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相逢,不相识.
京城,酒楼。
一位说书人端着茶,摇着扇,处于满堂的热闹光景之间,娓娓道来:
“听闻那摘星手修得的炁决,拥有好似有月华散落,银河扑鼻的外显之相,若是在夜色间窥见此人出手,想来会是一番难得的景致。”
“又说那问心刀,每每斩人之前都定要问一句话,却恰恰都是诛心之言,竟是逼得一些恶徒并非死在刀下,而是逆血冲首而死,可谓刀快口更利,现今这位大侠初设问道山庄已有三载,在江湖盛名不绝。”
“再谈那越女剑传人,一身非凡剑术且先不提,单单是那炁决便分外不凡,传言这位于十载前,以幼龄之身便能以剑尖挑起青铜鼎,端是有古风之相,重现先人传承。”
堂下议论纷纷。
一位有见识的游客继而道:
“越女剑江溶月?这等人物于豆蔻之前便能以凡铁斩杀妖兽,天生不修炁决便具备执掌天地之炁的能力,听闻其初生之际背脊处如近千年前的那位祖辈一般,显现出了奇异的朱红图案。”
“可赤鸢仙人传其先祖的炁决似乎不适合她,此人则不甘落于先贤,年纪过及笄后便走访天下,只为仙人散落在外的其余传承,一一修行,踏足大道。”
“此番前来怕是为了传闻中也有一份传承的苏大家。”
有人应答道:
“这武文会凑热闹的名人可不少啊,想必这流言里的苏大家虽此前别无名声,但这炁决应当有几分真实性,否则如何吸引诸多名人前来?”
旁人冷笑反驳:
“只有眼皮子浅的才不知,仙人传承对世间九成九的人来说都毫无意义,与一般炁决不同,那越女剑情况特殊也罢,其余人可都是奔着其他荣华富贵,家国大义才来这武文会。”
这般口吻引得其余人分外不快,却是引起了一番争执。
仙人过滤了纷纷扰扰的谈论,她坐于满堂的宾客之间,神情淡淡的抿了口香茗,无言无语。
少女似与四周隔着一层无形的隔膜,于人声喧嚣之处遗世独立,她的服饰与这个时代显得过于亮眼,出尘沐雪般的容颜与身旁袖珍的女孩都是引人瞩目的要素。
可意识的权能化作领域,将外界的认知剥离。
不知从何时起,使用羽渡尘遮蔽自身已然是习以为常的事情,最初这么做的理由似乎是由于丹朱所改良的这套汉服,到了后来则渐渐演变成一种习惯了。
以致于,她便是位于人山人海,也只觉得有些冷清。
但小玄叽叽喳喳的声音却是打碎了这份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感触:
“仙人,你听见了吗?”
“那个什么越女剑一听就是圣痕觉醒者,我们去收她为徒吧!”
圣痕觉醒者。
少女闻言,瞳底的波光微晃,似是有被剪碎的流年突兀乍现。
她常年行走于山下人间,数千年来也曾与数位圣痕觉醒者有过几段师徒之实。
但时光匆匆,圣痕虽能给予这些人极为优秀的崩坏能素养以及身体能力,可与寿命却是无增无减。
最好的结果,也无非是无病无灾的活过百载有余,便化为一捧黄土。
这世间悲欢喜乐,不过一时之念。
待岁月悠悠如沉舟渡过千江,往后的浪花又与最初起航的那片光景何异?
不沾因,不沾果。
与世隔绝,一人独行。
这便是最好的办法,也是最好的结局。
食髓知味者,会为之甘之如饴。
而这永恒的寿数,最终能与凡人交集而出的情感所能迎来的不过是一场大梦。
或是十年,或是百年。
所曾目及之处总归将物是人非。
唯独妖魔永绝不断,唯独仙人常驻世间。
她轻声道:
“再看吧。”
“坊间传言,不可尽信。”
若真当是圣痕觉醒者,点拨对方,使之掌握自身的力量。
此后凡间的妖魔也能少上几分,为此被波及的无辜者更是能少上很多,并不是一件坏事。
少女以一人之力庇护这方土地,所能触及之地,终究会有差错。
而这个时代的崩坏兽普遍孱弱不堪,一个成熟掌握自身力量的圣痕觉醒者足够仗剑天下,不畏一切敌。
只要确定了对方的心性并非恶徒,她自没有吝啬点拨的理由。
赤鸢仙人的时间宝贵,可羽渡尘也足够在霎时间确认对方的过往与性格,并不费事。
小玄坐在桌案之上,她想了想说道:
“这次武文会不是要交手吗?”
“如果那个江溶月真想要那什么大家的炁决,肯定会上台呀。”
“反正我们过去阻止完那些坏人,就等着看热闹,是不是真的有圣痕,一看便知。”
赤鸢轻声道:
“嗯,时辰差不多到了。”
“我们走吧,去镇安坊。”
女孩驾驭着卷轴,漂浮在众人的脑袋上,眨着湛蓝的眼睛,露出纯真的笑容:
“好耶,仙人带小玄去逛青楼啦。”
少女自动忽略了这句话,于袖中倾滑出几枚铜钱,扣于指尖按在桌面之上,她望着远方,眼眸前垂下的发丝随风摇曳,使得其内的瞳色于光影的交错下归于渐层。
仙人缓缓起身,沉默地走出了一片热闹的喧嚣当中,朝着那个莫名的牵引之处踏足而去。
那里......到底会有什么呢?
...
...
武文会便开在镇安坊所属的一处庭院。
这本是针对上流人家所设立的高端场所,可供应一处寥寥百人的场地供宾客观看,乃至比武却是绰绰有余。
基本能入门除却当地的姑娘们,便只有经过筛选的江湖游客,类似流云快刀这种层级自是无法进场。
经过半月的发酵,这场看似随意玩闹的武文会至此展开。
由于多方面的宣传,乃至实质性的噱头,前来此处的高手并不在少数。
人这一生所求无非是一场荣华富贵和一个好名声。
即使炁决修得高深又能如何?
斩妖除魔之举能带来多少收益?
惩奸除恶之行能给予多少声名?
如此一想,有人会在斟酌之下依旧凑这场热闹也就并不奇怪。
少女一如既往的并未遮蔽身形,但羽渡尘则让在座的各位无一能察觉到这位不再宴请范围之内的赤鸢仙人,连带着小玄的叽叽喳喳也仿佛被单方面主动屏蔽了般,不被听闻。
此处与那酒楼的讨论与喧嚣到多有不同,庭院之内的数十人各自划分出有所联系的社交圈子,进行各自的客套与寒暄,多半礼貌且安静。
那在民间酒楼都遭遇讨论的几位则在此处都显出不俗的地位。
她并未关注这里的环境与人们,用羽渡尘检索了几个关键词便用意识修正将预定在此处投放毒药的辽国内奸清除了关于这部分的记忆,归于浑噩。
最初来此的目标就这样轻松解决。
少女沉默的驻足于凉亭的一角,望着晨露未散的柳叶,目光宁静。
小玄则眨着眼睛到处东张西望,很是活泼,几乎是将这处极大的庭院看了个遍,还很喜欢听那些江湖中人的谈话,偷听了一会儿后,又跑回至仙人的身旁,絮絮叨叨的分享自己的见闻。
符华聆听着这个小家伙的琐碎话语,只觉得心脏鼓动间似有淡淡的温暖似随着血液的流动缓缓扩散至四肢百骸。
苍玄之书的醒来虽然奇怪,可这份结果本身却依旧让自己产生了微妙的转变。
她还是不清楚为何此处有着能牵引心神的事物,也难以理解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便是无关乎这些,这孩子睡了这么久了,稍微迁就一下,留在这里看会儿热闹也并非什么大事。
故人相逢,多生欢喜。
仙人被磨损殆尽的情感机制,于那份记忆的重叠与情感的沉淀下,已然恢复了几分。
为此她不仅对小玄的态度趋于迁就,连对那份诡异的牵引也颇为在意,可不知为何在踏入镇安坊的刹那,这份奇妙的感触便烟消云散,只在胸腔间余下寥寥,让人意兴阑珊。
直至,那阵琴音响起。
末那识自上而下渲染思绪,如泉流珠落的旋律自耳畔处萦绕盘旋。
满堂宾客在恍惚间止住交谈,一身锤炼通明的武道境界,乃至高深的炁决都于此失去了意义。
灵魂摇曳,思维止息。
随着那人的指尖缓缓抚过琴弦,戛然而止的遐思才顺着音律肆意朝各自内心深处的渴求之所游弋而去,重重幻境与好似踏在云絮上的缥缈之感给予着短暂的欢愉与清爽。
唯独一人不同。
这位迈入【剑神】,能以升华剑心抵达末那识,短暂升维的赤鸢仙人,在当下仅是遭遇了半刻的恍惚,便被太虚之境如海啸倒悬般落下的轰然之音强制恢复了自我。
少女的眼眸残留着微怔,其内水光潋滟,似被勾连出的幻境,吹拂起了阵阵波澜,她以羽渡尘具现的簪子倏地化为泡影,束起的马尾自然散开,三千青丝落于背脊,尾稍自纤细的腿弯打着旋儿,险些触及脚踝。
羽渡尘的外显姿态竟是不知为何扭曲蜿蜒,最终落于皓腕处编织出一道于死结处穿着精致钥匙的红绳。
恍若水波般荡漾而开的光晕将琴音剥离而开。
意识的权能与仅此于之下的位格,使得末那识的被动渲染为之抹除。
仙人此刻难以在乎这等细节,那层虚假的幻境确凿逝去,可真实的记忆却陡然如拨开的晨雾,再度涌现于脑海。
而在这个刹那,另一枚羽渡尘的气息也终是如被捣碎在瓷碗里的花瓣,散出独属于自身的气息。
相应的记忆如检索般顺着波涛将之拥入怀抱。
她听着自己似裹挟着无奈,却又有带着零星宠溺的声音低低回荡。
“真是的,这是最后一次了。”
“苏青安。”
赤红的羽翎悠悠垂落,沁入那人的意识,至此落进了灵魂深处。
在那个阳光明媚,海风吹拂的午后。
少年与仙人最初的羁绊由这枚羽渡尘于此彻底链接。
...
...
于此,更多的画面与记忆闪现而过,将视野为之遮蔽。
初生的阳光于波光粼粼的画面上,跌宕折射出绚丽的色彩。
漆黑的尘埃于大风间吹拂至远方,那人紧握着手中的吊坠,背影单薄而孤独。
彼时的自己道出了承诺:
“你不会这样的,苏青安。”
“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少年磨蹭着指间的黄铜吊坠,似要留念着残留的温度,唇瓣翕动,轻声道:
“可以陪我看看海吗?”
“一会儿就好了,hua。”
这是她此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会对一个人产生不了拒绝的念头:
“好。”
...
...
黄昏之下的摩天轮。
苏青安握紧刻着【鸢尾】的木牌,唇瓣掀起,轻声道:
“hua,过去不可追溯,但是未来还可以改变。”
“你不是说好了要帮我吗?”
“那我就不怕了。”
...
...
江南水乡,湖中舟内。
仙人低语:
“我们去太虚山,去我的家。”
可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否还能算是家。
那人回答:
“那就走吧,我陪你回家。”
少年不清楚是否那对于眼前人意味着什么,但...他只想陪她回家。
无论,
路途遥远与否。
...
...
太虚山下。
少年无法对仙人的疑问有所回答,胸腔间涌动着被遗忘的悲哀,却又存续着对长久岁月的笃定,他仅能回应:
“这重要吗?hua。”
于是满山如海般的心印共同复苏,为他的到来而感到欢欣鼓舞。
仙人的眸内留存零星的笑意,却是叹息低语:
“现在,重要吗?”
总有些痕迹,能跨越时光。
...
...
湖畔之上,走婚桥。
少女回首望着由于通讯欲言又止的那人,唇瓣掀起,笑着说道:
“你还有话没说出来吧,没关系。”
“下次我也会好好听的。”
苏青安的神情怔松,还是归于柔和的微笑,他轻声应允,似是欣然接受。
你看,过于为他人考虑的笨蛋......总是要受伤的。
...
...
九幽之下。
她怀抱着那人残破不堪的尸骸,咀嚼着自己违约了的事实。
终是恍惚间明白,原来这个人不在了自己会这样难过啊。
难过到心如刀绞,凄入肝脾。
难过到用羽渡尘复苏的剑心都似乎濒临破碎。
而在斩杀蚩尤的那个刹那,一丝妄念终是敲碎了理智如烈焰燃起。
“如果,还能有如果。”
“下一次,不会放手了。”
...
...
少女的指尖拂过微红的眼尾,怔怔地望着那枚泪珠,淡然的神情糅杂在一次性迸发出的汹涌海浪,迷惘低语:
“苏青安?”
她轻声重复:
“苏青安。”
她喃喃叹息:
“苏青安......”
那人的回应总是叫自己觉得记忆犹新。
可原来,
真当能让她忆很久很久。
久到足足五万五千年,久到忽略了过去与未来的界限。
简直荒诞的让人流泪。
一直以来天塌不惊的赤鸢仙人,在此时此刻却在两次世界线的记忆彻底重叠之后,低垂着眉眼,任由泪珠自眼尾扫下,垂落于地。
这不会是错误的记忆,却也是不应该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记忆。
数千年的经历与古井无波的心境使得这些情感所掀起的海啸被缓缓平复。
SU的神之键能窥见平行时空,甚至能窥见另一片叶子世界的画面。
可她也曾观看过所谓的平行世界,却没有如这般真切清晰又如一的光景。
这毫无疑问就是自己所处世界的事情。
但哪怕凭借着直觉确认了这一点,符华却依旧没办法理解自己所处于的境遇究竟是为何而起。
琴音依旧似潺潺流水,终是接近尾端。
少女的指尖轻抚着皓腕上的红绳,瞳底掠过几分茫然。
她缓缓抬首,却是想起了自身原本想见的抚琴之人。
于是。
——年纪比记忆内稚嫩很多的苏青安,至此映入眼帘。
少年一身圆领的白袍,大袖随着抚琴的动作,搭落在膝盖之上,低垂眼眸,长睫卷翘,肤白似雪。
他清美的容颜寡淡,漆黑如鸦羽般的青丝肆意散落于背脊,却不显疏狂,反显得乖顺。
这是好看到便是被人为是女性也不奇怪的孩子。
令人望之见俗,连带着他的四周都仿佛有梵香缭绕,透着奇妙的安然与幽静。
苏大家。
苏青安。
这便是我数次都对这座京城有所留恋,连斩妖除魔都感到焦躁的理由吗?
可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可我为何会拥有这份记忆?
究竟应当如何去对待这个孩子,又该怎么处理这两份记忆所给予的情感和因果?
心乱如麻,郁结成团。
重重疑问与思虑让之难以分辨真真假假。
仙人竭力平复的心境在此刻破碎成万般模样,无形无色的太虚心气自意识海内翻滚不休。
可哪怕内心如何思考,行动却比思想更快。
她缓步走至那人的身前,于琴音归于寥寥,满堂宾客恍神回望之际,与之轻抬的眉眼相对,问道:
“你......见过我吗?”
少年将指尖自琴弦抽离,双袖合实,做了个叉手礼,遂而望着那人陌生的眉眼,神情和仪态都疏离而礼貌,轻声答道:
“未曾。”
相逢,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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