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城市
地上的车辙印，如同火车铁轨一般。
分列两道的两对来源不同的车辙印，以很顺滑的曲线，渐行渐近。
然而遗憾的是，泥土毕竟不是钢铁，在车辙印即将合并的时候，交汇处却一片凌乱混沌。
在任窘和爱雅两人，连续遇到五条汇入主干道的分岔路后，作为沙漠周边众多聚居区物资集散地的经济中心，到了。
“？？？”
当看到这个风格与木材城镇截然不同的城市后，爱雅脸上的疑惑就没停过。
建筑形制虽不统一，但条理清晰，错落有致。
城市内道路虽然不宽阔，但笔直划一，往来流畅，少有没必要的弯曲。
就连街面的卫生，以及两侧商铺，以及路上行人的精神面貌，都与两人之前经过的，仿佛中世纪画风的城镇乡村严重格格不入。
就好像。
一座缺少现代科技要素，多了圈外围城墙的现代城市。
利用光明圣母修士开具的身份证明，通过城市的城门关卡审核后，两人进入城市内部。
“挺有意思的吧。”
将自身气质调整得很快融入这座城市氛围的任窘，侧倾了下头，对身边的爱雅吐槽了一句，“如果长安城、洛阳城按照正常的城市现代化发展缓步演化，估计也是这种城市面貌。”
然而被任窘搭话的爱雅，并没有回应。
她的目光，始终落在喧哗声明显的场所。
两人进入城市后不久，就路过了一座学校。
是的，学校，而不是私塾、学堂之类的称呼。
因为这座在两人眼里要规模有规模，要形制有形制的，承担这座城市教育职责的建筑，用学校来形容最为恰当。
学堂、私塾，多少带点私人属性。
而学校，即便是私立学校，只要符合成条例的教育规章制度，在外在表现上那也是公共属性大过私人属性。
现在两人正在路过的这座学校。
能隐约看出低、中，以及中等偏上收入家庭的学生，虽有若有若无的群类区分，但整体同处在一个活动场所进行着体育活动。
宗教穿着打扮的教师，与手持科学属性明显的教具的教师，或分别在不同的教室教育学生，或彼此三三两两站在一起聊天说地。
突然，一个学生在体育运动中，出现意外受伤。
正教导其他学生的体育老师第一时间上前，掏出医疗用具清理完伤口后，手上出现牧师疗伤用的光芒，将学生的伤口复原。
看到这一幕，爱雅的眉头便忍不住一皱。
“看来我之前说的，不要把小说里的经验代入现实，还是保守了点。”
在爱雅皱眉的同时，任窘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她耳边，“从现在开始，连咱们那里的一些社会现象，你最好也不要拿来代入到这里。”
因为任窘的声音将周围环境的背景音屏蔽，在他还在说话的时候，爱雅跟着看了过去，果然发现任窘的话虽然传入了她耳朵，但他的嘴并没有动过。
「什么意思？」
并不懂这种传音技巧的爱雅，试着调动精神力，向任窘表达疑惑。
“我问你个问题。”
「你说。」
“你觉得，有神存在的世界，科学与宗教，将会是一种怎样的关系？”
「......」
这个问题理应很好回答，要是在之前，爱雅能洋洋洒洒说出大段答案。
但因为刚看到的那一幕，她面对任窘的这个问题，突然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在咱们那里。”
看着爱雅的任窘，给了她一个笑容，“因为神这种存在，既没办法证明，又没办法证伪，因此本着唯物主义的道理，可以当神这种存在不存在。”
“但科学不是闭着眼睛说瞎话的宗教，它是一种看待和认知世界的方法，因此当神这种存在存在的时候，也应该本着唯物的角度，承认神存在。”
对话的持续，并未影响到脚下的继续行进，两人很快经过学校，来到其它建筑旁边。
「那......可是......」
即便试图从意念层面交流，因为需要想的事情太多，脑子一下不灵光的爱雅，一时间难以组织起通顺内容。
“咱们那里的科学与宗教的冲突，本质上是两种经济制度冲突的外在延伸。”
任窘抬手捋了下额头的碎发，给了旁边朝他媚笑招呼的，不怎么专业的流莺，一个拒绝但不失礼貌的冷淡笑容，“你仔细回忆一下我们学过的历史课，以及马概。”
“封建经济，本质上是建立在上下尊卑有别的基础上的体系，上者可以比下者穷困，但上者却可以基于身份地位随意剥夺下者的财富，让自己变得富有，并且还能为这种剥夺行为找一个冠冕堂皇却一点都不能服众的理由。”
“再加上上位者通过控制土地所有权，各种抬高下位者的经营成本，种种这些，都让已经拥有了一定财富，但因为社会地位不够，自己所拥有财富朝不保夕的小资产们难以忍受。”
“于是，便有了以小资产阶级群体为主体的革命。”
「可这和宗教与科学的冲突有什么关系？」
脑子还没转过来弯的爱雅，终于没忍住问了个缺少高等教育的问题。
“你仔细回想一下。”
对于脑子突然缺根弦的爱雅，任窘对她露出了一个慈父般的笑容，“维护已有体系的宗教，和能够带动生产力进步的科学，在当时各属于哪个社会群体？”
「......」
“看来你已经想到了。”
任窘脸上的慈父笑容不变，点了点头，“对，没错，虽然西方的科学萌芽，在最初只是富、贵阶层闲得无聊时找乐子，顺带显摆一下自己智商的凌驾的东西，与东方基于实用主义萌芽的科学，在初期发展上截然不同。”
“但随着东西方科学成果被连通东西的中间商汇总后，它便在小烈度、高频率的战争的刺激下，正式成为推动社会生产力进步的主力。”
“生产力进步，必然会壮大原本已经固化的蛋糕。在这个过程中，越是对社会变革敏感的群体，就越能从生产力进步中获得收益。”
“越是对自己所处社会现状不满意，越是想改变自身处境的群体，就越能感受到科学的重要性。而这样的群体，同样也是改变社会的主力。”
「我明白了。」
脑子终于灵光了一点的爱雅，这么回应任窘的时候，将刀子一样的眼神，飞向了一个用下流眼神看她并试图靠过来的混混。
眼神里的精神力威慑，顿时吓得混混物理意义上的屁滚尿流。
被威慑住的混混，整个人顿时成了流动的粪尿机器，严重污染了这里还算不错的城市面貌。
“你明白什么了？”
「当时的宗教站在了既得利益者一边，所以为了维护有利于既得利益者的社会稳定，所以才会在意识到科学会对社会稳定产生影响时，以宗教名义打压科学的发展。」
“你明白的这些，既对，又不对。”
任窘做了个不置可否的撇嘴表情，直接出声回复。
“？？？”
爱雅被任窘突然说出口的这话回的莫名其妙，当即掬起脸看着他。
“你明白的这些，不过是现代社会由西方主导的话语体系对过去历史解构后的结果。”
两人的对话，因为任窘的有意为之，又进入到了传音部分，“你仔细回忆一下西方那个宗教对其起家过程的那套说辞。”
“......”
「！！！」
低头做沉默思考状的爱雅，却在意念里给了一个惊讶态度。
“没错，很像对吧。”
「像的就像是后者抄袭了前者。」
“因为那个宗教前身的宗教，也用了一样的说辞，用所谓的过去的苦难，来作为当下的一切不合理的所作所为的合法性。它们的文化体系一脉相承，类似的套路当然也会后者抄前者。”
「确实。」
“也正因为西方话语体系主导了世界，以西方宗教的前身宗教为信仰的那部分群体，才会有样学样，用更过激的手段，用在其它话语体系看来根本不合理的理由，强行建国，并肆意压迫原本与他们没有任何仇怨，甚至血统更纯正的另一群人。不然他们为什么一直试图亡国灭种另一部分人，还不是害怕后者用同样的办法清算他们。呵呵。而这，也是洗头佬其实是那个群体下大棋的棋子的阴谋论，为什么有市场的基础所在。”
「呃......怎么感觉话题歪楼了？」
“没歪。”
任窘无视旁边路过的，比两人行色匆匆的路人看向他的异样眼神，开口道，“我和你说了这么多，只是用来表达，你现有的那套看待事物逻辑，其实是基于别人的话语体系影响下形成的，遇到违背你认知逻辑的现象，当然会引起你本能的不适。”
“而接下来。”
随后，任窘闭嘴，对话内容转为了传音，“我希望你明白，这个世界是一个真的有神存在的世界，这里的发展，完全不能用无神的我们那里形成的逻辑来认知。”
“刚才你本能感觉到不适的画面，是因为科学与宗教和谐共存。”
“但我想问你一句，科学和宗教，为什么不能和谐共存？”
「......因为，神需要信徒愚昧？」
这个回答，连此刻的爱雅自己也觉得有问题，于是迟疑的同时，还带着疑问的语气。
“我记得有句话是怎么说的：世上的坏人，想方设法让其他人往好了学，好方便他们可着劲的使坏。”
传音到这里，任窘在嘴角略微扯了一下意味着嘲讽的弧度，“这话虽然不符合事物的发展，但西方话语体系下，科学与宗教的冲突却能用类似的语境来解释。毕竟宗教使人愚昧了，那让人开明的科学，不就是神圣的么？进而主导了科学发展的西方话语体系，不也成了这种神圣在人间的代言人了么？”
「......」
终于知道自己回答哪里有问题的爱雅，选择沉默。
“我问你，对于需要人信仰的神而言，什么样的信徒，才最符合它们心意。”
「......虔诚信徒？」
“虔诚信徒分为很多种，人人都可以是虔诚信徒，但你觉得神又需要这些虔诚信徒里的哪一种？”
「我又没学过这方面的知识，我怎么知道。」
“在我看来，神最需要的信徒，一类是那种认同神的理念，愿意为这种理念艰辛的信徒，另一类，则是认清自身上限，愿意通过奉上信仰，不求回报，或求得少于自身奉上信仰的回报的信徒。前者，可以称得上是神位于人间的锚点，而后者，则是神的信仰的主要来源。”
「那狂信徒呢？」
“邪神才需要狂信徒。狂信徒里出现真正不求回报的个体，概率小到中彩票，大多都是一些不择手段，并试图用这种不择手段扭曲一切，或毁灭自己或毁灭他人的，包括他们信仰的神的存在。”
「......」
两人步行到一家下面是饭店，上面是旅宿的综合旅店门前，任窘第一个停步。
“这家给我的感觉不错，就它吧。”
这么向爱雅表达着看法的任窘，上前推门，但却在传音里说着完全无关的内容，“无论是正信徒，还是认清自身的虔诚信徒，一个首要条件，就不能让信众愚昧。别忘了，那个按照西方话语体系让民众愚昧的宗教，自己还设立着门槛不算高的宗教学校。孟德尔这样的科学家，都还有着牧师的身份。”
「你的意思是......」
虽然意念里询问着后面的内容，但明面上，爱雅却表现得像个大小姐一样，在任窘开门后，以不掩饰自身锋芒的气质，迈步走入旅店。
“只有极端的邪教才会屏蔽与科学有关的一切知识，而这样的邪教，也只在无神的世界才能登上社会台面，在有神的世界里，不过就是阴沟里的臭虫。”
经济流动性良好的社会，当地旅宿一类的营业场所对外来人口的登记入住流程，往往是能简则简。
根本不会像一些经济流动性极差的社会，在外来人口没有本地保人的时候，恨不得把外来人一切都了解透彻的情况。
出示完身份证明，提出居住要求，按照要求掏对应的房费后。
两人便在七分钟之内住进了这家旅店的客房，并准备到楼下就餐。
因为整个过程要与旅店服务员交流沟通，知道爱雅做不到一心二用的任窘，暂停了两人之间的私密对话。
「你的话还没说完的吧。」
当两人一正一侧坐在了餐桌旁，等待餐食上桌的时候，爱雅意念一动，率先延续上了未完的话题。
“其实能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看着窗外的任窘，不动声色地挑了一下远离爱雅的一侧眉毛，“在这里的元素退潮，让这里的神再也无法直接干涉物质位面之前，宗教与科学在这里的整体氛围只会一直融洽下去，即便有冲突，那也不过是个体和小团体层面的冲突，上升不到整体。”
“咱们现在来的这个城市，不过是这里发展程度比较靠后的地区，如果到了这里的前沿发达地区，你估计可能会见到大奥术师与神明坐而论道的场面。”
「......你不是说这里不是元素退潮着么？」
难以想象那种画面的爱雅，有些不敢相信人与神能够处在同一坪面。
“你别忘了。”
任窘调整自己领口的时候，顺便像爱雅展示了一下他之间在精神力干涉下出现的光学扭曲现象，“现阶段的元素退潮，并没有影响到思维直接干涉外部事物这个现象本身。难道你会觉得，那些以科学的眼光看待事物发展的群体，会适应不了这种缓慢变化？”
“而且不信神的人，什么时候都是看重自己大过看重其他，即便这种人信了神，也是为了某种目的，而且往往所求大于付出。对于这种人，而且是有很大本事的人，正神们不可能为了区区的‘神必须高高在上’的脑残理由，不给这类人应有的尊重。”
“就像咱们那里从古至今的小说里，神这一类存在的能力被描述的越来越夸张一样，神不可能恒定不变，它们也会随着时代发展而进步。而能带来大跨步进步的人，都理应尊重。”
“时代越是发展，给人以越多的机会。”
“人就越容易迷茫，并在未来的某个阶段，认清自身。”
“迷茫的人会倾向于向神奉上信仰，寻求指点；跟不上时代发展的人，会通过奉上信仰，来通过交易的方式获得时代的惠顾；彻底认清楚自身的人，会为了寻求内心安定，全身心地去信仰神。”
“而这些，都是生产力严重落后的社会环境，所没有......即便有，也不可能普遍存在的东西。”
「......感觉今天的你，好像有些严肃。」
餐厅服务员推动的餐车，正在往两人坐的座位过来，但爱雅还没有选择结束话题。
“我这是在提醒你，不要按照下意识的本能来看待对你而言陌生的事物，因为每个人的本能都被出身环境人为塑造过。因此越是凭本能做决定，就越容易在日后为盲从本能后悔。”
这最后的传音结束。
任窘转头对过来的服务员，笑着说了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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