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暗黑帝国 人界历380年11月 8
“那么……我就把桐人交给你们了。”
爱丽丝依次注视着两个少女说道。
初等练士……哦不对，已经成为了成熟剑士的蒂洁·修特利尼，与罗妮耶·亚拉贝尔一起猛地站直身子，点头回答：
“是，请放心交给我们吧，爱丽丝大人。”
“我们一定会保护好桐人学长。”
说完之后，蒂洁伸出左手，罗妮耶伸出右手，紧紧地握住了新的轮椅的把手。
这个闪耀着银灰色的光泽，造型小巧的轮椅，是爱丽丝从物资帐篷里找来了剩余的全身铠，用术式改变形状后做成的。它比卢利特村的那个木制轮椅要轻，而且还更牢固。
不过，坐在上面的桐人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两把剑的重量就没有办法解决了。老实说，爱丽丝很担心两个少女能否推动，但两人却很有默契地一起使着力气，将轮椅推到了爱丽丝的面前。
这样的话，就算接到马上撤退的命令，也不会耽误了。不过，当要从峡谷撤退的那时候开始，就注定了守备军要被全部包围后歼灭的命运。
老实说，爱丽丝其实想在战况出现一点危险的时候，就带着桐人逃往西方。但那也不过是将命运推迟了几个月——不，也许只有几周。
守备军失败的话，在尽头山脉守备的四个骑士也会撤退，安排各地城镇和村庄的居民逃难，然后将央都圣托利亚的城墙当做最后一道防线。但是这样的抵抗也是徒劳的。侵略军很快就会踏破城墙，将那美丽的都城和用白色大理石建造的中央大圣堂烧成灰烬。在尽头山脉这道封闭的墙壁内部，根本无处可逃……
爱丽丝弯下膝盖，在同样的高度注视着桐人的眼睛。
在到达营地后的这五天里，她一有机会就和桐人说话，握着他的手，甚至将他抱在怀中。但是直到今天，也未能引起他的任何反应。
“桐人……也许，这是最后的告别了。”
爱丽丝勉强保持着微笑，向黑发的年轻人低语着。
“叔叔说他觉得你会决定这场战斗的走向。我也这么认为。因为，这支守备军，相当于是你建立的。”
没有桐人和尤吉欧的话，现在会出现在东之大门的就会是最高祭司阿多米尼斯多雷特和整合骑士团，然后还有那可怕的剑魔像军团了吧。
如果那有着超强战斗力的剑魔像有个两三千只，五万暗黑帝国军根本不值一提。但是，那和人界灭亡没有什么两样。因为魔像的材料，是几万个人界居民。桐人他们以一条生命和一颗心的牺牲，阻止了这个悲剧。
但是，如果贝尔库利率领的人界守备军失败的话，人们还是会面临另一种形式的巨大悲剧。
“我也会努力的。你所给予的天命，我会将其燃烧殆尽。所以……如果我倒下了，用最后的力气呼唤你的话，你一定要站起来，拔出这把剑啊。只要你醒来的话，不管敌人有几千还是几万都无所谓。你要再次引发奇迹，保护人界……保护在人界里的所有人。因为，你是……”
——打倒了那个最高祭司的最强剑士啊。
爱丽丝在内心深处低语着，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了桐人那瘦削的身体。
在经过了一瞬间，又或者是经过了几分钟后，爱丽丝放开手站了起来，却发现罗妮耶那蓝色的眼睛里闪亮着复杂的光芒看着自己。她一时摸不着头脑，但很快就恍然大悟。
“罗妮耶小姐。你……喜欢桐人吧？”
爱丽丝微笑着说道。娇小的少女捂住嘴，脸颊、耳朵都迅速变得一片通红。她垂下眼皮，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回答：
“不、不是，这……我怎么敢……我只是一个侍从初等练士啊……”
“没什么敢不敢的。罗妮耶小姐你可是爵士家的继承人，我则是出生在边境的小村庄，而桐人更是不知道从哪儿来的。”
罗妮耶突然猛地摇头，打断了爱丽丝的话。
“不是的！我……我是……”
蒂洁伸出右手，扶住了双眼中浮现出大滴眼泪，说不出话来的罗妮耶。她那双红色的眼睛也泛起泪光，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爱丽丝大人……您知道，桐人学长和尤吉欧学长犯的是什么禁忌吗？”
“嗯……我知道。听说是在学院里发生了争执……然后杀死了其他的学生。”
爱丽丝还记得半年前，那个什么都不知道，为公理教会充当打手的自己在接到元老院发出的逮捕命令时，可是大大地吃了一惊。央都的学院里竟然会有学生杀害了学生，如此重大的违反禁忌，在教会的史书上都找不到一例。
爱丽丝点头之后，蒂洁再次问道：
“那么……您知道学长们为何会犯下这样的禁忌吗？”
“不……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在爱丽丝摇头的时候，一声呐喊在她耳边重新响起。
那是在和桐人一起掉到大圣堂外墙上的时候，桐人对表示自己不需要罪人帮助的爱丽丝喊的那句话——
“虽然禁忌目录里没有禁止，但像罗妮耶和蒂洁这样没有任何罪孽的女孩子被上级贵族肆意玩弄，这种事情能够允许吗……你是否也是这么认为的！”
对了。我是在那个时候听到了这两人的名字。
桐人提到的上级贵族，就是他所杀的那个学生吧。然后，“玩弄”指的是——
在瞪大了双眼的爱丽丝面前，蒂洁用颤抖的声音开始讲述。
“莱欧斯·安提诺斯上级修剑士，和温贝尔·吉泽克上级修剑士，一直对我们的朋友芙蕾妮卡·杰斯奇初等练士提出各种屈辱的命令。我们去向两个修剑士抗议，在当时因为过于愤怒，使用了一些被归类为失礼行为的言辞。所以，根据帝国基本法，他们能够对我们使用贵族赏罚权……”
想必是接下来的事情光是回忆就让她感到痛苦了吧，蒂洁的声音哽咽了，罗妮耶则是低着头哭出了声。
爱丽丝本想让她不用再说下去了，但是还没等她开口，红发少女就再次坚强地讲了下去。
“在我们即将受到难以忍受的惩罚时，桐人学长和尤吉欧学长为了拯救我们而举起了剑。如果我们再聪明一点的话，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了。学长们就不会为了纠正法律而和教会战斗，还因此丧命了。我们……犯下了无可挽回的罪孽。所以……就算撕了我们的嘴，我们也说不出喜欢学长这样的话来……”
蒂洁在将郁结了许久的心声全部吐露出来之后，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两个少女紧紧抱在一起，因为这份对她们的年龄来首太过沉重的悔恨，发出低声的哭泣。
爱丽丝紧紧地咬着牙关，抬头看着采光的窗口。
她对于在四帝国的上级贵族中蔓延开来的糜烂，也是有所了解的。那便是暴食，贪婪以及淫欲。
但是，当初那个整合骑士爱丽丝认为继续了解下去的话，会让自己也被玷污，所以对于贵族的所为视而不见。不管他们做了什么，只要不触犯禁忌，那就和自己没有关系——毕竟自己是从神界召唤而来的法律守护者。当时的她对此深信不疑。
但是，这样的视而不见才是罪恶。虽然没有触犯禁忌目录，但这确实就是桐人所憎恨的那种沉重的罪孽。和无所作为的自己相比，眼前的这两个少女要勇敢得多。
爱丽丝深深吸了一口气，坚定地说道：
“不，并非如此。你们没有罪。”
罗妮耶猛然抬起头。之前让人感觉总是躲在蒂洁背后的这个少女，此时却从双眼中射出强烈的光芒，大喊道：
“爱丽丝大人……身为高贵整合骑士的爱丽丝大人是不会明白的！我们的身体被那两个男人玩弄，自尊也被罪孽玷污了！”
“身体不过是心的容器。”
爱丽丝如此回答，握起右拳用力锤在胸口中央。
“只有心……也就是灵魂，才是唯一真实存在的东西。而能决定灵魂是怎样的，只有我们自己。”
爱丽丝闭上眼睛，将意识集中在自己体内。
在大约两周前，卢利特村遭到袭击，爱丽丝用心的力量——也就是心意力恢复了失去的右眼。她已经体会到，只要强烈地一心去想，就能不依靠术式让肉体产生变化。
但是，现在光是这样还不够。不只是肉体，就连身上穿的衣服，也要用心意之力来变化。
应该能做到的。以前桐人已经向自己展示过了。手持双剑直面最高祭司阿多米尼斯多雷特的他，身上就穿着一件和之前完全不同，充满异国风情的黑色皮革外套。
能够回归的。回归到那个未曾在陌生的白色巨塔中醒来，为了消除失去了记忆的不安与寂寞，而一直用厚厚的冰封闭自己的那个爱丽丝。
——我也和你们一样啊，罗妮耶，蒂洁。我生而为人，犯下许多错误，背负了巨大的罪孽，才造就了现在的我。你们说桐人和尤吉欧之所以会杀人是因为你们的错……但是在那之前，如果幼年的我没有忘记禁忌，接触了暗黑帝国的大地，那么尤吉欧他们就根本不会前往央都了。
是的，这就是我的罪孽。就算已经失去了记忆，爱丽丝·滋贝鲁库也不是陌生人，而是过去的我。在卢利特生活的日子让我明白了这一点。
即使闭上了眼睛，也能感受到温暖的白光包裹着自己的身体。
爱丽丝缓缓睁开了眼。
因为是低着头，所以最先看到的是自己穿着的裙子。但是那不再是代表着公理教会的纯白，而是染上了犹如秋日天空的湛蓝。
在裙子外面套着一件朴素的围裙。金色的铠甲与护手已经消失了。她伸手向头上摸去，手指碰到了一条很宽的丝带。头发似乎也短了一些。
她抬起头，与一脸呆滞表情的罗妮耶和蒂洁对视。
“看到了吧？身体和外观，不过是心的附属品罢了。”
当然，这种变身是暂时的。当精神不再集中的瞬间，就会恢复原本的骑士打扮吧。但是，她应该已经将桐人和尤吉欧的想法，传达给了这两个少女才对。
“心不会被任何人所玷污。在边境的村庄出生的我，本应是长成这副模样才对。但是在我十一岁的时候，我成为了罪人，被带到了央都，之后被人用术式消除了记忆，变成了整合骑士。以前，我曾经诅咒过这样的命运……”
爱丽丝讲述的，是只有自己和骑士长贝尔库利才知道的重大秘密。但是她相信这两人一定能够接受，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桐人却告诉我，就算是这样的我，也有能做到的事，以及必须去做的事。所以，我已经不再迷茫了。我接受了现在的我，决定向前迈进。”
爱丽丝举起双手，将罗妮耶和蒂洁的手同时紧紧地握住。
“你们也一定拥有的。拥有那条只属于你们的，宽广，漫长，却又笔直的道路。”
紧握的手上落下了几滴水珠。
少女们的脸颊上流过的泪水，闪耀着和之前完全不同的美丽彩虹色光芒。
爱丽丝又最后拥抱了一次坐在轮椅上的桐人，将他托付给罗妮耶和蒂洁之后，走出了帐篷。
等候在帐篷外的艾尔多利耶迅速跑来，夸张地称赞着她。
“啊，简直太美妙了……这种仿佛凝聚了索鲁斯光芒的样子……这才是我的老师爱丽丝大人……”
“反正战斗了一小时后就到处是泥了。”
爱丽丝冷淡地敷衍着，瞥了一眼自己的身体。
之前的变身现象早已消失，金色的胸甲与纯白的裙子耀眼地反射着阳光。她一边琢磨着如果能活着回来的话要在哪里加块天蓝色的布，一边看向西面的天空。
索鲁斯已经开始倾斜，估计再过三个小时就会消失在地平线下。而在那时，东之大门的天命也会耗尽。三百年的封印终将解开。
所有人都已经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
这五天里，爱丽丝也参加了守备军的训练，发现士兵们的技术在这半年里提高了许多。令她惊讶的是，所有的士兵都学习了传统流派中所没有的连续剑技。
听说是副骑士长法那提欧将自己多年来磨炼得出的剑技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大家。虽然最多只有三连击，但是对于靠本能和蛮力挥舞武器的哥布林和兽人来说，这已经是极为强大的武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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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如果遇到那种有着独特连续技的暗黑骑士，士兵们的负担会变得很重。敌军里还有着据说会高速连击的拳斗士，到时候只能让整合骑士出手了。
关键在于能否抵挡住在开战之后会马上推进的亚人种大部队。然后就是以最小的损失，顶住食人魔的巨弓与暗黑术师的远距离攻击。
作战的成败，此时都系于爱丽丝一人身上——
爱丽丝将视线放下，看到后方的补给部队飘起了几丝正在煮最后一顿饭的炊烟。而罗妮耶和蒂洁也应该很快就会带着桐人回到那里了。
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这三人。
“爱丽丝大人，差不多该……”
爱丽丝对艾尔多利耶的话点了点头，准备转过身去。
可是此时她又停下了动作，注视着自己唯一的弟子。
“有、有什么事吗？”
爱丽丝看着似乎因为有些迷惑而眨着眼睛的青年骑士，紧紧抿着的嘴唇微微放松了下来。
“一直以来，都多亏了你的效劳啊，艾尔多利耶。”
“呃……怎、怎么了？”
爱丽丝轻轻地把右手放到愕然呆立的骑士的左手上，继续说道：
“你能陪在我身边，对我也是一种救赎。之所以没有选择迪索尔巴德大人那样的老资格男骑士，而是让我这个没有多少成绩的人来指导你……其实是为了照顾我的感受吧？”
“怎……怎敢，在下绝没有如此无礼的想法！我只是衷心佩服爱丽丝大人的出色剑技……”
看着眼前正在猛然摇头否定的艾尔多利耶，爱丽丝紧紧握住他的手，然后又迅速放开，再次露出了微笑。
“正因为有你的支持，我才能在这条险峻的道路上一直走到今天。谢谢你，艾尔多利耶。”
哑口无言的年轻骑士眼中，突然涌现出了大颗的泪珠。
“爱丽丝大人……为什么……您要说……‘走到今天’这种话呢……”
他用嘶哑的声音这样问道。
“为什么要说得好像爱丽丝大人的道路将在这里终结呢。我……我还有许多事情想向您请教呢。不管是剑技，还是术式，我都不及您的分毫。在今后，也还需要您一直锻炼我，引导我才行啊……”
就在他颤颤巍巍地伸出右手，即将触摸到自己的时候——
爱丽丝口气一变，严肃地大喊：
“整合骑士艾尔多利耶·辛赛西斯·萨蒂万！”
“呃……在。”
骑士的手猛然停住，原地立正。
“我以老师的身份，给你下达最后一个命令。活下去。活下去见证和平的到来，然后去找回来。找回你真正的人生，与你所爱之人。”
在大圣堂的最顶层，迄今还封印着除爱丽丝之外的所有整合骑士的“记忆碎片”，以及被变形为剑的“所爱之人”。一定有什么办法，能让那些都回归到应有的地方，应有的形态。
对站立在原地，无声地落下眼泪的艾尔多利耶点了一下头后，爱丽丝猛然转身。金色的长发与纯白的裙子在秋天的寒风中划过。
在她的正前方，是那渐趋昏暗的大峡谷，以及东之大门。
从现在开始，爱丽丝将开始咏唱一个前所未见的超大规模神圣术。它将把峡谷里充斥的空间神圣力全部凝聚起来，对敌军加以痛击。
只要念错了一句术式——不，只要意识有一丝紊乱，集中起来的神圣力就会爆发出来，将爱丽丝整个人都消灭得不留一丝痕迹。
但是，她却没有感觉到恐惧。在这五天里，她作为一个整合骑士，与贝尔库利、法那提欧以及艾尔多利耶度过了充实的时光。还曾作为卢利特的爱丽丝，与妹妹赛鲁卡在一起生活了半年。
更重要的是，她遇到了尤吉欧，还有桐人。在与他们以剑相交，以心相通的过程中，她知晓了人的感情——哀伤，愤怒，甚至是爱。
自己还能奢求什么呢？
伴随着铠甲的碰撞声，爱丽丝一步步地向等待着开战的守备军的中央走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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