脑袋的语气放松下来。
“我一直在梦里,做了好几个梦。”马恩含糊地回答,又反问道:“我的身体没事吧?”
“如果你的身体有问题,你现在也不会好过。所以,你问问自己现在感觉如何就行了。”大脑袋说。
马恩觉得挺好,虽然过程有点出乎意料,但也没有发生可怕的事情,感官上更是有一种很久都没有的充实感。
“新的思想钢印已经完成了,现在只差你醒过来。”大脑袋这么说着,语气又变得有些困惑,“但我不明白,你到底做了怎样的梦?为何会在幻梦境里呢?按理来说,你应该进入深度睡眠,是不会做梦的。”
它没等到马恩的回答,也不在意马恩的回答,如果连它都弄不清的问题,它不觉得马恩能给出正确答案。
“不管怎样,你先醒过来吧,我得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大脑袋这么说,顿了顿,又问到:“你现在能够自己醒过来吧?”
马恩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一种强烈的感觉贯穿了身体。他意识到自己要醒来了,大脑袋正在强行唤醒自己。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眨眼,还是醒来时睁开了眼睛,他舒展四肢,眼前的色彩已经悄然褪色,所见之事物再次变得淡薄无味。
舱门打开,溶液涌出,一落到地面就好似落入了吸水棉中,只留下一块湿斑,几个呼吸后,就连湿斑都不见了。马恩被水流推出舱外,浑身湿漉漉地爬起来,显得有些狼狈。
“希望你做了一场好梦。”大脑袋的鹅颈喇叭发出刺耳的笑声。
马恩也不在意,赤条条站在它面前,问道:“我的数据有什么问题?”
“暂时看不出来,不过,既然你跑到了幻梦境里,就不可能没有问题。”大脑袋的身体如同跳天鹅湖般咕噜噜转动,机械手臂在控制台上摆弄了一阵,调出一大堆马恩看不懂的数据。
“需要我配合什么?”马恩也不继续研究了,直接问道。
“啊,这个嘛……你应该什么都做不了。如果你真的做了什么,那肯定不会是好事。”大脑袋尖酸地说:“这次就到这里吧,有了结果我再通知你。”
马恩也没有提猫的事情,之前已经铺垫足够,但要说服对方需要更加强有力的证明,现在什么都拿不出手,只会惹对方不快。不过,他很想知道,大脑袋究竟有没有研究出弥补噩梦计划后遗症的办法。如果它坚持噩梦计划,就必然要继续对相关技术做出改进。
说到底,即便改变路线,走猫的途径,也无法改变噩梦受害者们正在承受痛苦的事实。就连明日花三人被噩梦困扰,马恩也没有动用自己的计划。
他相信,真正解决问题的关键依旧在大脑袋这位技术研发者手中,倘如大脑袋始终拿不出成果,马恩就只能启动备用计划,将秘药分发到病人手中。
秘药或许会有效果,但马恩更清楚秘药的副作用,那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服用的东西。
他确实可以针对明日花三人,甚至针对更多几个人去做调整,但要对所有病人都这么做,那真的是天方夜谭。只要大脑袋不放弃噩梦计划,病人基数只会越来越大,更大的基数会带来更复杂的多样性——一概而论地对所有人都使用秘药,能存活者有多少,他可不敢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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