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演技
任何一个社会团体组织，其都有一套针对个体的社会评价规则。
而且这种评价规则，还大多是那种落不到纸面上的潜规则。
因为这种内部的规则，往往与社会整体宣扬的评价标准具有一定相悖特性。
一旦实际落到了纸面上，很容易导致该团体组织的大部分成员的社会整体评价，发生大幅度贬值。
因此只有那些已经消亡，或是将要消亡的团体组织的内部社会评价规则，才会成为社会舆论流传讨论的对象。
只要人的私心依然大于公心，且社会本身还存在许多光照不进去的角落。
那这种情况无论在什么时代——
原始的采集与狩猎、游牧与农耕相结合、以农业兼手工业为生产主体、工业、网络......乃至星际时代，都难以避免。
因此，随着工作时间的临近。
任窘知道，考验要来了。
在巡吏群体里，被处于弱势位置的预备人员解除伙伴关系，而且还成功了的人，这种人在整个巡吏群体里，就属于评价等级较低的那类。
这种潜规则他知道，其他巡吏也知道。
于是，既要摆出一如既往的姿态，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状态；还要在这幅姿态下，体现出他不想让人看出来，但偏偏还要让人察觉的，受伤野兽舔舐伤口的同时浑身隐隐炸刺，将要择人而噬的隐藏态度。
对他的演技而言，着实是个考验。
照理来说，他眼下这种全身除了关键位置外，其它大部分无机化的身体构造，特别容易将这种矛盾表现演出来。
毕竟生物质的身体，如果没有遍布全身每一个细胞的纳米单元辅助，很难做到精细控制。
而无机化的身体虽然比不上维生体系辅助的生物质身体，整体显得有些粗陋，但控制力度并不比后者差上多少。
然而难度就体现在了这方面。
因为他‘遭逢大变’，所以自身的心理状态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关注。
他想要把那种面对其他巡吏人员的矛盾姿态演出来，并且还能不被人察觉他在演戏的同时，还要让自身的心理状态也表现出类似的状况，瞒过企业城方面。
知道自己在表演，演得了皮，演得了骨，但那就骗不了自己的心。
而想要让自己不知道自己在表演，却又会被恶意引导到更糟糕的境遇里。
毕竟他又不是在周围有其他演员配合的舞台上，一个沉浸式表演的人遇到一群带有恶意还不加收敛的乐子人的情况，就是他眼下遇到的这种。
“这难度，体验派大师来了都麻爪。”
“没办法了，只能动用手段作弊了。”
企业城的控制中枢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工智能，只是一个算力基础极高的智能程序这一点，确实挺让人庆幸的。
他眼下的境遇，如果放在第一个任务世界里，那他根本不可能瞒过监控体系。
即便有再多的平行时空的死亡回响做辅助也一样。
维生体系辅助的生物质身体，他多少还能做到‘干湿分离’。
而这种机械飞升式的粗陋无机身体，反而歪打正着，让他不得不‘干湿混合’地应对问题。
“在普朗克单位上，仅仅是变动了小数点后某一位的数字，居然就能让两个发展程度相似的世界，拥有如此大的差别。”
这里，他拿来与这个任务世界作对比的，是上一个任务世界。
而且他也只能拿上一个任务世界里的经历作对比。
虽然狭间里的他大多时候只能死磕数学，但也还算是统览了一个文明的发展经历。
不过比起在第一个任务世界里那种缺掉了大部分社会科学领域知识的偏科，他在第二个任务世界里即便依然偏科严重，但社会科学方面的内容倒是间接了解到了不少。
这个任务世界里的星球文明。
离开摇篮登上太空的难度，比上一个任务世界轻松了不止一个数量级。
但代价就是，都已经浅空星际时代了，在智慧的自我挖掘方面，却只能与上一个任务世界濒临踏出星球摇篮的时段相比。
甚至还稍有不如。
企业城里没有星空之上的历史记录。
这个任务世界的文明究竟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任窘并不知道具体详情。
他的浅空星际时代的判断，也是基于地下遗迹到地上企业城的演变历程，以及现今企业城上部人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细节，互相结合印证得出的结果。
如果这个任务世界的高端水平已经发展到了深空星际时代。
而这里，只不过是被前端文明抛弃遗忘的落后地区的话。
那......
那也无所谓，被打脸就被打脸了。
无论他对于这个任务世界整体发展的判断是对是错，都不会对他的现状有任何改善。
如果不想被接下来的审计年清算了，那他就不能考虑得太过遥远，必须着眼于当下。
棋局上，可走路数有限的情况下，走一步看三步和走一步看十步，乃至百步，都一样。
如果不想输得太彻底，那就只能尽量在螺蛳壳里做道场，把现有能走的每一步都做到足够精细。
“是骡子是马出去走一圈就知道了。”
将公器私用的巡逻车停在巡吏办事处专属的停车位上，任窘下车向办事处门口走去。
从下车开始，他的每一步，都是演出来的。
他甚至连自己落脚的角度都算到了极为精细的程度。
但这还不够，因为看他演技的人，是演戏中最大的干扰变量。
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他进门前后，遇到的每一个正式员工身份的巡吏同事，办事处的气氛一如既往，没有因为他的那个搭伴兼助手没了而有任何改变。
这种氛围，有种现在的他正在对空气斗智斗勇的错觉。
然而并不是。
通过入侵他们的内部心态报告，以及各自小团体的讨论组，他很轻易地了解到了这些巡吏同事在看到他后的前后变化。
这些同事具体说了什么，往报告上想了什么，他就懒得太过细究了。
反正一个个都闲得等着看他的笑话。
“这里果然不愧是混日子的好地方。”
将同样身为潜伏商业间谍的巡吏同事标注之后，任窘来到了他的位置上，懒散地坐下等着今天的任务派发下来，“一个办事处一百多个巡吏，居然有三成是商业间谍，啧啧啧。”
“为什么不再多来一些？”
像某个臭名昭著机构一样，内部开会，讨论的却是内部出了一个心向该机构的叛徒一样。
虽然态度上懒散摸鱼，但他手上却并没有空闲着。
刚一坐下来，便开始了对巡吏群体里的边缘人群——预备人员的挑选。
哪怕他准备继续要维持眼下的孤身一人状态，不再准备与谁建立伙伴关系，但这个人设该有的姿态他必须得有。
因此他在横挑竖选的时候，也将自己对那些落选人选的落选理由标注在了上面。
这样的标注，虽然明面上只是仅限于他个人所见，被他选过的预备人员并不知道他对他们的评价，但由于企业城的智能程序方面可以随意不仅他同意随意调用。
所以，他的这些评价内容，其实是故意摆给企业城方面看的。
配合上他的作弊手段，欺骗企业城的智能程序，告诉它，不是他不想按照人设再找一个预备人员祸害，而是他变得挑剔了，合适他条件的人选暂时没有。
因此才会单着。
“嗯？”
就在任窘装模作样的时候，发生在巡吏办事处外面的一件事情，引起了他注意。
不过注意力被分散了，他却并没有在心态报告和表面举动上表现出来，继续着他手上的‘选妃’工作。
“有意思，新来的？”
“既然你这么有干劲，那我就让你这干劲多持续一段时间。”
巡吏的工作任务，每人每天会固定下发一个下来。
一个任务完成了，想要再多做几个，增加KPI，就只能向经理申请。
因为办事处的经理针对，没有什么事故发生的情况下，到他这里的任务，就是上街在街面上巡逻一圈。
上街巡逻的油水，全在巡逻时有没有权限进店这一项上。
只在街面上逛荡一圈，除了磨损了身体零件，给压力日趋增加的生活增添一根稻草以外，什么好处都不会有。
一如既往的一副没睡醒模样出了办事处。
任窘还特别技巧地在门口等了等，然后在其他人的嗤笑声中，表现得自己反应过来，狠等了出声的几人一眼后，前往了停靠巡逻车的地方。
然后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个正在巡逻车停车区，绕着一辆辆巡逻车做功的身影。
这个身影的动作十分谨慎小心，将自己完美表现成了一个挑选心仪巡逻车的新人模样。
在有驾驶需求的巡吏预备人员进入停车区的时候，该身影也在表现出自己正式员工身份的高高在上姿态的同时，也没有过于盛气凌人，对这些与其他正式员工有着伙伴关系的预备人员做些什么违背她们意愿的事。
而在这个办事处，有曹贼爱好，还喜欢内部公开的。
也只有用这方面体现自己凌驾在巡吏之上的那个经理。
这个人设的原属控制者，为什么会得罪经理，缘由清晰易懂。
毕竟伙伴关系的主导者不愿意的话，经理不能采取强制手段。
可惜伙伴关系的主导者不愿意，并不意味着被主导者不愿意，经理那边可是有着预备人员转正式人员推荐权的。
在作弊手段帮助下，消除了自身存在感的任窘，看着那个身影在停车区的动作。
一直等该身影开始对属于他的巡逻车做功时，才临时屏蔽了其他预备人员的取车意愿，走到他自己的车旁边，蹲下，看着将半个身子埋在他车盘地下的身影。
“你好。”
“嘘，小点声，没看到我正在忙着么？”
“那你现在，在忙什么？我很好奇。”
“没看到我正给这车按定位装置么？到一边去！”
“装了定位装置，有什么用？”
“你傻不傻啊！装了定位装置，这个办事处的巡吏的行动轨迹我不就都知道了？”
“你知道了有什么用？”
“你这人真是傻的离谱！知道了行动轨迹，我暴露的时候不就能轻易逃跑了么？”
“暴露？哦，我明白了，你是那什么商业间谍？”
“......”
对话一下子因为任窘的直白而尴尬下来。
虽然他与这个给他巡逻车安装定位装置的身影的对话内容，显得对话双方都在滑稽得冒着傻气，但他们两个，一个是装傻，一个是真傻。
被任窘用作弊手段降智打击成的真傻子。
“嘘，这话怎么能明说出来呢！”
仰躺在车盘下面的人露出上半身怒视着说话直白的任窘。
“不好意思，我是巡吏。”
然而面对这个身影的怒视，任窘只是微微一笑，然后将具有强制控制对方身体的锁铐扣在了对方脖子上，“你被捕了。”
“！！！”
当作弊手段达成的降智打击，装傻的一方不再装傻。
那被打击成真傻子的对象，也会因为没有人配合，不再是傻子。
于是，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的身影，只剩下了满眼的不可置信。
......
生活在企业城地表的普通居民，通常观念里，就只有企业城，以及企业城外的其它。
在他们眼里，出现在企业城里的商业间谍，都是一伙的。
然而，企业城不止有一个两个，它有很多个。
因此潜伏进企业城的商业间谍，当然也不可能是一个整体。
如果给企业城们标上数字标号，那么二号潜伏进一号的商业间谍，以一号巡吏的身份发现并逮捕三号潜伏进一号的商业间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这个被任窘抓住的倒霉蛋，以及被这个倒霉蛋牵扯出来的其他商业间谍。
真要找一个怪罪的对象，那就去怪罪那个倒霉蛋吧。
按照其他商业间谍了解倒霉蛋被捕详情后默契达成的共识，他活该！
大家都是来这里混日子的，你一个人内卷个嘚啊卷！
真要是被那个真把商业间谍任务当回事的倒霉蛋，将具有定位及其具有发散潜伏窃听功能的装置安装成功了，那其他商业间谍不也都跟着暴露了么？！
“这就是你发现并逮捕他的过程。”
一个面无表情，看着比机器人还机器人的企业城中层管理人员，对着坐在他对面的任窘，说着毫无感情成分的对话内容。
“是。”
任窘看着画面里，他与那个被捕的倒霉蛋大打出手的画面，点了点头。
“内容是否完整。”
“是。”
“没有经过任何修改。”
“没有。”
“那好，该过程将会记录归档，你做好准备，未来有疑问时，会再来找你询问。”
“明白。”
必要的审查结束，任窘从审查室另一侧的门禁走出。
所有企业城的中等偏上的地表区域管理人员，都是一群狠人。
为了防止自己出错，丢掉现有的管理职位，他们一个个都毫无例外地将自己表现得如同无欲无求的机器人。
把自己改造成机器人，和把自己表现成机器人，完全是两种难度。
一个考验的是改造人手上掌握的技术，一个考验的是自我约束者的意志力。
毕竟企业城的地表居民虽然一个个都赛博朋克机械飞升了，但人类该有的那些本能不仅没有因此被消除，反而因为星空之上的有意为之，被标签化了。
能在强制干扰的情况下，忍受长年累月的枯燥维持机器人状态。
了解过这类人的状态后，连任窘都不得不赞叹一声。
这样对自己这么狠的人不是狠人，还有什么人才能是狠人。
然而可惜的是，机器人模式不等于真正的人工智能模式。
而两者之间的区别，就导致这些将自身强制约束成机器人模式的审查官，有能被他用手段瞒过去的可能。
要知道，如果刚才负责审核他的是真正的人工智能，那除非他掌握的算力高过对面一个数量级。
不然他的小手段根本不可能隐瞒过去。
一个人工智能想要欺骗隐瞒过另一个人工智能，只能在欺骗隐瞒者能够将被欺骗隐瞒者的状态整个囊括的情况下才能达成。
后者的一切可能都被前者算尽了，想要欺骗和隐瞒，自然而然轻而易举。
出了门，任窘继续回到自己在巡吏办事处的座位坐下。
因为亲自抓捕了一个有内卷倾向的商业间谍，他在同单位里同是商业间谍的同事那里的风评突然好了不少。
至于在那些不是商业间谍的同事那里，他也因为用来应付审计年的KPI提前达成，成了被人羡慕的对象。
而且还因为这个功劳能部分惠及到他们身上，在他背后说坏话的情况都少了不少。
在这个办事处，唯一因为他获得了功劳而不满且心理受到伤害的，就只有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发泄负面情绪的经理。
那个被证实是商业间谍的巡吏，是经理推荐过的。
虽然经理因为其上面的人的私生子身份，免于被牵连责罚，但对于这类对丢面子大过丢工作的人而言。
没有什么比看到自己原本看不起的人过得好，更让其内心破防难受的事情了。
“呵呵。”
看了一眼在办公室里一个人歇斯底里的画面，任窘只是在内里的报告上表现出了不屑。
在报告里，大致预料到经理表现的他，故意这么记了一笔。
“这种知道别人看自己不爽，但就是奈何不了自己的感觉，真爽！”
至于他的真实想法......
用没有被冷静过头的心理状态实际加持，但依然残留部分痕迹导致自我过于强烈的没名字的口气来讲。
别人因为他难不难受，管他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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