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冷澈
冰川之下。
阳光难以企及的地方。
雪面上布满裂纹,在中心的位置,有一处巨大的坑洞。
坑洞中是一具魔物的尸体,一柄剑没入它的头颅中,周遭的区域肉眼可见地塌陷下去,像是从极高处坠落造成的。
一道身影躺在尸体上。
是一个年轻的男人,黑发,手臂血肉模糊,一条腿则是以古怪的姿势扭曲着;
面孔被血染红,因此难以看清他的容貌。
他的身下同样是一滩血迹,在一片洁白中显得尤为刺眼。
如果不是胸口尚在起伏,恐怕会让人以为早已失去生机。
许久,当鲜血凝固,化为暗红的冰晶,贴在冰面上的手指动了动。
顾白微微张开嘴,呼出一道白气,意识迎来了短暂的清明。
没有死。
在生出这个念头的同时,身体的知觉逐渐回归,他艰难地侧过脸,咳嗽起来,吐出一口血沫。
呼吸通畅了一些。
如同处于一个将醒未醒的梦境,来不及做出更多的思考,下一刻,困意袭来,思维便再次陷入散涣。
他隐约觉得自己想起了什么,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不能忘却。
是什么……
不能忘……
到底是什么……
是……没有死。
原来是没有死。
他还活着。
一定要记住。
然后,要回去。
他终于找回了意识的节点,想要竭尽全力地抓住,随后却是彻底的恍惚。
要回去……
要回去……
谁要回去?
他,在干什么?
他又是谁?
谁是他……他又是什么东西……
任何的思考在此时都毫无意义,呼吸变缓,头脑发沉,挣扎中,直到再次昏迷。
又在许久后惊醒。
没有死……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顾白想要睁开眼,然而睫毛被血液糊住,只剩下一道红色的缝隙。
还活着,或许是这样。
他不确定地想着,本能地想要站起来,向身体各处发出指令,却难以诞生出连贯的想法,只有一些断断续续的感官浮现在脑海。
疼。
好冷。
很困。
想一直睡下去。
以及,要回去。
要回去。
他拼命地控制着身体,向一旁挪动了一点,但对此时的自己而言,仅仅是这样,便已经艰难无比;
视线里一片红色,意识再度恍惚,他不甘心、又不受控制地合上双眼。
等精神掌控了肉体,他接着向一旁挪去。
如果此时把视角升高——
在魔物巨大的尸体上,会发现一道身影、一直以很小的幅度变化着位置。
有时思维会陷入散涣,忘记了自己在干什么,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许久后又开始移动。
直到移动到尸体的边缘,他猛地掉下去。
身体滚动了一下,在积雪上拉出一道红色的印记。
一时间胸口发闷,顾白吐出口血,脸埋在雪里。
雪水接触到嘴唇,进入喉咙,一直昏昏沉沉的意识清晰起来。
他想用手撑起身体,却毫无反应,这时顾白才意识到那只手失去了知觉。
在原地休息了一会,他捂住那条废掉的胳膊,慢慢将其弯曲——
既然没有知觉,就当作一根木棍来用好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用手肘抵在地上,作为支撑,随后另一只手按回地面,渐渐发力。
身体拱起,剧烈的疼痛传来,他咬着牙翻过身,倚在丘丘王的尸体上,大口喘息着。
将脸上的血污擦去,凹陷的雪面出现在视野中,他茫然地打量了一会,渐渐只剩下一个想法——
在生与死的边缘,他终于挣扎回了前者的范畴。
没有死。
他想到了优菈、想到了荧和派蒙,想到了自己从悬崖上坠落。
头猛地疼了一下,他按着额角,将流出的鲜血拭去,回忆了一会;
又记起了坠落后的事——
在最后的关头,使用了元素爆发。
能力并没有完全恢复,因此原本的效果,也只剩下瞬移至浮空对象的上方。
凭着一瞬间的滞空,风元素力将身体托起,抵消了一部分落地的冲击力;
还有身下的丘丘王作为缓冲,虽然在那之后便失去了意识,但他好歹借此生还。
想到这里,顾白转过身,够到丘丘王头上的长剑,又用力往下刺了进去。
将身体完全压在剑柄上,直到剑身完全没入其中,他才放下心。
做完这一切,刚才积攒起来的体力也随之耗尽,顾白又无力地倒下。
侧身躺在雪地上,看着血从头上留下,划过眼睛与鼻子,浸入雪中,化成一滩暗红色的水坑。
这样愣愣地看了一会,他才想起取出空间里的绷带,拿手捂上。
不知道荧有没有顺着脚印找到优菈,如果,那些猜测没有出错的话……
一切只是开始,不管怎么样,他都要尽快出去;
尽快离开这片山谷。
顾白尝试着站起来,才发现一条腿大概是断了。
疼痛就像是呼吸一般,早已无处不在地存在于周身,如今只是又多添了几分。
将剩余的绷带,全部绑在那只还能动弹的手上,他扒开雪面,拖动着身体,一点点向前爬去。
将手臂伸直,手插在积雪中,剩下的腿用力一蹬,手臂随之弯曲,带动身体向前,如此重复。
分不清是冰冷还是锋利,他总觉得肚子被剖开,内脏流了一地,回头看去,才发现这只是自己的错觉。
身后的雪地上只有一道长长的血线。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有光照涌入眼中,周围变得明亮,他抬起头,似有所觉地向前看去。
在入山口的位置,有道身影站在那里。
“……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心中升起一股释然,只是看了一眼,他便收回目光,盯着眼前的积雪,慢慢说道。
他呼出口气,收回已然麻木的胳膊,整个人趴在雪上。
身影点点头,应了一声,朝他走来。
是阿贝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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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吼、火光、血肉横飞。
一只只丘丘人汇聚在一起,围成一个包围圈,逐渐向内逼近。
带着火焰的箭矢射出,一只向前飞扑的魔物中箭,身体惨叫着向后飞去。
“越来越多了。”
凯亚将一只丘丘人踢开。
“那我们该怎么办?”
安柏拉开弓弦,身体突然一矮,躲开来自身侧的袭击,随后又将一箭射出。
现在的她全听凯亚指挥,这是两人早在路上便确定好的事。
不久前的两人找到了另一处入山口,将马车留在山下,只顾得背上一些药品,便匆匆朝着山中赶去。
只是走了没多久,在天色开始转明的时候,便突然遇上了聚集的魔物。
一场战斗由此展开。
接过安柏扔来的炸弹,凯亚向前抛去:
“找个机会赶紧撤,我总觉得……”
话说到一半被打断,魔物袭来,他挥出一道剑气,面前的几个丘丘人瞬间化为冰雕,他接着说道:
“这些丘丘人是有目的在移动,不要恋战,然后……”
“没完了!”
方才的冰雕在刹那间粉碎,溅起的粉尘中,一只丘丘暴徒举着盾牌冲来。
凯亚将剑刺出,剑尖抵在盾牌上,下一刻,冰元素力迸发,盾牌炸开,丘丘暴徒的胸前出现一个洞口,庞大的身躯直直地向一旁倒去。
他啧了一声:
“赶紧走,然后我们在一旁躲好,看这些丘丘人准备去往哪里,说不定能找到优菈她们。”
安柏闻言点点头,从腰间的口袋里取出几个兔子玩偶,正准备向前扔去的时候,地面上突然凭空升起一道岩墙,将两人和丘丘人隔绝开。
岩墙不断升起,形成一个圆形的护罩,将所有魔物包裹起来,嘶吼声瞬间消失不见。
周围归于沉寂,由纷杂到极静的变化让人感到不安,一切发生在措不及防间,视野内只剩下岩元素的造物,仿佛将一切隔绝。
“小心!”
安柏条件反射般向后跳去,举起弓箭。
只是刚等她摆出警惕的姿态,岩墙便开始散去,其中变为空白,密密麻麻的魔物已然不见踪影,就连一丁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如果不是雪面上还留有一片片血迹,她还以为刚才战斗仿佛只是幻觉。
“这是……”
安柏面色一凝,随后望到了不远处的身影:
“是阿贝多!”
她松了口气,正要收起弓向前走去,凯亚却伸出手,拦在她的身前。
“你才该小心。”
这位总是笑眯眯的骑兵队长此时面沉如水,将安柏拉到身后,他举起剑,一颗颗冰棱悄然环绕在周身。
气氛降至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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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顾白贴在雪上,慢慢地说道。
“嗯,还好找到了。”
面前的身影不断走近,最终停在他的身前,阿贝多蹲下身子,依旧是一副淡淡的模样:
“你怎么样?”
“怕是不太好……”
顾白又吐出一口血,血液顺着嘴角流下,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阿贝多见状拍拍他的后背,在一旁无言地等待着。
等咳嗽声消去,顾白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
“我还以为自己活不下来了。”
“是啊,在见到你之前,我也是这样以为的。”
两人地眼睛对视在一起,阿贝多看了一会,垂下目光:
“不过既然没事,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是,要赶快回去才行。”
“是去找她们吗?”
“嗯,不然她们会着急的。”
“那就快走吧。”
“能不能拉我一把。”
顾白指着自己的腿,露出一个苦笑:
“腿断了,站不起来。”
阿贝多点点头,将手掌递给他,顾白握住,身体被对方用力提起。
他又紧了紧阿贝多的手,抱住他的肩膀:
“你终于来了。”
阿贝多似乎不太习惯这种身体接触,没说什么,只是将他轻轻推开,随后将他架到一处岩石上。
顾白小心地坐下,伤口触碰在坚硬的石面上,令他倒吸了一口气。
调整了一下姿势,等完全坐好,他将气吐出,看着白气消散在眼前。
两人静静地坐在岩石上,顾白将头偏到一侧,过了一会,等说话的力气恢复,虚弱道:
“其实……挺疼的。”
“嗯?”
“虽然一直安慰自己不算什么,比如情况紧急没空在意伤势之类的话,但真的很疼。我从小到大还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阿贝多打量起他身上的伤口,点点头,等待后文。
“中途也不是没想过倒下,流血的时候、被丘丘人追的时候、逃亡的时候、被逼上悬崖的时候,还有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
“你知道吗,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疼痛,还有……精神上的疲惫,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
“但你还是坚持下来了。”
顾白没有立即回答,如今的他说太长的话都要休息一会,他顿了顿,又说道:
“我这条命,不算什么,有件事从来没跟别人说过,倒是可以告诉你。”
“哦?”
“其实,我是算重新活了一世,所以,很多别人看不开的东西,我都能看开。”
阿贝多似乎还在琢磨着刚才那句话的意思,顾白继续说道:
“对我来说,重活了一次,可能这本身就算是一个惊喜,索性就没有太多犹豫和纠结。当然,最开始也想过无比珍惜地过一辈子,但后来改变想法了。”
“为什么,不应该珍惜吗,好不容易得到的新生。”
“因为……事物运转的规律,是不会以你个人的意愿而改变的。”
顾白又咳出一口血沫,笑起来:
“咳……你看,就像我一样,无论是第几次活,现在还不是快要死了。”
阿贝多也跟着淡淡地笑了笑:“确实是这样。”
“所以,我干脆就看开了,我这条命,真的没什么,死了也就死了。但人活一辈子,又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活,总会有在意的人在。”
“你知道吗,如果不是当时背着优菈,如果不是知道荧在拼上命地找我,我可能就真的拿剑往脖子一抹,认命了。”
“但我不是一个人。”
顾白摇摇头:
“我有种预感,这一次,或许真的回不去了。如果事情到那一步,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传几句话?”
“不会的。”
“是在安慰我吗?”
“也许。”
“也许……”
顾白喃喃地说道,他深呼一口气,结果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阿贝多见状站起身,顾白挥手阻止了他:
“不用在意,可能是最后一次。”
他一边咳着血,一边贪婪地闭起眼。
过了许久,呼吸才恢复平稳。
“时间过得好快。”
“从来到雪山,到现在这种局面,一切荡然无存……”
他想起了初到雪山时的激动、和荧跑遍了旅馆的选址、三人坐在篝火旁喝酒的画面;
发烧后躺在帐篷里,优菈拿着饭勺,她嗔怒的眼神与笑容;
以及此时的自己坐到这里,快要死掉。
中途发生了好多事,根本来不及回味。
“时间过得真快啊。”
顾白低下头,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是啊,确实很快,不留情面。”
阿贝多附和道。
“说起来,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嗯?”
这次顾白却没看向他,而是抬起头看着天空,大雪止住,由阴转晴,上面没有云彩,呈翠蓝色,冷澈如一汪潭水。
他出神地望过去,慢慢问道:
“我们,是不是第二次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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