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杀人会变成一种习惯』
1
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的地方。
脑袋深处,深处,深处,深处,深处,深处,深处再深处。
自己,我,人家,谁,你,汝,菜月•昴,梅莉•波特鲁特。
菜月•贤一,艾尔莎•葛兰希尔特,菜月•菜穗子,佩特拉•莱特,爱蜜莉雅,夏乌拉,碧翠丝,法兰黛莉卡•鲍曼,嘉飞尔•霆杰尔,由里乌斯•尤克历乌斯,奥托•思文,拉姆,蓝头发的某人,我,老子,你,人家,自己,别人,对我,对你,你,对我──
──自己,老子,菜月•昴。自己,我,菜月•昴。
──谁,人家,梅莉•波特鲁特。谁,人家,梅莉•波特鲁特。
思考运转,现实与非现实的含糊不清感,相溶、混合、交缠,互相怜爱、互相憎恨、互相折磨,相爱、相杀,追求彼此、渴望彼此、破坏彼此,互相威胁、互相了解,相对而泣、相视而笑,无法互相理解。
自己是自己,只会是自己。别人是别人,只会是别人。
这一点没有妥协的余地,没有相让的慈悲,没有互相了解的土壤,也没有为彼此着想的关系,就只是以空虚作为完结。
「昴……」
「────」
摇摇头,沉浸在拚命拔刺的作业里,拔除名为「别人」的刺。若不先完成,甚至没法回应担心自己的少女们。
必须定义出自己与别人的界线,从混淆之中抽离出菜月•昴。
第一人称、第二人称、记忆、回忆、印象、感情,还有其他,将以上种种筛选和划分。慎重又仔细,不然的话就会相融、相混,剥不开来。
自己,和被自己的「这双手」杀害的女孩,会混淆在一块──
「──菜月,你到底看到了什么?能说出来吗?」
「呜、啊?」
人格还在搅拌状态的昴,面前有人询问。
是有着浅葱色双眼的人。安娜塔西亚──不,如今是艾姬多娜吧。总而言之,为了配合视线高度,她蹲下来这样问昴。
「等一下,艾姬多娜。昴刚刚才体验过别人的人生……」
「这我当然知道。可是,现状对我们来说可是严重事态。也为了不让他的行为白费,我想迅速解决问题。」
「是这样没错……」
尚未平静下来的昴,面前是爱蜜莉雅与艾姬多娜在争执。说话的同时,艾姬多娜的视线有一瞬瞥向了地上的一本书。
──是昴看完的梅莉•波特鲁特的「死者之书」。
「我再问一次,菜月。你看的书,内容是──」
「──是梅莉的、记忆。」
「……啊啊。」
昴给出的答案让爱蜜莉雅双手掩面。艾姬多娜也预料到了吧,但依旧不禁面颊一僵。
在场的每个人,都明白新的「死者之书」被摆在架上的意义。
几个小时前才交谈过又一起用餐的年幼少女,死了。
而昴之所以陷入混乱,原因出在他直视了其「死亡」。
「冷静点,昴。冷静,现在先集中精神恢复自我。」
「……对、不起。」
「没事的。像这种时候,就全力仰赖贝蒂吧。……这又不是昴的错。不可以钻牛角尖。」
「────」
靠过来的碧翠丝抚摸憔悴的昴的头,这么说。
为了维持昴千疮百孔的心灵,爱蜜莉雅和碧翠丝费尽心思。讽刺的是,她们这样的体贴反而残酷地撕裂昴的心。
不是昴的错。碧翠丝慈悲地这么说。
但是,这不是其他人,就是「菜月•昴」酿下的罪过。不知情还温柔安慰昴的碧翠丝,滑稽得实在可悲。
「──拉姆小姐,妳怎么想?」
从旁看着昴和碧翠丝的交谈,一脸认真的由里乌斯把话题抛向拉姆。比较慢来的两人,也听说了找到梅莉的「死者之书」后由昴阅读的经过。
从脸色来看,两人所受到的打击似乎比较轻微。
一定是因为──
『──是因为他们一直在警戒人家吧。也难怪啦,毕竟我是杀手。……啊,或者是大姐姐和围巾姐姐太松懈了?』
昴的内在对这番分析产生了认同。
撇开这些不谈,被探问答案的拉姆看向被扔在地上的书。凝视书皮上的书名,她轻声吐气。
「假如相信昴刚刚的话,梅莉小姐已经……」
「毛还没有机灵和薄情到能用那副狼狈样撒谎吧。……那本书毫无疑问是梅莉的书。」
「──。让我也看书,以兹证明吧。」
「因为是第二次了,所以能这么从容?看看相同条件的毛,实在没法乐观以对呢。虽然也可以想做是因为毛精神不成熟才那样。」
话到此打住,拉姆盯着眼神悲壮的由里乌斯,继续说了下去。
「很遗憾地,拉姆评断现在的由里乌斯,状态没有比毛好。」
「……有道理。加上昨天专断独行,我的反驳没什么说服力。」
「非常抱歉,我也持相同意见。」
拉姆残酷的话让由里乌斯自嘲,不过艾姬多娜也赞同其结论。她抚摸脖子上的狐狸围巾,用下巴示意瘫坐的昴。
「不是不信任你。但是,看菜月那样子,让人犹豫是否还要重复相同方法。……不管原因出在阅读次数还是书本内容。」
「毛单纯是因为第二次才那样,还是因为阅读熟识的人的『死者之书』负荷过大,我们无从确认。」
抱着手肘的拉姆说,艾姬多娜也垂下视线点头。闻言,由里乌斯也皱起俊眉,不甘心地咬唇。
「────」
艾姬多娜和拉姆的推测,恐怕以后者为是。
昴的心会受到这么大的伤害,是因为「死者之书」的对象是身边的人。那生动灵活的「生命」记录带来的冲击粉碎了心灵。
结果,昴在「人家」的深处丢失了自己与对方的界线,与之彼此混淆。
甚至连一直存在于女孩心中、名为「性命」的惰性和虚无感也共享了──
「──总而言之,杵着不动也不是办法。去找梅莉吧!」
此时,强悍的空气炸裂声震响。
是爱蜜莉雅。她用力拍掌。抬起头的她,让众人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后如此主张。对此昴大感惊讶。
「找……?」
──找?找什么?而且有意义吗?
──梅莉,她,「人家」,都已经死了。
──明明死掉前,都没人发觉。
「或许找到也太迟了。我们本该和那孩子在一起,却没有做到。所以说,必须把她找出来。」
「────」
「不能再让那孩子继续孤零零的了。」
爱蜜莉雅的话没有具体性,更离稳健明智相去甚远。
那样做没有任何意义。这是昴内在的「人家」的主张。如果是现实主义者便会反对,认为应该要把时间用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吧。
可是,爱蜜莉雅的这项提议,在场无人反对。
「今天的方针不得不变更了。分头去找梅莉吧。」
「拉姆……去确认雷姆的安危。虽然去叫爱蜜莉雅大人和毛之前,是一直和她在一起的……不过现在再去确认一次。」
「拉姆小姐就那么做吧。……昴,虽然残忍,但我想确认。你有在『死者之书』里确认到……梅莉小姐离世前的最后一刻吗?」
由里乌斯刻意讲得保守,昴则犹豫怎么回答。
有看到梅莉的最后一刻吗?答案是有的。没有人能够比昴更近距离品味到梅莉丧失「性命」的那一刻。
『脖子被勒,痛苦得一直挣扎。但那样的抵抗突然就结束了……那就是所谓的死亡吧。』
昴以加害者和被害者的身份,参与了那一刻。不仅如此,还把她的尸体藏在房间,甚至做了掩人耳目的工作。
──因为菜月•昴袒护杀了「人家」的「菜月•昴」。
一这么想,羞愧想死的罪恶感就涌出心头。
但是──
「昴,怎么样?有看到梅莉小姐的……」
「──我没看到那么多。但塔里发生了事情,这点毋庸置疑。」
扼杀想死的罪恶感,昴做出保护自己的伪证。
『……可惜~』
在内心萌芽的危险感情,是梅莉•波特鲁特留下的诅咒,试图让菜月•昴告解。
想让爱蜜莉雅他们发现梅莉,发现「人家」的尸体。发现遗体,献上哀悼和后悔,好从盘据在心里的感情中获得解放。
那是菜月•昴还是「人家」,抑或是「菜月•昴」期望的感情,自己也已经搞不清楚了。
「……你还有力气再看一次书吗?」zation();「艾姬多娜!」
昴的自我界线再度混乱时,艾姬多娜丢出了可说是毫无慈悲的提议。在昴回应之前,碧翠丝脸色大变,加以痛斥。
她用力抱住昴的手,一双大眼狠瞪艾姬多娜。
「别让贝蒂吼妳的名字……!不管怎样,不会再让昴看书了。基于情感和其他理由,贝蒂反对。」
「考量到人格混淆的危险性,我也不推荐。就只是想确认他有没有那个觉悟罢了。就算他说要做,我也不打算让他继续。」
「……贝蒂就祈祷那是妳的真心话。」
艾姬多娜撤回提议,但碧翠丝眼中的怒火并未消失。两人之间的气氛一触即发,这时爱蜜莉雅介入。
「到此为止。我也反对再让昴乱来。但是,同样反对一直在这边原地踏步。……我希望能快点去找人。」
「同感。就分头进行吧。昴,你……」
「──昴有贝蒂看着。」
碧翠丝抢先在担心的由里乌斯前面说要照料昴。听了她的话,其他人也点头。
「拜托啰,碧翠丝。──昴,待会见。」
互相分派任务,留下这话后,其他人便离开书库。
为了找到梅莉,找到「人家」,四散到塔内。
昴找不到话说,只能目送他们远去的背影──
「──接下来,妳打算怎样?」
爱蜜莉雅他们离开后,碧翠丝绷着声音,质问留在书库的人──靠著书架的夏乌拉。
从昴挑战梅莉的「死者之书」以来,尽管人在现场却不发一语的夏乌拉,听了问题,指着自己说:
「我吗?没打算怎样啊,我是星星守卫喔?没有道理去帮忙小不点你们吧。啊,当然,如果是师父的要求我就会全力以赴!」
「……既然如此,就不要待在这里,也去找梅莉吧。」
「──那真的是师父的期望吗?」
夏乌拉这么说,歪起脑袋质疑,眯起令人印象深刻的绿色瞳孔。
越过碧翠丝,直接抛问题给昴。说这话时她的表情颇富魅力,蕴含着国色生香的独特魔性。
气质骤变的她,令昴错以为心脏被抓住。她把梅莉的「死者之书」抱在丰满的胸部前。
「假如师父期望,那就算是打下月亮人家也会照做。所以说,不是由半魔、小不点一号或帅哥开口,我想听师父亲口要求。」
「我亲口……」
「我──应该去找小不点二号吗?还是说……」
讲到这儿,夏乌拉就打住了,没有说下去。
但态度就是在等待昴的命令,这使得碧翠丝面露诧异。昴也大感困惑,不过,自胸口内侧搔刮内心的焦躁更为强烈。
夏乌拉的这个说法,简直像是──
『听起来,好像是知道大哥哥跟人家的关系耶?』
「────」
在昴脑内响起的嗓音,雀跃得仿佛在享受这状况。
菜月•昴和「菜月•昴」相混的身体,在看过「死者之书」后摄取迥异的人格,并流露出分裂的精神状态。
──昴,想要隐瞒自己与梅莉的「死亡」有关。
──昴,希望被自己藏起来的尸体被发现。
──昴,想要举发杀了「人家」的「菜月•昴」。
这些矛盾的愿望混在一起,互争主导权,意图发展成未来。纠葛到最后,掌握现场答案的是──
「──夏乌拉,梅莉的事就拜托妳了。」
「了解~。只要是师父的期望,我什么都肯干~」
面对昴硬挤出来的命令,夏乌拉可爱地敬了一礼。接着把抱在胸前的「死者之书」递给昴,吐吐舌。
然后,当昴要接过书之际──
「──我都懂喔。」
夏乌拉身体前倾靠过来,在昴的耳边这么低语。
在询问这话的意思前,她已经快速转身,喊着「出发~」并冲下楼梯。
「搞、什么鬼啊……」
直到看不见跳动的马尾了,昴才吐气。
不管是最后那句话,还是把「死者之书」推给自己,都不明白她的意图。
「想太多没有意义。那本书,现在先放着比较好喔。」
「────」
低头不语的期间,留在身旁的碧翠丝说的话沁入脾肺。
那担心昴的眼神──跟爱蜜莉雅一样的光芒,让昴心中感到安心,以及更多的不舒服。
现在的昴,没有资格接受碧翠丝的温柔。
隐瞒失忆的事,隐瞒自己跟梅莉的死攸关,隐瞒「菜月•昴」这个凶嫌人格有所企图的事,怎么还能泰然自若地跟她们相处。
「……为什么,妳要这么温柔?」
「──。又问了个很突然的问题。怎么了呀?」
被温柔对待,自觉有愧而这么问,结果碧翠丝瞪大眼睛。不过她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地抛掉问题,正是出于对昴的信赖。
爱蜜莉雅和碧翠丝对「菜月•昴」的信赖。
「────」
信赖。一想到这儿,黑色沉淀就在昴胸中扩散。
「人家」一心对艾尔莎抱持的东西。爱蜜莉雅她们一心对「菜月•昴」抱持的东西。
唯独菜月•昴并未拥有,只能对之干瞪眼的宝石。
为什么是那种人?为什么是那么残酷的人?为什么是那笑得丑恶的男人?为什么是跟艾尔莎的死有关的仇敌?为什么是嗤笑并杀害梅莉的杀人犯?为什么是隐瞒「人家」的死的卑鄙小人?为什么那种男人会被喜爱?
有人在问为什么。想知道。不知道。想知道。只有自己、只有昴、只有「人家」,不知道。没法知道。想知道。一切都是单方面的。
仿佛要烧尽内心的羡慕和嫉妒,渴望着那碰不到的宝石。
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得到那颗宝石──
『──要不人家教你吧?』
「────」
脑内响起的娇媚声,残酷地诱惑昴。
这才察觉,消除支配昴一切的嫉妒之炎的方法,就近在身旁。
现在,自己的怀里,不就有知道答案的方法吗?
──黑色的厚重书本,看起来就像凄惨地在欢迎想知道答案的好奇心。
2
人与人要互相理解,若只透过交谈,终究有其极限。
不管是怎样的人际关系,都没法彻底详知对方内心的一切。即便是心爱的对象,人类依然会有所隐瞒。会撒谎。──会有秘密。
就像菜月•昴对敬爱的父母有着不能说的秘密。
爱着人,以心相许,委身于人,培育羁绊,跟这些各式各样的身心缔结是全然不同的问题。
因此,不管多么渴望,都没有能够彻底理解某人的方法。
──不,是本来应该没有的。
「────」
──梅莉•波特鲁特。
透过阅读「死者之书」,昴浓缩品尝了她的人生,尽管是以近似偷吃的形式,不过确实因此知道了女孩的生平以及信念。
里头毫无虚假、秘密和谎言。只有「真实」。
「人家」有珍而重之的对象。那对象却被夺走,失去依靠的心灵不断彷徨。而面对夺去那个对象的昴他们,该抱着什么样的想法才好,为此煞费苦心。想知道自己的真心,所以才想寻找「死者之书」。
被人知道在迷惘而引以为耻,甚至感到绝望,这些心情全都可以知晓。
这正是这间存放「死者之书」书库的真正机能。
想要知道同行者的真正想法,不管是爱蜜莉雅、碧翠丝还是塔里的谁,嘴皮子底下的真心,他们相信「菜月•昴」的原因。
爱蜜莉雅他们是同伴还是敌人?是杀害昴的敌人?还是一起存活的同伴?
可以爱,还是不能爱?可以恨,还是不能恨?
──能够知道的方法,不就是「死者之书」吗。
「……昴,你果然不舒服的样子。既然在这边没法镇静,那换个地方休息吧。」
昴沉思之际,碧翠丝碰他的肩膀,担心地仰视他。
回望极具特征、像是蝴蝶花纹的蓝色瞳孔,昴静静屏住呼吸。女童小过头的手掌和细瘦的脖子。宛如稚子的纤细体格。
「好小喔……」
「呣,突然讲那什么话。这些迷你之处,也是贝蒂的可爱要诀。昴平常不都这样讲嘛。」
鼓起腮帮子的碧翠丝,让昴不禁微笑。
确实,状况正常的昴感觉就会说这种话。从中察觉到自己和「菜月•昴」的共同处后,苦涩马上盈满胸口。
好小。碧翠丝真的是小小孩。
抓住她的头,用力敲向地板的话,她一定会当场死亡。
──只要杀了她,她的「死者之书」也会出现在书库吧。
『就像对我做的事那样。z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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