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她。
为什么会突然做那样一个梦?
还没有彻底从梦的余韵中脱离的霉一万,在查看各地下分区上报上来的信息时,不由得回想起了昨天的那个梦。
梦。
对她而言,已经是一个无比陌生的事情。
在教养院长成的那些年里,她经常做梦。
梦里的她,和她的那些伙伴们,都体验着他们睡前所畅想的未来生活,并为梦里的体验而对现实抱有深深的期待。
然而。
当她得知自己真实的未来,并接受了对应的知识灌输后,她就再也没做过任何梦。
曾经做过的梦,也都在常年的坐冷板凳职业生涯、在枯燥死寂的消磨中彻底遗忘。
失去了做梦的能力,睡眠对她而言,就只是眼睛一闭一睁的事情,其与死亡的区别,也就是还能在睡醒的时候把眼睛睁开罢了。
所以。
她昨天在像往常那样入眠后,突然做的那个梦,真的把她吓到了。
“是因为我睡之前想的那事情?”
心思没办法沉浸在处理事务上的霉一万,临时停下手头工作,看向墙上以模拟窗户的形式,悬挂着的动态风景画。
她想过原因,但都解释不了。
“我睡之前想过的事情那么多,为什么只有昨天的起了作用?”
同样的想法,在她与编外个体相遇,并被那孩子推着成为了所有地下居民的老大后,无论是后悔的时候,还是被事务烦扰到几乎崩溃的时候,她都想过。
那为什么,之前她没有因此产生类似昨天的对应梦境?
“是因为我昨天入睡前的心态?”
应该不是。
霉一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接受自己被编外个体推着走的现实的心态,并不只有昨天才有。
从南区地下五层部分地下居民,在她家叫她‘万姐’的开始,这种躺平认命的心态,就在每次遇到变化后出现一次。
认命后。
伴随着内心不甘进而产生的,如果当初她不怎么怎么的,对于其它可能会有的发展的想法,也会跟着出现。
这种情况,如今都已经成了她与编外个体相遇之后的日常。
为什么别的时候她没做梦,昨天她就突然做了。
而且还是那么真实,令她心神止不住震颤的梦。
除了一些她现实里没有经历过,所以真实感度欠佳的部分以外,无论是她与编外个体日常生活时的温馨,还是梦境临近结束,她自己的绝望和孤注一掷。
都仿佛真实发生过一样。
即便梦醒后,很多细节随时间开始被她遗忘,但那些感觉却如同刻在了她身体上一样,依然影响着醒来的她。
“难道我和那孩子...真的有过那样的经历?”
思绪发散下,突然产生这样想法的霉一万,转而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怎么可能呢。”
她与编外个体相遇到现在,才过去了多少天。
而梦里的她与编外个体,感觉上可是实打实地在一起生活了近一年时间。
而且还因为她与编外个体两人一起的生活经历过于匮乏,做梦的时候构想不出太多细节,很多部分只能忽略而过。
让她得以分清,这种现实与梦幻之间的区别。
不然梦里的那种见过光之后无法继续忍受黑暗的绝望,以及最后的孤注一掷,就不会在她醒来后只是让她心有余悸。
“是因为这样的生活时间长了,量变产生了质变?”
这个猜测更不靠谱,
如果在与编外个体相遇前,对于这样的事情和这样的解释,她或许深信不疑,但现在......
思想上的转变,不存在像现实事物变化的一些独特现象。
发生在思想上的骤变,大多是经历了前后差别极大的事故后的结果。
如果处在渐变较小,几乎习以为常的日常生活里,思想上伴随着生活的渐变,连本人都无法第一时间察觉。
只有在因为一些因素回顾过去的时候,才会恍然大悟,自己已经发生了如此巨大的转变。
她与编外个体相遇后的这些天,虽然她的生活因为编外个体发生了重大改变。
但由于主导改变的,是推着她走的编外个体而不是她自己,而且除了最开始没考虑过她的感受外,之后的变化编外个体都是和她商量着来的。
因此。
虽然生活状态变了,她也跟着编外个体学了很多上层人才知道的东西,但她本人并没有因为生活的改变,在心态上发生太大的变化。
这都是编外个体和她闲谈时说过的。
被那孩子这么说过后,她也跟着扪心自问了一下。
发现,确实如此。
她自己的思维都没怎么变,怎么可能产生不同于自身思维的梦境?
“所以,现在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霉一万将视线从动态风景画上收回,眼神犀利了起来。
“这是冥冥之中的存在,在警告我...警告我如果再只是被那孩子推着走,那个梦里的那种绝望,很可能会发生在现实里。”
“我不该...不该这么无所作为了!”
编外个体以前对她说过,当一起的可能在经过认真思考后都被推翻后,那剩下的可能即便再怎么离谱,都有可能是真的。
冥冥之中的存在对她的预警?
虽然这听着有些玄乎,和那个跪拜培养中的编外个体的‘死胖子’的行为一样难以理解。
但即将倒计时结束的,企业城对编外个体的回收作业时限,却是真实无误,并且还正在发生的事情。
如果她不想像在梦里那样,被人强迫着与那孩子分离。
那她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得过且过下去了!
想到这里,霉一万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需要她浏览的各项事务上。
不过浏览完相关信息的霉一万,却并没有对数据描述的事情发表任何见解,更没有对应数据内容下达什么实际指令。
她的确要有所改变,进而有所举动。
但这种改变和举动,不能单纯为了改变而瞎改,为了有所举动而盲动。
“那家伙,是不是连我会有这种变化都算到了。”
拿起新的地下区域上报上来的信息,霉一万一边看,一边因此泛起了小小的不满。
编外个体给她讲过的,有关上层人‘地主家的傻儿子’的故事,在她产生了想要改变的想法后,便开始轮番在她脑海里闪现。
这无疑不是在提醒她,如果没有经验的瞎改和盲动,只会造成影响极其恶劣的不良后果。
“生而知之...就这么了不起么?!”
刚这么抱怨出声,霉一万就想起了编外个体改造自己家多余空间为产品生产车间的画面,不得不承认。
“......好像,还真就是了不起。”
各种在她眼里,只是单纯的废品和垃圾的东西,在编外个体手里化腐朽为神奇,有机地组合成了各种生产工具。
对她而言相当可怕的腐金兽,被扔进工具里,过一段时间就变成了具有价值的商品。
这简直超出了她所能想象的极限。
把腐金兽当食物她还能理解,把腐金兽当原材料,与其它废品原材料结合生成商品,这个过程中究竟发生了怎样的转变,她实在无法想象。
童话,幼稚的时候才会觉得合理。
但是当童话中的事情,在自己长大后在现实里发生,那就很匪夷所思了。
她现在连这些比较基础的事情都理解不了,就试着去基于这些进行改变,还期待自己因为改变而达成一切所愿。
没有任何事情比这还可笑。
“思绪又跑偏了。”
反应过来手上东西自己眼下才看了开头的霉一万,努力让自己将手里枯燥的内容看完。
以前她认为自己不是当老大的那块料,但现在她必须让自己是。
......
“哈......”
换了个身份到地表透气的霉一万,颓废地躺在地上。
“起来,我要打扫卫生。”
“我已经是一条废鱼了...顺便把我也一起打扫了吧。”
虽然现在她们还处在身份切换中的信号伪装及调整的当口,但霉一万表现得特别符合这个身份的人设。
这企业城太大了。
即便地下空间整体与企业城相比十分狭小,但她需要了解的相关事务依然多到令人烦躁。
于是她在给自己定下的时限时间刚一到,她就立刻更换身份逃到了这里。
换个身份,不只是伪装这么简单。
就连思想,也会因为身体的更换而稍有改变。
就比如现在,她看着这个身份的同伴在她视角里晃来晃去的杯子殖装,就特别有感觉。
在她原来的身体里,她就对自己家里的生产线生产的杯子殖装毫无看法,更没有将两种殖装都装在身上试一试的冲动。
“小霉,你懂得多,你说说。”
由太变成大,再由大变回太的霉一万,突然就有了个问题。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问题,但她就是想问。
“他这除了个正式员工身份,什么都没有...就连住处都用的是你这个身份所属的,而且她还吊着其他人玩暧昧,那你这个的身份为什么还要这么认真的照顾他,还为此付出了生命?”
她这个身份在庸医那醉死后,编外个体现在所用的身份,察觉到这个身份发生的改变。
但她没有向巡吏举报,反而找上了庸医,希望把这个身份要回来。
结果显而易见,没扛过麻痹数据的她,成了庸医那里可交易的多个身份之一。
“看来你对你这身份的扮演,还只是浮在表面。”
面对霉一万的问题,即便在信号伪装期间,依然维持人设的没名字,没有立即做出解释,而是先训了她一句。
“这有什么好扮演的?”
可能是那个梦的关系,霉一万发现自己对过去不再那么抗拒,索性拿自己开启了玩笑。
“我当初主打的是歌舞,演技的部分就只是用来哄哄信众罢了,而且这个身份的人设也十分单一,为什么要为扮演他费心思。”
“算了,你都这样了,那我就给你讲讲。”
没名字停下手里的打扫工具,用现在这个身份普通到谈不上漂亮也谈不上丑的脸,对向霉一万。
“一个人在社会里的身份,并不能简单用几个标签就能确定。”
“这个身份......”
没名字抬手指了指自己。
“她是你搭伙过日子的同伴,是为其他地表居民住户提供家政服务的清扫员,如今还多了一个为地下居民跑腿的送货员。”
“但这些只是她与其他人互动时的标签,除此之外,还有她对于自身的认知,这同样也是她这个人的重要组成部分。”
“她对于自己的认知......”
霉一万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沉默下来。
她对自己的认知,又是什么样的?
“你难道没有注意到么?”
没名字指着自己的手没有放下。
“她在这里做的所有零工,都与照顾其他人有关?”
“你说。”
无法思考。
“这里像她这类没有正式工作的人,能做的工作有很多,你扮演你那个身份的时候,就没有想过,她为什么没有做过类似招牌娘一样的工种?”
“我也不卖关子。”
说到这里,没名字停下的打扫工作重新继续。
“她虽然没有直接对你的这个身份直接说过,但她发自内心地把你这个身份当成了她孩子,所以她才会有了你认为的匪夷所思的举动。”
“给别人当妈?这是什么爱好?”
霉一万将内心所想脱口而出。
“既然喜欢给人当妈,那她就去做教养员啊?那一大堆孩子能让她照顾!”
“如果她能做到的话,你以为她会成为没有正式工作的那类人?”
没名字动了动嘴,做了个不屑的表情。
“虽然我不知道教养院那边是个什么具体情况,但通过你,还有其他人,以及这个身份,我大体明白了...能在教养院当教养员的,大多精神不正常,得既要当亲妈让孩子健康快乐的长大,又要当后妈给打破孩子希望埋伏笔做铺垫。”
“......”
回想起教养过自己的那个,她不知道该爱还是该恨的存在,霉一万咬了下嘴唇。
明明那个人说过,她是他们中,她最喜欢的,可是当她的未来被决定时,却也是她第一个抛弃的她。
“所以,像她这种想当妈,又狠不下心,连自我欺骗都做不到的人,只能在这边寻找照顾人的工作来满足自己内心需求。”
“而你。”
打扫过来的没名字,抬脚踢了踢霉一万。
“......”
现在又不需要扮演,有必要这么认真?
吃痛的霉一万不满地瞅向把脚收回去的对方,狠狠在对方的殖装上多扫了几眼。
“你这个身份,虽然是一个得过且过的废物,但他也是个受周边影响很容易被塑造的、特别没个性的人。”
“她希望自己有一个当母亲当到死都不变的机会,所以他顺着她的心意,当起了一个不怎么听话,临到老都还需要人照顾的啃老儿子。”
说到这里,没名字顺势抬手用工具撵着霉一万。
“哪有正常的儿子,像你这样大逆不道的!”
“......”
原来是这么回...嗯?!
原本听着还心情复杂的霉一万,听到这里突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好家伙,你居然算计我!”
居然骗她当儿子,占她便宜?!
“你还需要人算计?”
一个‘你才发现’的眼神,在她的怒视下飘到了她眼里。
“你但凡扮演你这个身份的时候,稍微认真思考一下,都能提前发现这一点,但你非要等我现在明说出来才知道,现在还怪我算计你?”
“那她和其他人玩暧昧是怎么一回事!”
“她虽然是你这个身份的妈...但别忘了,她还是一个女人。”
面对霉一万恼羞成怒的质问,被她怒视着的没名字毫不介意地耸了下肩。
“连你都本能地希望自己能在异性那里大受欢迎,她当然也是...你因为你年幼时的经历,所以中途改路去当了偶像,而她则因为自身当母亲的诉求的约束,和几个对她有想法的异性若即若离,不也很正常?”
“我选择去当偶像,是因为...我年幼时的经历?”
被编外个体不经意间说出的话给震惊到的霉一万,如同触电了一般从地上坐起。
然而坐起来的她,想脱口而出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只能干巴巴地质问出声。
“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为什么要问为什么?”
“别打岔!”
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剖开,有什么自己不想被人知道的东西被暴露出来的霉一万,低吼出声。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愤怒。
但她就是忍不住想要发泄出来。
“你知道我这么问的意思,快说明白!”
“你不是一直都有一种感觉,感觉你的人生没有任何自由,只是被人任意操控么?”
本该结束的信号伪装时间,在没名字挥手过后,再次被延长。
“......”
什么意思?她无法思考!
“你的感觉没有错,你的人生的确被人操控着,而且连你的这种感觉,也是被人刻意操控的结果。”
“阿母她......”
她,无法思考。
“不是她,她也只是个工具。”
“你做那个梦的时候,我也顺便了解了一下你的过去...不只是你,所有住在这天穹之下的人,我都了解了一遍。”
“然后我发现,你们,与上面的那些人,没有本质区别,只不过你们是计划产物,他们是自由产物,所以才有了上面和下面的区分。”
说着令霉一万瞳孔不断震颤的话语的没名字,来到她面前,跨着她摆在地上的腿,蹲下来,双手按在她这个身份额头两侧的太阳系上。
“如果不是在眼下这个情况,这些话还不太好说出口。”
“你,你这是准备做什么!”
刚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霉一万,突然发现自己被禁锢,顿时有些慌乱。
难道她,她也准备......
“别担心,我不会害你。”
看着明明是伪装的身份,但脸面和身体却突然变换成编外个体长大后模样的眼前人,霉一万却突然因为面前这人脸上的笑容而镇静下来。
“我相信你。”
她将心里的话脱口而出。
“有些事情你现在知道,会出大事,我刚才说的话,会让你先遗忘一段时间。”
对于她的表态,面前这人显然很是满意,脸上的笑容越发让人安心。
“铭记住我刚才说那些话时,你的感觉,那感觉对你很重要。”
“我记住了。”
“好,一、二、三......”
看着面前的面容,听着耳边的声音,霉一万感觉自己的思想正在脱离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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