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傀儡
在香果落地,于沙面砸出一个浅坑。
在指尖水渍,呼吸间蒸发殆尽的第三秒。
爱雅脚下的柔质沙地,眨眼间变得凌厉逼人。
一种仿佛站在细碎玻璃茬上,下一刻脚底就要被锋锐刺穿的战栗感,迫使她停下一切动作。
不用站在她侧身后那个青中年女性提醒,爱雅也知道,这是面前那座巨大城堡的拥有者之一正在醒来,她自由活动时间结束的标志。
这个正在醒来的个体究竟睡了多长时间,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的是,现在对方之所以醒来,一定与她前一刻与外界的沟通交流有关。
‘呵,看来这个刚被吵醒的家伙,起床气挺大啊。’
脚下传来的锋锐感,持续刺激着神经,但爱雅依然这么事不关己的在心里打趣。
如果只是为了提醒她,自由闲逛的时间即将结束,那完全没必要改变脚下沙地的呈现状态。
之所以让她体会这种如站针毡,只能是那个刚入眠没多久就被强制吵醒的家伙,想要让她知道代价。
脚下的柔质沙地,并未发生任何改变。
但脚底感知到的危险信号,却又真实无误地刺激着她。
继续保持现状,一动不动,或许能很好地安抚生命那趋利避害的本能。
然而即便她没有回头看过,却也能清楚感知到,身后那个女性,已经扬起了手里短棍,就等着最后时限一到,按照规矩惩罚她一顿。
而什么样的惩罚,最能达到尽可能贬低一个人的自尊呢?
那当然是在大庭广众下,剥离掉一个人所有的从容不迫。
所以,哪怕脚下真的是玻璃碴、钉子尖,她也必须开走。
“嘶......”
刚踏出第一步,爱雅就不由得很小声地倒吸了口气。
当初美人鱼刚获得双脚,上岸第一次行走时的感觉,她算是切身体会到了。
酸、麻、刺痛、瘙痒等形容,已经不足以将脚下传来的所有感觉精准概括。
如同站在了红通的炭火上,如同踩进了沸腾的油锅,又如同脚泡被跳破了皮,还如同被大车轧到了脚。
有些像短肢伤愈后的幻痛,更像钢刷不停洗刷皮肉。
‘这些感觉这么真实,且有着极高的一致性。’
但无论脚下传来了什么样的幻感,爱雅脸上依然云淡风轻,‘看来是真的有人体验过了这些酷刑,还活了下来。’
‘所以才能保留有如此真切的记忆。’
‘那体验过这些酷刑的人,是谁呢?’
一些记忆片段,突然在她眼前浮现,爱雅不由得目露恍然,‘哦,原来是我呀。’
是她,也不是她。
观众信民的喜好多种多样。
有喜欢看别人结局美满的,也有喜欢看别人家破人亡的。
有喜欢看别人一步步走上高位的,也有喜欢看别人一步踏错坠落深渊的。
有喜欢看别人历尽磨难而初心不改的,也有喜欢看别人怎么被诱惑得沉沦黑化的。
观众信民们的任何喜好,被架在高台上的偶像,必须得以某种方式回应回去,不然就是偶像失格。
只要观众们追捧、信民们供奉的偶像,能够在生活和戏剧这个二元对立上做好区分,那影像里的表演,并不会拿来强行映照现实的舞台。
满编一万的庞大团体。
哪怕最后的几位数还没来得及出道,依然足够满足所有观众信民们的喜好。
为了保证表演得足够真实,有着即便思维意识崩溃后,依然能重置唤醒技术作依仗,相关剧幕当然以百分百还原真实为主。
单独一个个体承受不了所有酷刑。
没关系,反正外部数据都一样,一种酷刑对应一个个体,然后剪辑拼接汇总即可。
‘没想到这些浑水摸鱼的家伙,坪时不显山漏水,这个时候突然冒出头阴我。’
爱雅明白了脚下柔质沙地给她的惩罚作用机理。
它并不会在现实对被惩罚个体造成任何伤害,但它却会唤醒被惩罚个体曾有过的痛苦经历。
如果只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孩子,走在当前这片沙地上,那么这孩子感受到的,就只是犯错后挨得那些打。
而要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走在这上面,那感受到的,就会是这个老人一生里所有痛苦经历的总和。
下限很低,上限很高。
取决与被惩罚对象自身。
而不巧的是,她的经历,比饱经风霜的老人还要丰富。
于是这些被唤醒的,本不属于她的过往经历,连同那些原本浑水摸鱼的侧面,也都纷纷出现在她的思维意识里。
‘那家伙是不是都算好了。’
看着这些试图抢夺主控权的侧面,对着被她提线操控的木偶张牙舞爪,爱雅左脚抬起,迈入城堡后门门框,‘这要是换成其它时候,我多少都要被绊上一跤。’
这些面目狰狞的侧面,再怎么凶神恶煞,对上的也只是木偶本身。
就像一把刀再锋利,把木偶穿刺切割得再破碎淋漓,也没办法实际伤害到线另一头的操控师分毫。
她这里,甚至连那些侧面叫嚷了什么,都听不到。
当一双赤脚都脱离沙土,踩在毛地毯上。
来自特殊沙土的惩罚,自然也跟着停止。
即便爱雅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过一眼,也能明显感知到。
在她进门的那一刻,身后那个青中年女性,那毫不掩饰失望。
对方虽然是她这个傀儡的教养嬷嬷,在这城堡里专门服务她一个,但这里谁才是对方真正的主人,这人分得很清。
失去一个讨好机会,怎么能不失望。
从进后门门框的那一刻开始。
爱雅又失去了行动上的自由。
身前轮番铺垫的毛地毯,把她运送到了形体训练室。
能容纳下百余人欢畅共舞的训练室,与其说是室,还不如用厅来形容。
如此面积规模的形体训练室,使用它的人,当然不可能仅有她这一个。
穿过隔音结界的那一刻,莺莺燕燕的欢笑叫嚷声,直入鼻腔的那刻意营造出来的芬芳,给人一种误入女儿国的感觉。
然而这种女儿国的氛围。
在爱雅穿过结界,被人看到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哺乳大类下,负责直接繁育下一代的社会化集群,最擅长使用冷暴力。
哪怕这些莺莺燕燕们,都清楚她在这里只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外在的一切都是虚的。
但看着一个除了双腿双脚,再无任何优点的同性,一来到这里,就在地位上凌驾了她们,还接受着她们难以想象的服侍。
强烈的嫉恨心理,让她们完全没有了理性思考的可能。
以色事人者,能真正像李夫人那样对自己有一个清晰的认知,实属难得。
大多数时候完全凭感觉为人处世的这些莺莺燕燕,在任何直接伤害的手段都不敢施为的情况下,只能同仇敌忾地使用她们最擅长的冷暴力。
无论之前她们在说什么,做什么。
在爱雅来这里的那一刻,整个训练室,就成了她个人的独舞舞台。
专属更衣室内,爱雅被身边随侍的三个女性,换上了展现形体的贴身衣物。
没有做任何停留修整,她就被外力托举着,浮空着来到了宽敞的训练室内,被一众曲腿坐地的莺莺燕燕们包围。
穹顶圆柱样式的训练室里,侧墙完全被一体化的镜子覆盖。
这镜子,看似是为了方便训练形体者更好地校正身体姿态,实际上它其实是一个横向环绕一周的大型摄影设备。
方便设备另一端的观赏者,能从水坪面的各个角度观赏训练者们。
欣赏异性、下属为了自己而完善自身,无论完善的是外表还是内在,都是一个令人心生愉悦的过程。
但对于被欣赏的人,这就不是什么良好体验。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知己者容。
关键不在于那个‘死、容’,在于那个知己。
除了自己发自身心认同的人,没人愿意被无关人士时时刻刻盯着。
如果这种时时刻刻被盯着,能给自己带来安全感还好,但如果没有了安全感,那必然会一点点把人刺激得歇斯底里。
这就是偷拍为什么能把人逼疯的原因之一。
这训练室里的莺莺燕燕们,不知道自己在这大厅里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即便她们知道也大概率不在乎,甚至更夸张地表现自己。
但她知道。
而且她知道这一点,还不是她自己探寻得来。
而是在被带来这地方的第一天,在那个环桌会议室里,那些环绕着她坐的人,亲自展示给她看的。
现实版的‘老大哥’在看着你。
是这里对她展开全方位规驯的基础。
压腿、抻腰、展臂等舒张筋骨的锻炼动作,一直持续到,爱雅身体的各项生理指标符合了训练要求后,才终于停止。
与抄写时不同。
浮空状态下做这些锻炼动作,相当消耗体力精力。
即便是她,在这一套持续近两小时的形体训练流程过后,也浑身冒汗得浸透了身上穿着的训练服。
回到专属更衣室,换回来时的衣物。
爱雅又被轮番铺垫的毛地毯运送回了卧室,更换新穿着的同时,做相应的盥洗清洁补妆。
等她重新被运送出卧室,一天的正餐时间,恰好到点。
与早餐时,在辅餐厅一个人吃不同。
正餐开始的那一刻,她被运送到了正餐厅,还一路坐上了正餐厅大长方桌的主位,与已经醒来的那些这座城堡的拥有者们同坐一桌。
在餐厅仆从将饭食饮品端上桌的时候。
这些分作在长方桌两侧,一个个看着衣冠楚楚的家伙们,正低声交流着,在他们醒来后,被送到手的相关待办事务。
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经过了对应加密。
在没有翻译器配合的情况下,她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这些家伙,都是由海水浴场发源的相关经济活动,在形成垄断组织并经过演化,发展成的财团的,在海水浴场的控制权被夺取后,各方利益团体的代言。
按照海水浴场原有的三十三阶职称体系。
这些组成专门针对她个人的这个委员会的成员,都位列在第五位。
至于为什么不是更高位阶的人。
当然是因为她现在就只是个傀儡,财团体系里更高位阶的个体每天要忙的事情很多,没空在这里玩养成游戏。
如果任窘和另外两个爱雅,这三海水浴场联合创始人还在。
那么无论海水浴场的体量能不能与财团相比,正式展开对话的时候,与她相对而坐的,自然是那些排在第二第三位的。
但现在。
能名义上与这些第五位的代言们同坐主桌,还是跟高位的不想丢份所致。
种类繁多、色彩缤纷、香气四溢的饭食饮品,被一盘盘一盆盆地端上桌,但没一个距离爱雅两米之内。
到她这边的饭食,依然还是羹冻制品。
比起早餐,也就多了一杯红香果果汁。
至于为什么同桌吃饭,别人都那么丰盛,到她这里就只有这个。
原因很简单。
能同桌吃饭都是别人看得起你,你有的吃、有的喝已经不错了。
和这些同桌吃一样的饭食、喝一样的饮品,那是对他们身份地位的贬低。
哪怕她名义上与这些代言同级,理应吃喝与他们一样的饭食、饮品,但名义归名义,实际归实际。
就像动物庄园里的那句话写的。
所有动物一概坪等,但猪却能比其它动物更坪等。
正餐开始。
在方桌两侧的其他人齐齐举杯示意后,爱雅才满半拍的举杯跟上,在嘴边小抿一口后,与其他人一同放杯。
谁前谁后,在餐桌上的讲究比走路还严格。
不是在祝酒的情况下,谁主导,谁才第一个举杯。
后举杯的那个,就是在座各位里,被主导的那个。
早就在扮演领主时深有体会的爱雅,都不用侧身后那个青中年女性提醒,就提前适应了这一点。
正餐第一口食物入口那一刻,爱雅愣了一下。
这本应该与早餐一致,除了好看营养外,又冷又难吃的羹冻制品,成分上突然与她前两天吃的稍有区别。
当然。
额外多出来的那部分,既不是毒,又不是料。
而是来自海皇兽褪下来的鳞片研磨成的粉末。
‘呵,我能说,真不愧是资本么?’
些许停顿过后,一如既往的爱雅,毫不介意地咽了下去,‘海洋一方的上层,还想着怎么独善其身,都没注意到下面已经与资本深度绑定了么?’
海皇兽褪下来的鳞片,是幼年期海皇兽成长的关键营养品。
幼年海皇兽生长所需鳞片,量很大,所有成年海皇兽同时褪鳞都存在较大缺口。
严重供不应求的情况下,还能有海皇兽鳞片外流到陆地势力手里,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至于为什么要在她的饭食里添加海皇兽鳞片粉末。
显然是那个预定了她繁衍权的存在,对她的成长速度不甚满意,需要用一些符合常规,但又不那么符合的手段,将她催熟。
这里发达的检测手段。
完全不需要像地球星际时代前的体检那样,每隔半年或一年测一次,才能明显观察到生长变化。
单是每天一觉醒来后,床单上沾染的那些信息。
就足够那个预订她的存在,了解她的详细生长趋势。
“您吃的如何?”
在爱雅把最后一口羹冻制品就着果汁咽下去,方桌上,坐得距离她第二远的一个利益代言,突然出口询问,“茉莉小姐。”
茉莉,是爱雅现在的名字。
外孙女和外祖母一个名字,无论在哪里,除了近现代以来的东方外,都一样。
“我感觉很好。”
爱雅公式化地对那个问话的人回以一笑,“但我觉得制定菜单的人,还需要长长见识。”
成年海皇兽的鳞片,是幼年海皇兽的重要营养品,这一点没错。
但陆地上的势力显然不知道,幼年海皇兽长大这件事,还需要看幼年海皇兽自身意愿。
营养不足,确实会延缓幼年海皇兽的成长过程,但比起营养不足,成长环境才是真正影响幼年海皇兽长大的重要因素。
要不然海洋里的以人为模板演化而来的智慧生命那么多,任窘为什么单独选了海皇兽。
还不是因为海皇兽,是这个物质位面,乃至这个多元世界,野性与智慧二元对立上最特殊的存在。
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来比喻。
其他智慧生命的智慧与野性,是太极阴阳鱼的关系。
而在海皇兽这里,太极还是那个太极,但少了关键的两个眼。
导致外表上的兽化,与内在里的智慧,形成了两个绝对鲜明的对比。
正因为这个特点,所以海皇兽才会成为海神降临圣者时最佳的武装伴兽及坐骑。
也因为这个特点,比起原版美人鱼故事里,那种在宗教感召下寻求精神高度的故事,在这里才能以探寻黑白中间的灰色感性地带的方式,合理上演。
没有神的世界,宗教感召故事才有市场价值。
而有神的世界里,除了邪神,谁会随随便便去感召祂神信民。
“这样啊。”
问话的那个利益代言,仿佛没听懂爱雅阴阳的内容一般,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我回头会去安排的。”
别看这人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
就算没掌握什么读心术法,爱雅也知道,这人现在一定在腹诽着她。
甚至不止这一个,在座的其他利益代言,也肯定在内里炮制着什么样的恶心项目。
毕竟对于这帮已经上升到了自身职业顶点,已经能一眼看到自己余生,每天一觉醒来,只能去想着怎么维持现状而不沦落的家伙们。
时间久了,难免心理变态。
正餐结束了。
但爱雅与这些利益代言们要打的交道,却并没有结束。
因为接下来还要去参加由这些代言们举办的,七天一次的夫人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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