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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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流放

  文︳陶生丹图︳蓝雯轩沉重的镣铐让他举步维艰,冷酷的解差让他受尽折磨,九死一生的流放之路,运筹帷幄的竟也是他。楔子宜禾十八年,时中土勍国兵压北牧,边疆大军对峙之际,西南云姜氏借机发难,两万云姜步卒化整为零,通过西南驰道,越蜀地秦岭,直逼京都咸安。外戚唐氏联合外敌,意欲谋反,里应外合。禁军一万难御强敌,困守皇城,北境、西南境分兵乏力。尚未确切掌握京城兵布、深晓勍皇厉害的唐氏不敢贸然进攻。距京都东南四百里的雍城,另有驻兵一万,如能回援,困局当破。然而这唯一的援兵此时却动弹不得。这一日暴雨降临京都,城外的叛军只能驻守原地不动,合围之势尚有一个大缺口,皇城东南面凭借死守侥幸还在控制之中。皇城形势,且危且僵。陶青唐氏叛国,兵围皇城,其党羽却被遗弃在京都之内,承受勍皇的滔天怒火。陶青即在其列。三年前,前卫尉孟常被唐氏排挤下位,羞愤自杀,继而由唐氏作保,手无缚鸡之力的陶青,年仅二十五即继任此位。坊间皆传,是陶青和唐氏合作,逼死孟常。以后陶青对孟常之子孟客的刻意打压,也仿佛印证了这一点。按说这件事情距今久远,早已不论真假,陶青与唐氏之来往亦不甚密,但是勍皇之怒,早已达到连坐九族亦不肯罢休,到查出陶青靠卫尉一职吃空饷贪取银钱一事,二话不说,就地收监。京城牢房人满为患。陶青在自己的府里被软禁了三天,耳中听着十余人陆续被腰斩弃市的消息,然后与其他罪名不甚重的犯人一起,等来了自己的判决——流放闽中。今年祸重,连天气也反常,暴雨在京都下了数日,也不见有停息的迹象。陶青颓然瘫坐在陶府大厅,周身已无华服冠冕。二十八岁的卫尉头发很长,一绺散乱在额间,遮住了左眼。抄家的官兵手执大剪,一剪子把他的头发裁至肩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裁发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却是极大的羞辱。负责押送的官兵带着镣铐走进正厅时,陶青连抬起眼皮瞧一瞧都欠奉。他不欲理人,自有人想引起他的注意。解差孟客面带微笑,冲着陶青一扬手,抖落出镣铐间刺耳的金属碰撞声,道:“陶卫尉,奉圣上口谕,我们要提前上路了。”听见声音,陶青下意识动作,他迟缓地歪头思索了一下,继而浑身一抽,猛然抬头,惊道:“竟是你!”孟客不以为忤,仍是含笑应道:“卫尉大人当初踩着老父的尸骨上位时,没料到会有今天吧?若不是大人平日尽力打压,我的职位怎会低到只配来做个负责流放的解差?时至今日我才终于相信,何为天道轮回,报应不爽。”陶青猛地偏开头去——他身上并没有背着陷害前卫尉孟常的罪名,但此事好像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似的。孟客将他当作杀父仇人,他亦一向排挤孟客,今时阴差阳错,落到孟客手里,“流放”说得好听,一路下来,也不知有没有命在!小人得志……他不敢再瞧孟客的嘴脸,目光移走,看见与孟客同为解差的青年,却又是一惊。“你也来了啊……”短暂的惊诧后,陶青闭上眼,“昔日压在头顶的卫尉大人,今日终于可以随便踩在脚下碾压,可否爽快?”也是老熟人。这青年正是三年来陶青的近身护卫:翁良秀。如果不是陶青获罪那一日妄图将贪饷罪名嫁祸至翁良秀未果,二人彻底决裂,翁良秀能称上是陶卫尉三年来唯一的心腹、至交。说来也好笑,翁良秀在陶青弱冠那年与之交好,后来陶青成为他的顶头上司,他也没觉忌妒,真心为好友高兴。到今日足足有八年交情,简直过命。可这个至交,祸患临头之时,眼睛眨也不眨地嫁祸于他,接下来仿佛当他从来是生死仇敌,动辄冷嘲热讽。不过许多时候人就是这样,出卖朋友的时候有多挣扎不休,一旦出卖了,就被愧疚逼得难受,越是愧疚,越是要这朋友死!所谓“人有两事,不如杀之:大恩难报,大愧难返!”如果要问陶青现在最不想见的人,那必然是翁良秀。短暂的沉默以后:“得罪了。”翁良秀神色难辨,上前将镣铐铁链一一往陶青身上扣牢缠紧,然后拳头大小的重锁“咔嗒”一合,昔日官至卫尉,终于沦为阶下之囚。流放从咸安到闽中路途遥远,除了离京的一小段路能够以马代步,大部分时间得在山林和水上度过,雍城以前的路段更是全靠步行。行走山中已有一天,陶青的鞋袜被碎石、荆棘等划得破烂不堪。孟客有意为难,一步落下,动辄拳打脚踢。这时候镣铐沉重才初现端倪。镣铐愈沉,陶青愈疲,步速愈慢,虐打愈甚。陶青初时还自恃身份,言语威胁,被硬生生饿了几顿后,已经知道该如何絮絮地说软话求饶,少受些皮肉之苦。然而饿着肚子走了一天,平日养尊处优的陶青再次扑倒在地后,死活爬不起来。孟客自然不会可怜他,就地折下路边的树枝就抽,三两下后,就见得衣衫破烂,血丝渗出。陶青抱着头挨过几下,就察觉到孟客这次是下了重手,眼前白花花的,眼泪鼻涕都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不由挪动身子闪避,他顾不得这样反而容易激怒孟客,只哭叫道:“你爹是唐氏的人排挤下去的!本来不关我……哎哟……什么事!我不过是继了他的位置,你有仇……啊啊……大可找唐氏报去……”“呀……”孟客停了手,失笑道,“路途遥远,我打你是催你快些起来走路,怎么又关系到我父亲身上?你为什么总想着这个?嗯?”说着将手上树枝扔到了一边。陶青没空去思考孟客话里面的话,看见树枝丢走,心里不由暗暗庆幸,努力想集中点力气站起来。然而上半身才支起一点,又被孟客一脚踹回到地上。“陶大人,属下问你话呢。我父亲的死看来是不关你的事?以前不见你说,现在倒急着解释……”陶青这才反应过来孟客是在讥讽他做贼心虚。“陶大人,属下可提醒你,别在心里想着‘东山再起’‘死灰复燃’什么的。当年死灰的是我,如今复燃的也正是我,机会都被我用去了……您也别怪我公报私仇,我这人,就是心眼儿小!”孟客一口一个陶大人,脚下却没半点尊敬。陶青被一脚一脚踹得眼冒金星,狼狈地仰躺在地上,大口喘息着。汗水混着泥灰蜇了一下他的眼睛,吃痛一转,就看到了一言不发站在旁边的翁良秀。他在心里拼命默念卧薪尝胆、胯下之辱、君子之仇等,终是觍着脸向翁良秀求道:“良秀!良秀!我自知当日对不住你,我也是逼不得已!只求你看在八年交情的份儿上,救我一回!我只被判流放,不兴今日死在这里——啊!”眼瞅着孟客斗大的拳头往脸上招呼过来,陶青吓得赶紧闭上眼睛。然而却没有预料中的疼痛。睁眼一瞧:翁良秀面色沉凝,已经扣住了孟客的手腕。整个山林都好似静了静。不止孟客,就连陶青也未曾料到翁良秀真会插手。毕竟先前一路下来,这个人仿佛又聋又哑又瞎,他与陶青之间,确实尴尬。“你现在倒能记起八年的交情……”孟客挣开手腕,后退一步站定了。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对谁在讲。“我不是不能卖你这个面子,不过你可想清楚了,你翁良秀或者还顾念旧情,他陶青却是一心要拿你当替罪羊抵命!这口花花的一套你也吃得?”陶青一听,忙要辩解,翁良秀却不理不看,只盯着自己的脚尖,对孟客道:“要么你干脆一刀结果了他。只用拳脚没有意思,我们在这条路上浪费了很多时间,我不希望再继续下去。”说完只听“咣当”的一声,雪亮的刀光闪烁在他的腰间。翁良秀冲孟客抬了抬下巴,将大刀塞进孟客手里,就径自走去了一边。陶青被这刀吓得魂飞魄散,手肘撑着地倒挪数尺,又惊又怒。原来翁良秀不是要救他,而是要杀他——延伸阅读01 做贼心虚这个成语非常有禅机,出自宋代《联灯会要·重显禅师》,说的是意象,而非表象。成语本义又流于表象,指的是做坏人的人总怕别人发现而心虚。宋朝有个叫陈述古的人,时任蒲城县令,遇到了一个偷窃案子,捉住了一批嫌疑人,却没办法分辨出谁是小偷。他就“故弄玄虚”,说某寺庙中有一口神钟,能知过去、未来,能分善恶、辨是非,只要摸一下神钟,就能知道谁是小偷。到了地方,陈县令煞有介事地烧香拜佛、顶礼膜拜,而后让嫌疑人依次摸钟,真小偷被这阵势吓傻了,心脏差点没从嗓子眼跳出来,心里瞎琢磨:“这能摸吗?神钟一下就知道我是小偷了,那还得了?”于是他就假装伸出了手,没等碰到大钟就快速收了回来。陈县令微微一笑,原来他早在钟上涂了染料,嫌疑人中只有真小偷的手是干净的。小偷这时候才恍然大悟,为自己的心虚而后悔。要真有这么牛的神钟,还要县令干啥?“你——翁——啊!枉费我与你八年交情,你反要置我于死地!你这个——吃里爬外的狗东西,我当初真是瞎了……瞎了……”他看见翁良秀扫过来的眼神,终于没胆子再说下去。孟客却被逗笑了似的。他接到刀后本也惊讶犹疑,现在则有了计较。只见他走到陶青身侧,弯腰看着陶青惊恐的脸,手中大刀一扬,倏地砍进一边泥土里,话语堪称温柔:“我不杀你。”“孟客拿刀十余年,好人,坏人,什么样的人没杀过。唯独今天不肯拿你的血来祭刀,杀了你真是太便宜。”他直起腰,仿佛看笑话一般,又道:“我去找水,你们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谈谈。”说完就往林子里去了。等到不见了孟客身影,翁良秀低头去看惊魂未定的陶青,面上看不出悲喜。八年红尘俗世,三年宦海沉浮。知人知面不知心,从来世间至理。但是陶青太年轻了。二十八岁,这是许多人心怀天下,自命清流的时候。陶青想拿他替罪,他愤怒过,伤心过,失望过,彷徨过,怨恨过,犹疑过,最后他还是想,也许有什么隐情,那个拥有和翁良秀深交八年筹码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这副乖矜懦弱的模样。如今二人之间的信任已如薄纸般一戳就破,但他仍然愿意给陶青留下澄清的余地。这时陶青也缓过了神来,以他的聪明,稍一思想,就知翁良秀用心。只是他们关系不比从前,他既希望得翁良秀相帮,当真得到了援手,又叫他愈发觉得羞辱尴尬。翁良秀当然不能理解这种心情,他听了听周围动静,平静道:“我如今当你有苦衷才说话,你若没有,也不用骗我,权当我放了个屁。如果有……以你知我,我绝不会对你有妨害。孟客此时亦已走远,耳力能及处,再没有第三人。如果这些事有什么内情,你尽可告知。”“至于你若不想我掺和——话我只问这一次,今日之后,我不会再问,我所看到的就是真的,不会探究它背后是什么。”说完他紧紧盯住陶青讶色扑闪的眼睛。陶青不敢正视,把头偏向一边。“我倒是没想到……”欸!若无前事,得友如此,夫复何求?他心中五味杂陈,想了想,又道:“若在平日有贪污罪名,朝廷睁眼闭眼间就放过去了事,独我不幸……事已至此,我除了不想死在孟客手上,别无所求……你翁良秀是一介君子,我这个小人知道了,不必再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翁良秀干脆利落地把眼睛一闭,走开去了。夜袭“卫尉大人。”来人行了一个礼,施施然站定。那不是属于中原人的礼节,却出现在勍国的卫尉府中,“我主已经考虑您的要求,却仍有一点疑惑想要请教。”“先生请说。”“我族怪石高地,西荒南夷,农富不比中原,兵悍不及北牧,更需要年年进贡,可谓式弱,卫尉大人为何会想与我族合作?”“先生这就是明知故问了。”卫尉平淡地一笑道,“自中原一统,干戈既息,我勍朝就没有了可供居安思危的敌人,继而发现北牧是一个,贵族——云姜氏也是一个,诚如先生所言,相比贵族,北牧民风彪悍,我朝君主只能颉颃防阻,对贵族的心思,可就……不止于此了。”来人并不接话,于是卫尉继续说道:“这等形势,贵族想必心知。比起北牧野心勃勃不好掌握,又成制衡,贵族更有背水一战的魄力和离间人心的需要,不是吗?”卫尉掌握话语主动权,有心压压对方威风,为自己增添筹码,因而字里行间有理有据,亦多含蔑视,然而来人并不见恼意,反而了然地微笑起来:“看来卫尉大人在朝中的地位也多受威胁,才会这样心急,揭人短处。我族形势,本人无意否认,可就不知道是我主心急些,还是大人心急些;是我主非大人相帮不可,还是大人非我主援手不能——更不知道卫尉大人一介看门人,内无君王枕边妙风,外无家族鼎力扶持,势单力孤,又打算用什么本钱打动我主呢?”卫尉脸色微沉,正待说话,窗外突然发出异声,来人眉头一皱,脚下虚影猛地扭动,呼吸间已至窗边,双手下探。待再回转到卫尉面前,来人眼中杀意褪去,嘴角缓缓露出一些玩味,看着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至极的卫尉微笑起来。“看来和大人之间的交流,也可以不必急于一时。”夜深。山间稀疏的虫鸣混杂着远处野兽的嘶嚎,更显狞恶诡谲,所幸白日里各自都精疲力竭,酣睡时刻倒也不为异声所扰了。唯有陶青,突然浑身一抖,从睡梦中醒来。他下意识伸直手臂起身,却带起手脚间铁链一阵哗啦啦的声响。陶青立刻清醒过来,一把按住。孟客和翁良秀就靠在一边的树上,看起来并未受到惊动。但是陶青心里清楚,翁良秀武功卓绝,这般动静逃不过他的耳朵,现在假寐,只是料陶青不会傻到逃跑,所以无心理会罢了。陶青呼出一口气,也找了一棵树靠上,紧紧蜷缩起来。正值秋末,天气寒凉,他的衣服又脏又破,根本无法御寒。孟客是铁了心要折磨他。正自哀叹,陶青忍不住去看那人的脸,却见得一边假寐的翁良秀突然睁开眼,凶光乍现。怎么?陶青吓了一大跳,还不及细想,就看见翁良秀猛地向他扑来,一手抓向他脚踝,一手劈向地上的铁链。然而还是慢了一拍,陶青只觉身上一紧,上半身陡然离地,脊背擦着粗糙的树皮倏地往树冠上升去。这速度奇快无比,饶是以翁良秀反应,往他脚踝处的那一抓,也只捞下了一只鞋子。翁良秀当机立断,抽出腰间大刀往树上斜劈,大刀脱手,仅凭余力贴着陶青的脊背削下一大片树皮,刀尖斜出,力尽前划断了他被抓住的衣领。陶青脖子上一凉,又转往下掉去,仓促间歪头一瞧,发现树上倒挂着一人,一身黑衣,高大无比,活像吊在树上的黑熊。方才失手,那人还不肯罢休,换手又是一捞,怪的是陶青掉了一些,仍被捞中了胳膊。转眼瞧去,竟是一个吊着牛筋的铜爪。只这点工夫,翁良秀已经接回了刀,借力往树上跃去。他这回不急着救回陶青,而是提刀径直砍向了树上的黑衣人。可这人看起来笨重,身手却敏捷,脚腕子一钩,腰腹使力就躲了开,陶青也被他拎在了手上,正和翁良秀来了个刀对脸,还不及惊吓,那刀锋一转,即刻和黑衣人你来我往地对起招来。黑衣人本想不过是朝廷派来的一个解差,纵使方才那一下出手不凡,也不会太难对付,没料到一交手才知道厉害。翁良秀使刀力道极大,而且灵活迅捷,招与招之间的衔接堪称天衣无缝。与人打斗本来无常,翁良秀偏好似在耍一套完整的刀法,只是按着练习了千百遍的固定套路出招从而省去了反应的时间。黑衣人知道这不可能,但是对方的快却把这种压迫的感觉死死按在了自己心头——先是轻敌,又加生怯!陶青虽然被那黑衣人前推后翻得几欲作呕,但对二人交手却看得真切,心想这个人也的确武功高强。可惜手上带了自己这么个累赘,大受掣肘。若只是他一个人和翁良秀过招,纵使打不过,也不会被死缠住无法脱身,他今天要是想走,唯有把自己丢回给翁良秀,届时山幽林密,翁良秀断然抵挡他不住。正这么想着,就见翁良秀在树枝上猛地一踏,双手向黑衣人迎头劈下,光瞧那来势也知道力道极重,绝非一臂能接。况且两人在树上交手,避无可避。陶青只觉背上一松,周身的风呼的一声,就从丈高的树上直直摔落下去。若说有失重感,也不过一瞬而已,随即是闷声一响,气息一窒,眼前一花,五脏六腑撕裂般疼痛起来。黑衣人腾出一只手,那手铜爪猛地向前一探。硬生生地扣住了刀腹,官刀肩宽腹细,被铜爪一扣一拉,发出刺耳的“咣当”一声,正被卡在刀肩宽处,黑衣人再往右一甩,便被硬生生带偏许多。一刀落空,翁良秀无处借力,唯有先放开与他的纠缠。黑衣人转手收回钩子,一边往树枝重重踏下。这树枝先前受力许多,哪经得起这一踏,立刻哗啦啦断裂开来,它本来茂盛,从空中落下阻力颇大,黑衣人踩着它落地,竟毫发无伤。接着迅速又一钩子朝早先掉下树来的陶青甩去——若将他顺势甩下山坡,自己又身无负重,那解差就无法追上了。眼见就要得手,斜地里却横出一刀,格开了那铜爪。黑衣人定睛一看,暗道晦气:他方才打得心惊,竟忘了还睡着一个解差,想必是被方才动静闹醒,埋伏在一边了。眼见那头翁良秀又卷土重来,心知不宜久留,当即一翻身钻入林中,匿去身形。翁良秀还要追击,却被孟客叫住了:“他晕过去了。”孟客抱着刀指一指地上的陶青——他的衣服多遭摧残,已经破烂不堪,方才从树上摔下来,也不知道摔伤哪里,口角溢出一点黑色,“我看那人先前并不拿他来挡你的刀,还道不会伤他性命,不过观方才行径,却又不顾他的死活了。看这情况,也许要提早赶去最近的村庄。”翁良秀还刀入鞘,看了眼陶青。这林中泥土还算松软,陶青虽然看着狼狈,但只要没伤到筋骨,应也无甚大碍。倒是孟客,早前对陶青欲死不能,现今又在意起他的性命了。篝火堆快要熄了,寒气逐渐弥袭山洞,一只快冻僵的蜘蛛从洞顶挂了下来,摔进火堆里,噼啪炸出了一个火花。此时云姜的谋士陆原正整理好行囊,抬头看向洞口。他五六十岁,留着长髯,宽袍大袖,一派儒士模样。抬头看时,浑浊的眼睛中映出洞口一个粗壮的人形。“他们中有一个解差很厉害。你说得对,我没法带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黑衣人把铜钩卸去,走进洞来,脱去身上的衣服,露出内里厚厚的一层裘皮。再把裘皮解下时,原来的粗壮大汉不见了,露出一个甚至称得上瘦削的年轻人。“在中原办事,自然没那么简单。”陆原眯了眯眼睛,“你挑的谁下手?”“那个囚犯——他是三人中唯一不会武功的。”年轻人把方才交手的情况细细与陆原说了一遍。陆原听完,沉吟了一会儿,突然露出一抹笑容:“我们被遣至此处奉命截杀前往雍城的所有京城来士,很是被小看,说白了不过是因为罗将军不屑于我学习中原谋术,而丢了本族的功夫。”“谁想阴差阳错,‘眼睛’偏是往这条道上来了。‘眼睛’潜伏京都多年,手中掌握京城兵布,唐氏在京力量与唐氏主力被迫分离,可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和消息一起送出。然而正恰京中一场动乱,宫门严禁,消息阻断,虽然总算将之送出,我们这些在外的,也彻底失去在京力量的消息,连‘眼睛’的具体身份也不甚明晰。此刻更多了一个棘手的解差在侧。此等窘况,武力所不能及,唯计谋而已。”陆原叹息:“黎小子,你说,这是否天意如此。”年轻人抿抿嘴唇:“虽说这次失手,可若准我用毒蛊将他们一个个制住来问,也不无机会。”陆原摇头:“你以为这支流放的队伍特殊,只在于‘眼睛’藏在里面?你别忘了,我们之所以在这里,为的是阻截京城派去雍城求援的驿使——非常时刻,勍皇竟还有闲心流放罪犯?路线又恰好经过雍城?如此巧合,其中若无猫腻,我陆原第一个不信。如果你贸然使蛊术制人,即使成功,问起兵布图的事,‘驿使’知道了‘眼睛’的存在,第一个出来搅乱你的视线。中原人的口舌,可比我云姜蛊术神奇多了。届时一个错认,就是为他人做了嫁衣。”“更何况我们的人手都派去了雍城,单以你之力,不一定制得住他们。”年轻人想了想,道:“是不是只要确切知道‘眼睛’是谁,就不必有这样多的弯弯绕绕?”陆原点头:“可哪有这么容易?”“我却仿佛知道。”“哦?”“与我交手的那解差先不会是。若是他,还需要隐藏什么身份?出了城一路跑来与我们会合就是。我想,他就是‘眼睛’不敢贸然暴露身份的原因。或者,干脆就是勍皇的‘驿使’。”“确实。”“那个囚犯也不大可能。我看他衣服一片破烂,哪里藏得下半点儿东西?那剩下的那个就是……”陆原哈哈大笑:“藏东西的地方多得是!况且中原人一本儒经尚且倒背如流,便将那图记在心间又如何?”年轻人顿时语塞:“那‘眼睛’是个中原人?”“形势所迫罢了。”年轻人一撇嘴,自是对这等通敌卖国的行径十分不屑,然而一下又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有没有人知道他身上什么好辨认的特征?你知道我目力好,我看那囚犯衣服破烂,左肋下这个位置,有个指甲盖大小的葫芦形红记,乍一看去,像只没有腿的蜘蛛。”陆原皱着眉头想了想,随即摇头道:“没有这一类的凭证。再者,这种地方的胎记,岂会是他人轻易知晓?”村庄陶青次日正午醒来。一睁眼,是农舍茅草披作的穹盖。他试着坐起,却胸口一闷,眼前的东西都晃了两晃。连忙回去躺好,他抬抬手,发现衣服已被换过了。屋外长髯及胸的陆大夫正对着二位解差苦口婆心:“即使是罪犯,也不见得有这般对待的。既然判的是流放,那就是罪不至死,那就没有将人往死里逼的道理……”孟客抱刀站在一旁不住地打着呵欠,翁良秀则面无表情地盯着陆大夫的弟子黎旌,任谁也不像把陆大夫的话听进耳中。陆大夫直讲到口干舌燥,见二人仍然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不由奇道:“瞧你们火急火燎地来村里找大夫,为亲友也就罢了,却只是为了一个囚犯——而且看他伤及内腑,若不小心,不日将咳喘致死。这分明是无视他的生死……却偏偏要找大夫医治——待医治好了,便又马马虎虎,这,二位爷……”陆大夫仿佛悟出什么。“这犯的是什么罪,要叫他死不得活不能的?”死不得活不能?孟客一听有些乐了:这形容委实贴切。他终于肯正眼瞧这位啰唆的陆大夫了,一面用手指着自己鼻子,一面又指指翁良秀,道:“这是想叫他活不能的,那是想叫他死不得的——两个碰到一块,你说死得还是活得呢?”翁良秀终于把视线从黎旌身上收回来,问道:“他好了?”“好了?”陆大夫一摸胡子,“要他活不能的,现下当然好了;要他死不得的,估摸着还得将养几天。”“麻烦陆大夫——我等还须及早赶路。”陆大夫点点头,还想多唠叨几句,却发现诸多话题已经被打断,只得道:“两位到时候别忘记诊金就是,老朽和小徒要上山采药,告辞。”说完拉上黎旌往后山去了。孟客笑眯眯地目送他走远,直到不见二人,才拿刀柄一推翁良秀胳膊。“这位陆大夫可真有意思,哦?”确定已经离开二人视线,黎旌才长出了一口气。他昨夜刚与翁良秀交过手,面对他的盯视难免心虚。但若说翁良秀认出他来,那是绝无可能,世人对于曾经见过之人的熟悉感往往凭体型而出,为此他昨夜特地身着裘皮,身形变化绝非一点半点。隐藏情绪、心口不一什么的他不在行,论隐匿变换之术,却是云姜所长。陆原步伐平稳地行走在前面,不时弯腰来折些花草扔进背篓,直到入山林深处,方问道:“昨夜和你交手的,就是那翁良秀?”“是。”“他不会愿意停留在村子里,现在只有靠那陶青的伤拖延些时日——时间紧迫。”陆原沉着脸,“不妙的是,我们现在连他们表面上的身份都无法知道,那三人从前在京中是什么职位?做过什么?关系如何?陶青因何流放?统统一无所知。你今晚传信给唐氏。他们对京城诸事的了解,可比我们云姜多得多。”“对了。”陆原停住脚步,转过身来,“雍城那边如何了?”“折损很大。派去刺杀守将杨虔的人没有一个回来的,现在他们不敢再贸然动手了。”“罢了,雍城的军队若真能调动,有没有将军都一样,叫他们多注意些那边的动静就行。”黎旌只是应是。心想雍城的军队作为勍皇室如今唯一的援军,却因勍先皇当年忌惮,致使如今无京城令符调动不得的窘况,何尝不是勍皇室作茧自缚。届时京城兵布图到手,哪愁此战不胜得漂亮?中原人……哪里算得上聪明。乡村不比京城来得繁华,入目粗布麻衣,木桶竹担铁犁,地上鸡鸭牛屎全喂了无名花草做肥料。然而这里却别有一番安宁——京城势危的消息他们不曾听说,听说了也不会在意,只要不是江山覆没、战火四起,何人当这皇帝又有何不同。即使见到腰佩官刀的解差、铁镣缠身的囚犯,好奇片刻后就也不放在眼里了——如此狷狂的乡人,能记在心上的,也只有真正给他们带来实惠的人。延伸阅读02 作茧自缚蚕是一种虫子,这种虫子最神奇之处是能够闭关修炼,而且出来后就变态了。别误会,这里的“变态”并不是心理有问题,而是生物学术语,指生活形态的改变。例如蝌蚪变成青蛙,虫子变成蛾子。蚕在变态过程中会吐出丝来,在周身形成一层硬壳,称之为“茧”,这就是“作茧自缚”的由来。不过……这么正常的一个成语,他的比喻用法却是贬义,指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也称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至于为什么会有这层意思,我也不了解,不如就瞎猜一下。还说蚕这种虫子,它闭关期间的状态,对我们来说,还有一种叫法,那就是蛹。没错,就是营养丰富的“蚕蛹”,炒或者烤都行,嘎嘣脆。如果它不用蚕丝把肉身包起来,一只虫子形态的蚕人们会吃吗?或许只能泡酒。“作茧自缚”的蚕从吐丝纺纱的“劳工”变成了美食。其实也对,从茧中出来的已经不是吐丝之蚕,而是蛾子,留着何用?难不成让它扑火去?“你说陆大夫啊……他是游历四方的,半个月前来我们村歇脚,说是这里山上草药多,就暂时住下了。你别说,陆大夫治病很有法子,我本来脚上这么大一个脓疮,现在已经快好了。所以你们说要找大夫,村里人立刻找了他来……”目送老农挑着桶散发着恶臭的农肥走开,孟客拿拇指蹭了蹭下巴。老农吆喝惯了,嗓门极大,茅屋中的二人自然也听见。翁良秀充耳不闻;陶青原来半睁着眼睛出神,听见声音仿佛回神般地偏了偏头。孟客走进屋里,看见陶青如今干净清爽的样子,不由一哂:“你好些了?能起来走吗?”茅屋很小,不过放下一张床一张桌的位置,孟客一走进来,立见拥挤。陶青听见他这“亲人”的口气,只有尴尬道:“应……应是可以了。”“那么——”孟客挨着桌子坐下,“两个解差守在囚犯床榻边嘘寒问暖的像个奴才,十分有趣喽?”陶青一吓。孟客却已移转了视线,冷笑道:“罢了,陶大人金贵得很。”心思夜深。村庄陷入一片寂静,村中的牲畜亦没有了声响。他今夜难以入眠。他一直在等,等了这么久的时间。如煎如熬。总算来了。那张决定勍皇室命运的兵布图他随身带着,他若不说,谁也别想找到——虽然,终究是要给出去的。给“他”。不过不是现在。等得那么久又煎熬,总要叫“他”多着急一会儿。黑暗中他微笑起来,有点儿恨,又有点儿得意。陆大夫回到村里后才发现翁良秀三人“共处一室”的窘境,立刻向村里人又求来了两间屋。因为是临时请方便些的村民腾出来的,三间屋子并不相近——不过反正绝逃不了犯人的。待他再为陶青把过脉留了药以后,已是入夜。云姜驯的信禽速度极快,吩咐黎旌傍晚传出去的信,后半夜就得到了回音。陆原点起灯,细细一遍看罢,心中已有计较。“你也看看。”他将信递给黎旌。黎旌并不精熟文字,良久才将其中信息整理清楚,再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便将之烧掉了。“你怎么想?”“陶青在京中原是卫尉,掌握宫门屯卫,若说有哪个职位可以得到详尽的京城兵布信息,非卫尉莫属……”黎旌回道,“但是他既然处于如此敏感的位置,又传言与唐氏亲厚,勍皇怎么不干脆杀了他,反而以一个贪污的罪名判他流放,在这种时候放出京来?况且身为囚犯,行动处处受制,根本做不了什么。所以他表面上看来最有可能是手握兵布图的‘眼睛’,反而却是最不可能的一个。”“继续。”“孟客的父亲是受唐氏排挤自尽,按理来说,唐氏谋反,他绝不应相帮,而且多年来一直被陶青打压,不过京中一个小兵,得不到京城兵布的信息。”“但他父亲当年正是卫尉一职,颇受京军爱戴,他死后,京军已在高位的老兵们应对孟客很是关照,只要用心,得到信息并不困难。身份低微,做事情更会方便许多。”“至于翁良秀……以他原来的地位,不会屈做一个解差,只因为被陶青陷害,受到一些波及。这件事原来就很蹊跷……只怕,他名为押送陶青,实际两人根本没有决裂,目的地也不是闽中,而是雍城。”陆原露出微笑。黎旌所言,其实都是唐氏在信中暗示却没有明讲的推测,所以说话间才会也咬文嚼字起来,但黎旌能领会到这个地步,条理清晰,委实不错。他一直不忿于自己学习中原谋术却被人看轻,不受重用,所以就要证明给那些人看看。不仅是他,就是他身边的人,与他久处之下头脑也比那群莽夫明白得多。“你很好,但是……我仍心存疑虑,”陆原顿了顿,却将话题扯到了另一处,“勍国的前一个皇帝早逝,当今勍皇幼年继位,朝中的大权当即落入外戚唐氏手中——勍先皇不忌文官,一心压制诸多武将,以致当时唐氏一族几乎垄断了所有重要的文职,若非皇室中具有唐氏血脉的皇子早夭,只怕继位的,还不是现在这个勍皇。虽说当时唐氏势大,但到底极为依仗皇室,尽心竭力,满腔热血,治理这天下。但时间久了,习惯了这独掌大权的滋味,其心难免变质。”“如此强大的一族,可如今却被逼得与勍皇当面撕破脸,背上谋逆之罪,举家阻在京城之外,没有兵布图,不敢妄进一步。而朝中骤失唐氏这根政柱,依然井井有条,忠心者甚众,这是为什么?原来的强者竟要这样忌惮昔日的弱者了!”黎旌瞪着眼睛,脊背发寒。“唐氏实在太小看勍皇了……小看之下,朝中唐氏族人被一个一个悄无声息地拔除;新晋的有识之士被对方倾力招揽而去。待到发觉,已经无力回天。如今我们则连京中内应的身份都无从得知。”“黎小子,”他话归正题,“你方才说的,都有理有据。但是,是不是也同唐氏一样,太小看勍皇?我最怕的就是,勍皇早就知道‘眼睛’的存在,偏要故作不知,给他展开一份亦真亦假的京城兵布图,假意放出京来,等着有一天我们自以为胜券在握地自投罗网。为求保险,还派人一左一右地看住他,不给任何翻盘的机会。再者,若‘驿使’恰能送令符入雍城,则再好不过。”“那么陶青就是那个‘眼睛’?”“推测而已,或者勍皇忙于和唐氏周旋,不曾有过这些行动也说不定。”陆原长出一口气。陆原虽说只是推测,黎旌却已信了七分,急道:“若真是这样,那岂不是找到了内应也无济于事?”“没有绝人的路,没有无漏的计谋。只要搞清楚来龙去脉,就有办法对症下药。掌握住能掌握的,云姜从不怕打不赢一仗。”“唐氏也不是吃素的,京城兵布,他们自然也暗中掌握了一部分,若得见京城兵布图,对照之下,真伪立知。所以当务之急,仍是找到‘眼睛’,此事落定,其他二人,立刻施蛊而杀之!”然而天行无常。这一句施蛊而杀之的话说完不过两天。陶青的伤在止不住地好转,时间一点一点地少去,对于“眼睛”的诸多试探没得到任何回应,翁良秀眉目间冷厉之色尽显的时候,出了大事。变故这柄刀有些年头了,木质的刀鞘上仅有几道暗色的纹路表明其官刀的身份。刀柄因被长年抓握,细密的虎形雕纹已模糊不清。唯有刀身仍旧闪烁着凛冽的寒光。这柄刀曾被主人抱在怀中摩挲,然而此刻,却精准地插在他主人的左胸。曾光可鉴人的刀锋上,是一道已经干涸的流畅的血锈,顺目看去,骇人而平整的衣襟豁口的边缘,红得发黑。他们都有些发愣。然后黎旌和陶青下意识地看向翁良秀。孟客除了脖子上还有一道细微的血口,再无其他伤痕——他是在发现了对方以后仍被一击毙命的。黎旌是知道自己的,那么除了他以外,就只有翁良秀有如此武功。况且,用的是刀。翁良秀面沉如水。陆原亦皱紧了眉头。良久,翁良秀才把眼睛从孟客身上移开。“用的是剑。”翁良秀吐出一口气,“直击心脏,是剑的用法。刀法惯劈斩,若我出手,伤口只会在脖子上。”“黎小兄弟,我观你双手茧处,不似医者所有,应也是习武之人,不知用的是什么兵器?”黎旌暗道不好,虽然他断然不会用剑,甚至也不会耍刀,但他的兵器俱是云姜独有,一拿出来岂不露馅?陆原见状,忙上得前来:“我游历四方,身边没有一个护身的人是不可能的。黎旌江湖散人,用的是杵中刀。”他的住舍离这里不远,立刻回去取了药杵来,药杵截作两段,原来里面竟藏了一柄弯匕。那本来是陆原防身所用,和黎旌的铜钩颇有相通之处,他挥舞几下,俱是回肘挑腕动作,没有哪招是戳刺的。陆原却不松口:“若是翁小友故意以剑术掩人耳目,也不无可能。”“我可以做证,”陶青却在这时突然说话了,“翁良秀专心于刀术,我识他八年有余,从不曾见他有使剑之时。”翁良秀不由看了陶青一眼,然而并不顺着他的话:“我若杀人,何须掩人耳目?”气氛一时陷入僵滞。其实众人心里清楚,凶手是用刀还是用剑并不重要,也根本无法成为判断的依据,甚至也许杀人者都不在他们之中。真正令人不安的,是杀人者的目的。为什么杀人?为什么是孟客?知道问题的答案对于陆原来说,尤为迫切。村里人没有去报官。毕竟这件事情离他们有些远。孟客死时没有惊动任何人,孟客死后不是他们收的尸。他们只是听说外来人中有人死了。怎么死的?不知道,种田人有自己的小聪明,危险而无关的事情,莫去打听,莫要招惹。倒是陶青,身周不见了孟客,行为举止体面了很多。在京中掌管宫门屯卫的人,原来并不会是一副孬样,不论真假。夜晚他偶尔会梦见三年前。有人来报说卫尉孟常自尽了。他有些惊讶,有些意料之中,有些冷然。然后身边的人微笑着说:“恭喜了,陶、卫、尉。”孟客是孟常的独子,要说亲戚,也只有一个嫁给先皇的姑姑,但是地位不高,早早就死了。后来孟常自尽,孟家就只剩下了他一个。想想如今,孟家这便是再无人了吧!陶青每想到这里,总要抬一下头——这兔死狐悲之感,他很是有些呢。火起替孟客收尸的事是翁良秀去做的。秋末天寒,孟客白衾入棺时还如同活着一般。大概正是那一如生前的面庞,惊起了许多心思。已过丑时。天空中漆黑一片,越发衬得那一轮月亮皓然无瑕,这时候正是人们最疲乏睡得最熟的时候。然而陶青的屋子里仍亮着一点光,光线从离地两米多高的小窗中透出,很微弱,几乎融入今晚明朗的月光里。他,伏案,蜡烛——快灭了,布,写。几个手势表达的意思叫门口的人眉头大皱。思量片刻,他伸手指了指门。入耳“咔”的一声。陶青手一顿,立刻吹熄蜡烛。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同时……寂静。他僵硬地扭了扭脖子,门口再没有任何动静。多心了?他的手缓缓攥紧桌上的白麻布,先前握在手中用于书写的草管挤压变形。几乎就在他完成这动作的一瞬间,“啪嗒”一声门闩掉落,木门发出短促尖厉的一声“嘎”,月光猝然漫入!他再不迟疑,抓着白麻布倏然站起,转身就跑。然而晚了一步,肩膀上传来一股大力,压着他撞翻了凳子,猛地将他按在地上。陶青肩膀一缩,抬手就向压制着他的那股力道劈去,双腿在地面一蹭,就从压制下溜了出来。他会武功!来人心下大惊,手下立刻发了狠,一肘便往陶青喉间压去。陶青究竟不敌,被这一下击了个正着,顿时撞回到地上,一阵窒息。他左右手被铁链铐着,来人只用缠住铁链,压在膝盖之下便使他动弹不得,同时脖子上扼着的力道越发见重。然后又一只手从旁伸过来,掰开他紧攥着的手指,一下抽去了那块白麻布。陶青死死抻着脖子,喉咙中嗬嗬有声,胸口仿佛要炸开一般,就在牙关几乎要咬不住时,听到一声断喝:“快放开他!”来人依言松手,陶青便呼地从地上挺起身来,胸口起伏,一阵猛咳。然而待他喘回气,沙哑着嗓子开口时,语气中却不见丝毫不快:“陆原……黎旌?”蜡烛重新点起,照亮室内一片狼藉。陶青苦笑地捂着脖子从地上站起来,两只手腕上也俱是手铐压出的红痕。陆原却顾不得他,死死盯着白麻布上还未干透的墨迹,迅速与脑中信息对照,良久,才倏地抬头。“这是京城兵布!”陶青偏头瞥了眼暗暗挪动位子封锁住门口的黎旌,叹了一口气:“不错。”陆原心中五味杂陈。孟客一死,他只剩下陶青这一个试探的对象,再不用在这二人之间犹豫不决,畏首畏尾。只管趁着夜深人静,捉住陶青问他,拿得出京城兵布图就罢,拿不出京城兵布图就杀。待来到这里,就撞见陶青入夜不眠,伏案书写。抢了白麻布一看,正是几日来遍求不得的兵布图。虽然陶青显然还未画完,但已经画出的部分与唐氏掌握的那些对照,可知确是真图无疑。如此这般,可以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了,应该高兴才是。然而对于陆原来说,他兜兜转转,绞尽脑汁,几番推论却没有半点用武之地,只仿佛一个天大的笑话。“你就是在京城的那只‘眼睛’?”黎旌没有察觉到陆原的异样。陶青一直隐藏了他会武功的事,连唐氏都不知,这不得不防,“你卫尉的身份如此敏感,勍皇怎么会放你出京?”陶青面露讥色:“那是因为,我原来应该知道的那份京城兵布图,是假的。”“我会武功一事,京中再无第二人知晓,为了藏住这个,我可谓煞费苦心。也因为有了这个便利,才能冒险尝尝夜探京城的滋味,把真正的布局记在心中。”说着他笑睨了黎旌一眼,“若论潜匿之术,黎小兄弟未必及我。”陆原心下一团乱麻,面上却是冷肃:“孟客是你杀的?凭你功夫,可以杀他?”“是。”陶青大大方方承认,“他素来看不起我,我从他的腰上拔出刀架在他脖子上的时候,他还能轻蔑地笑着问我会不会挥刀。那一刀贯胸而过的时候,面上讽刺甚至还未能退去呢!”黎旌忍不住问:“你为什么杀他?”陶青抬了一下头,没有接话。从卫尉孟常自杀的那天起,他与孟客就是两相对立,不共戴天的吧……复将视线投向黎旌,陶青哂然一笑:“无他,自流放以来多受羞辱,咽不下这口气罢了。”屋内气氛一时有些沉郁。陆原则喟然一叹。瞧不起勍皇的,忌惮他了;瞧不起陶青的,丢了性命。唯有他仍然俯首于莽夫之下。这时他又仿佛对陶青起了点杀心。他后退几步将白麻布按回桌上,道:“那么还请陶小友将此图补全。”陶青欣然答应,陆原退开一步,为陶青让出位置。就在这时,黎旌突然脸色一变,猛然低头,从陶青角度,正好见得一道寒光从黎旌头上掠过——他低头再晚一步,只怕此时已身首异处。紧接着是陶青,倏然抬起按在兵布图上的手,刚离开桌面,就觉指尖一点凉意扫过,桌上陷入了一柄大刀。二人惊魂未定,定目看去,一人正缓缓从桌上将刀拔出来,不是他人,正是翁良秀!他伸手抓住桌上的白麻布,攥成一团,冷笑道:“陶——青,陆——原,黎——旌,真是好一场扑朔迷离的戏!”他将三个人的名字都点了,眼睛却死死盯着陶青,似乎这样看,就能够看透他。同时左手慢慢向后一移,那白麻布就暴露在烛火之下。“快拦住他!”陶青话音未落,黎旌已经扑上前去,两臂一伸,从袖中各弹出一柄铜钩,后面吊着三尺长的牛筋,一柄直接弹灭了烛火,一柄直取翁良秀手腕。“原来那日是你。”翁良秀不慌不忙地缩回手,径自一刀向黎旌劈去,这时黎旌铜钩上的牛筋已长到极限,他就势向后疾退,铜钩受力,就从翁良秀身后挑过来,翁良秀侧肩一避,铜钩来势不停,继续向他刀上扣去。翁良秀吃过这个的亏,焉能叫他扣住。反手将刀锋一转,“乒”地将铜钩弹飞,旋作了一个大圈。他已摸透黎旌这铜钩的用法,黎旌要铜钩向左,铜钩须得在右,他的手必定左挥,这时那看似叫铜钩用法诡谲的牛筋反倒成了他招数的漏洞。翁良秀据这牛筋料敌先机,黎旌很快不敌。陶青在一旁看得着急,奈何他虽会武功,却专精潜匿,并不高明,无法插手翁黎二人间的缠斗。陆原倒是不见忧色,只是怔怔地看着桌子,不知在想什么。这时翁良秀见黎旌在刀势下不退反进,上身后倾,料定铜钩要从下袭他脚腕,谁知黎旌将脚就势一抬,竟从裤管中飞出一条遍体青碧的小蛇,直冲翁良秀面门飞射而去。翁良秀心下一惊,手上速度却丝毫不慢,腰身向下一弯,右手收刀一劈,那小蛇就断作了两截。还不待他松一口气,断裂的蛇身中竟蹦出一只漆黑的怪虫,亦是直直射向他的面门。同时黎旌也不闲着,双手铜钩一起袭来。翁良秀只是一哼,硬生生就着下腰的姿势旋身一翻,官刀竖在耳边,随着他一起翻了个圈,正好将那怪虫接在刀身上,就势往下拍成了一块烂泥。两只铜钩擦着他双腿过去,划破他的裤子,仅带起一丝血线。翁良秀踉跄几步站定,这一下却应付得有些吃力了,当即不恋战,只用余光瞟了陶青一眼,夺门而出!“快追!”陶青哑着嗓子一喝,最先追出门去,黎旌紧随其后。此时天已微亮,露出点粉色。陶青追出几步,就听见一声响亮的马嘶。村人为赶市集,常需以马代步,村中一户富农家租赁马的马棚就在附近。黎旌显然对这村子十分熟悉,直奔马棚而去。陶青赶紧跟上,甫一到,就见翁良秀驾马擦着一对铜钩飞驰而去。马棚门户大开,已被动静惊醒的群马不安地打着响鼻,其中一截断裂的拴绳从食槽里挂出来,显得格外突兀。不多时,黎旌驾着马冲出,陶青亦不落后,果断翻身上马。村里人不少都被这动静惊醒,亮起的灯光越来越多,陶青出了马棚,正看见陆原气喘吁吁地追过来,当即一伸手:“这里不能待了,上马!”是计他们将鼎沸的人声甩在身后。陆原低垂着头抵御刮得脸皮生疼的寒风,偶尔勉力向前看去,只见一团团昏黑的影,一簇簇微暗的曦光,扬起的尘土悠悠然飘着,沉下,再被马蹄踏起,前面已渐渐不见了黎旌的身影。陆原缓缓拧起眉头——他先前骤得兵布图心乱如麻,紧接着就是翁良秀突然出现,根本没空思考任何东西,此时理智终于一点点回到他的脑中。陆原努力驱散脑海中的杂乱念头。凭着那一点直觉想从纷纷繁繁的事件中找出一些线头来。兵布图确实是真的无疑。那么翁良秀知道了陶青的身份,又待如何?这条路。是去往雍城?翁良秀去雍城干什么?他们又追出来,是为什么?翁良秀既然不是回京报信,那么那张兵布图就是被叫他夺去也没什么,陶青已将所有的布局记在心中,叫他再画一幅就是。就算翁良秀回京又如何?他再快,也快不过云姜的信禽,再说,勍皇再想对已定的布局做出大的调整也是乏力。他当时究竟是怎样昏了头,才要费这无用力气?不……他从不曾叫黎旌动手!喊“快拦住他”的是陶青,喊“快追”的是陶青,最先追出门的也是陶青。他和黎旌,竟都不自觉地被他牵着鼻子走了!想到这里,陆原不禁吃惊地直了直身子——镣铐!手铐还在,脚镣却没有了,现在才能骑马!陶青有问题——方思及此,陆原就觉肩上一重,身体陡然失去平衡,猛地从马背上倾斜下去!又冲出一段距离后,陶青勒住马,慢吞吞地回转。他高高在上地坐在马上,俯视落马的陆原——陆原匍匐在地,浑身剧痛,不能移动半分。然而他却偏要勉力将头抬起来,一瞬不瞬地看着此生的败果。甚至没有其他力气去愤怒。大半生都在钻研的东西,到头来,原来竟邯郸学步、不伦不类吗?“……届时一个错认,就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言犹在耳。陶青深吸一口气,策马转身,“驾”的一声将陆原甩在身后。他不敢掉以轻心,前方还有更难的考验在等着他。黎旌到底没能追上翁良秀。他眼见得翁良秀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目力可及之处,果断一勒马,往来路回驰。他并非势单力孤,在这条路的尽头,雍城,他们的人手,密密麻麻的,都提着兵器伺机。只要和陶青、陆原他们会合后即刻传信给雍城的人马,他就不信,翁良秀一人,能抵得过云姜在雍城百余人合众剿杀!只怕,他连雍城的城门都进不去。不过,一定要快。不多时,黎旌已能看见陶青纵马而来。他松了松夹紧马腹的双腿,放慢速度。然而陶青看见他,非但不慢,反而冲势更猛!黎旌不由心下警惕,袖中一双铜钩蓄势待发。“黎!旌!俱是你干的好事!”陶青突然悲愤地大喝一声!其中全然责备,仿佛黎旌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下毁了全局谋划!怎么,我坏了事吗?延伸阅读03 心乱如麻科技给我们带来了很多便利,就拿绳子这种东西来说,你需要它,直接去买就行了,都是工厂机械制作出来的,价格不贵,再穷也买得起。古代可不行,绳子算是生活必需品,又得全靠手工完成,所以人们都学会了一种技能——搓麻绳。搓麻绳和打麻将不一样,比较费力气,工序也复杂,得先从麻秆上将麻撕下来,捋好,这时候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否则麻就会变成麻团了,再想捋顺几乎不可能。如果真的变成乱麻一团,就只能扔掉,重新找麻秆……通过搓麻绳这事儿,可以看出“心乱如麻”这个成语有多难受了,多指心烦意乱,完全没有头绪,也拿不出什么主见。最关键的是,好多场景可以通用。大军压境,主帅无应敌之策,心乱如麻;京城会试,考生想抄不能抄,心乱如麻;美女在侧,小编有贼心没贼胆,心乱如麻……黎旌莫名其妙,脑中一片白,手上动作不由一滞。只这一瞬的工夫,陶青已经纵马从他身边飞驰而过!黎旌猛然惊醒,一转马头就要阻他。两匹快马一前一后飞驰,黎旌心下发狠,一双铜钩直取陶青马臀。陶青的功夫远不及他,只要阻上一下,他就能叫陶青下马!就在此刻,只见陶青鬓发飞扬,略略地一侧头,察觉到黎旌动作,然后做出了一个黎旌完全意料不到的动作。他全不管黎旌的铜钩,双手松了缰绳,只剩一只脚仍钩在马镫上,整个人往后猛仰!与此同时,手中一条粗重的铁链,在地面上方划出一个半圆。那一瞬,两匹奔驰的马仿佛被一双牛筋和铁链连成一体。耳边是马儿凄厉的长鸣。血花喷溅!陶青的马四蹄一扬,紧接着疯狂地向前奔驰,陶青趁着这一扬咬牙抓住了缰绳,回到马背上,复坐稳时,后背已经衣衫破烂,被在地面上短暂的拖行磨得血肉模糊。身后,被铁锁硬生生打折前腿的马四蹄一弯“轰”地摔在地上,带着黎旌一起,溅起一片烟尘。陶青就在这烟尘中疾驰而去。烈风鼓荡着他的衣襟。他向着东南——那是雍城,也是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的方向。雍城“派去雍城的几支队伍,无一到达目的地,都被截杀在途中了。”他立在殿下,一字一句地向着座上的人禀报。“这一回,确是朕托大。朕把唐氏……逼得太紧了。更不料云姜氏竟有如此手段,直逼京城。”勍皇抚摩着左手上的玉扳指,缓缓叹气。他不由微合了眼睛微笑——在勍皇手下做了五年的暗卫,又做了三年的臣子,他太明白勍皇这个动作的含义:“臣能为陛下做些什么?”“当年因受先父猜忌,杨家举家迁驻雍城,被收去虎符,夺去兵权,没有京城令符,无法调动一兵一卒。”勍皇左手扳指往书案某处一扣,即露出案角上一个暗格,“既然‘令’不能出,那就行‘符’。这正是当年从杨家收回的整块虎符,朕将它交给你。”“你若能到雍城,替朕向杨将军说,杨家世代忠良,先父与朕,愧对他们。”他躬身上前:“臣自当尽力,只恐怕到底将辜负陛下所托了。”“既然将虎符给你,怎能做没把握的事?”勍皇双手一开,将虎符掰成两半,“若你不委屈,朕自会将虎符藏在只有你能知道的地方。”他微惑地抬起头。“还有,”勍皇露出和以往一样胜券在握的笑容,“可还记得孟常?”他目光一闪。焉能不记得?那位孟卫尉暗中与云姜勾结,三年前正是他负责这件事,孟常自知败露,竟然选择了自杀。此后,他就替代孟常的位置,由暗卫变成了勍皇的臣子,京都的卫尉。知他想起,勍皇继续道:“他的儿子孟客,子承父业了——”“他替云姜打探京城兵布,云姜在京城内外的人都想接他出京,若非他们如此心急,朕恐怕还不能察觉……朕这回就顺了他们的意,你和他一起出京,其他的事情交给朕——他们绝不敢贸然下手。”“当然,京城兵布不能外泄,必要的时候——你尽可以杀了他!”……妄入雍城者,杀!等到黎旌这道出离愤怒的遣杀令终于到达雍城时,已经晚了。前后两匹快马,在云姜人的警戒还未起时驰入这座城池。雍城守将杨虔在这一天迎来了京城的那位“罪臣”。陶青手上仍然戴着铁铐,声音沙哑而疲惫,可脊背却挺得笔直,向杨虔复述勍皇托他转告的话。杨虔感慨万千。转告完,陶青复抬起双手,将铁铐完全露出来:“脚镣被我解了,可这手铐,一路来最难的时候,我也没想过要摆脱它,杨将军可知为何?”杨虔神情一动。陶青从衣襟中取出一把钥匙,插进了手铐间重锁的锁孔中,一旋腕,但听得“咔嚓”一声,腕间的铐圈便应声而开,他仍不停,又反了个方向连转两圈,又是“咔嚓”一声,重锁两侧的虎形雕纹竟弹了出来。陶青伸手一抠,掌间便托起了两瓣虎符。此等机关,不可谓不精巧。“虎符一动,军队得令,本来刻不容缓,”陶青却不立刻将虎符送到杨虔手中,只是抬了抬头,“可是有些事情,陶某想说与杨将军一听,不知可否?”杨虔颔首。陶青于是将出京城以来诸事一一道来,直说到孟客身死的那一晚,事情的发展终于出乎杨虔的预料。“杨将军可知,云姜在京中的‘眼睛’不是我,不是翁良秀,甚至本来也不是孟客。”“那一晚我是真的动了杀心,本想孟客不知我身怀武艺,杀他轻而易举,可是我却失败了,仅是将他脖颈划破一层皮——他对于我会有的行动,早有预料。”抬头也没有用了,陶青此等人,眼前竟也止不住有些模糊。“陶青,你可知道,这场兵围皇城的戏码,本来十几年前就该上演了。云姜要求我父亲交换帮助的筹码,就是京城兵布。而我,早在他们会面的那一天就被云姜人在窗外发现,卷入其中了——当时唐氏在朝中一家独大,而且尚无反心,犹如庇护勍皇室的巨盾,云姜是没有把握抗衡的,而有了我,这个计划就可以十几二十年地延迟,直到他们更有把握的时候,比如勍皇羽翼丰满,唐氏终于主动联合云姜起事的今天。”“我原来以为这是炫耀。将军可以料想我当时的绝望吧——我杀不了孟客,兵布图会被泄露给云姜,虎符无法到达雍城,围攻皇城的兵马可以得逞。这意味着失败,败我,败主,败世人家,败世人国。换作三年以前还是暗卫的时候,我也许只会将这当作一个危险一些的任务,可做了三年的官以后,这时才会蓦然觉得,实在是辜负……”“京人都说,是你陶青联合唐氏逼死了我父亲。可我心里清楚,我父亲自杀,是通敌的事情败露,畏惧勍皇株连。我不曾将你当成仇敌,三年以来我暗自搜集京城兵布的信息,心无旁骛,根本没有把你当成一回事,和你的矛盾,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直到如今云姜终于要用上我了,他们在京中的人和我传信,说勍皇定会派人出京求援,会想办法借此机会送我出京,于是我后来成了押解你的解差。天知道我听说陶青陶大人罪判流放时是何等心情——没想到啊!京人原来当你是我的杀父仇人,而我原来不当你是我的杀父仇人。可兜来转去,原来你和唐氏没有半点牵连,反而是勍皇的心腹,那个真正逼死我父亲的,勍皇的心腹!可笑啊……”“孟客的话太多了,可是就那些话透露的东西来看,他很聪明——聪明得叫人发寒,他不仅知道这次流放是求援的借口,而且清楚,我就是那个要前往雍城求援的‘驿使’。同时我也很疑惑,既然他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一路都要按兵不动。陆原曾主动暗示,他不会看不出他们的真正身份,虽然有翁良秀在旁,他不可能直接与云姜人接触,但是给予一些暗示并不难做到。我也正是担心这个,才下决心要杀他。可这样一个聪明人,却一直在旁作壁上观。”“可是一开始就错了,陶青。”“最不可能做云姜的‘眼睛’,背叛皇室的人,就是我父亲。”“我几乎听不懂他的话,心里只想,这是说笑吗?”“因为当时勍皇室唯一的子息——当今勍皇,是我那个嫁入皇家的姑姑的儿子!”延伸阅读04 作壁上观这是一个贬义词,形容袖手旁观、置身事外。古代军营的四周都有墙壁,站在墙壁上观望下方两军厮杀,谁也不帮助,这就是作壁上观的本义。事实上,壁上观的一般都畏战,说白了就是两方都打不过,不知道该帮谁。你帮了红方,绿方如果因此被灭,那没准红方回头就攻你,反之亦然,都是利益作祟。最好的办法就是谁也不帮,让他们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但也有不一样的例子,比如围魏救赵,战国时魏国打赵国,齐国就没有袖手旁观(当然也因为利益),也没有正面参与到魏、赵的战争中,而是选择了攻打魏国大本营,迫使魏军从赵国撤回。再比如秦二世时期,被秦国灭队的六国依次复国,秦国首先攻打赵国(赵国天生被虐的命),赵国向其他国家求援,结果都“作壁上观”,只有项羽例外,杀了畏战的楚将,领兵解了赵国之围,最后当了楚霸王。可惜,天下最终归到了刘邦这个“作壁上观”之人的手里,真是讽刺!“他是我的堂兄!”“我恍惚记起来,陛下的生母是当时宫中一个默默无闻的嫔妃。皇后唐氏在他出生之前育有一子,若不是那个皇子早夭,绝轮不上陛下继承皇位。后来陛下被记于贵妃膝下,众人于是都忘记了他的生母。那个早已死去的孟氏女子,其实也有一个地位不低的兄长在朝。正是卫尉孟常。”“你听着陶青,我不指望什么人相信——我只是烦恼了太久,忍不住想说说,特别是给你说说,你陶青,当年逼死我父亲的人,还有你背后的那个勍皇……做的是什么样可笑的事情。”“与其说那女子也有个当官的兄长,倒不如说因为她,她的兄长才得以任卫尉一职。但是这事情太小,谁会注意呢。云姜开始打起京城的主意时,那位妃子已经去世,先皇还在位,他们物色朝中可以利用的人,挑来选去,找到了孟常。无论是先皇还是当今陛下,都是人中卓绝,云姜的行动没有逃出先皇耳目,他们找到的卫尉孟常,其实是在先皇授意下刻意送上门来的一块饵。先皇这样做,也正是打着收服云姜的主意。可惜,先皇却在这一年宾天。”“假意联合云姜,是先皇的命令,可是他却在那一年突然死去了。而我父亲,因为我的卷入,已经骑虎难下。他这样继续艰难地活了十二年,四处周旋,直到那个‘叛国’的身份被勍皇查到。自尽之前,与我说:国大于家,男儿昂藏七尺,浩然气节,绝不叛国!为父十二年以来所坚持的,无怨无悔。”“我儿亦当如是!”“将军。孟客是被困在这场乱局里的人,但同时他也是随时可以摆脱这场乱局的人,先皇的那些谋划,随着先皇和孟常的离去都像一阵风一样飘散了。兵布于他不是难事,按着云姜的计划,把图交给他们,也不过头上换成姓唐的皇帝的代价罢了。孟家只剩他了,孟常坚持的,他权可不必赌上性命一同坚持。”“……他怎么能这样无怨无悔地去做呢?陶青,你又怎么能这样无怨无悔地装作囚犯受辱呢?”“你们可以,我孟客……为什么要这样?三年以来,我收集的京城兵布的信息可无一是假,陶青你可知道,我一念之差,就可以真正地叛国,绝不会有人再多加苛责了……”“我父亲可以无怨无悔地去做,是因为他的苦衷,我知道;你陶青可以无怨无悔地去做,是因为你的苦衷勍皇知道。”“我孟客说不上无怨无悔……没有人知道……到底也,去做了。”“所以。陶青,你不如我。”“云姜在京城,从始至终,都不曾有过‘眼睛’,相反,‘眼睛’是来雍城求援的那个‘驿使’的护身符和助力。兵布图不是给云姜的,是交给我以取得云姜人信任的,我记下后就烧了;解开镣铐——也就是虎符——的钥匙也是他给的,按陛下的意思,那本该是我杀了孟客后夺来,可我于是方知晓,他不说,我绝找不到;后来杀死孟客的那一刀也是他自己下的手。”“直入内腑。”“仿佛是剑术。”“可不是什么剑术,只不过提刀反手一刺,也就了了。”“我原本以为立世二十余载,所行之事,总算也考虑周全,无愧于心,其实所谓考虑周全,不过是在孟氏父子二人帮衬之下;所谓无愧于心,唯独逼死了孟氏父子二个,只是这两条人命在负,就是满手血腥,愚蠢至极。”“孟客说他做的事没人知道,我现在虽然知道,只怕很快也不知道了,那么希望杨将军你,可以知道。”陶青作过一揖,将虎符递到杨虔手中。然而杨虔长吁短叹,却不去接。陶青木然地抬头去看。杨虔将目光从陶青破烂的衣衫上移开,背着手从主座上站起:“虎符纵然影响调兵,但雍城无法出兵,难道只会是虎符的原因吗。纵然没有虎符,凭我杨虔威信,对军中儿郎们一呼,照样可以出兵勤王。”陶青不语。孟客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他的父亲可以无怨无悔地去做,他却没有这个必要,虽然他最后坚持了下来,但是,他真的没有这个必要。而杨家世代忠良……与杨虔何干。“云姜出兵两万,唐氏私军数千。京城有禁军一万,雍城一万。陶大人,杨某此去,必定得胜吗?说到底,我杨虔效忠的并非勍皇,而是整个勍朝。我一直犹豫的是,是该出兵做一场胜负未知的战斗,还是等待,哪怕等到勍皇被俘,被杀,只要等到边疆大军凯旋,就可以一同拿下反贼。”好一番大逆不道的话,若传到勍皇耳中,杨虔身前身后,家途尽毁。陶青却只付一笑:“陶某庆幸,从杨将军口中说出的话,仍算不失忠义。只是若选择等待,勍皇室灭了,唐氏灭了,谁来做这个皇帝?”杨虔脸色奇怪地看着陶青:“陶大人不知?除了勍皇以外,先皇尚有子息……”陶青并不细听,打断了杨虔的话:“如果杨将军担心的是此去不能得胜,那就过虑了。杨将军可还记得陶某被判流放的罪名?”杨虔略一思索,露出惊色。陶青的罪名是吃空饷。在唐氏的盯视下,这个罪名不会是凭空捏造。那么若这个罪名其实不只是勍皇提前做的准备,陶青“吃掉”的银钱去了何处?“饷”了什么人?是了,勍皇与唐氏斗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不为自己招募力量?京都东南,骊山脚下,是什么使得敌军始终未能封闭包围?“杨将军,若你现在出兵,陶某可保你旗开得胜。京城的斗争,只差雍军了。”杨虔久久无语,他仿佛想开口对陶青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上前一步,接过虎符。陶青站直身子,自言自语般道:“翁良秀是真正一无所知的人,但是没有翁良秀的配合,此事不会进行得如此顺利。在我之前,翁良秀先进得了城来。这是无论先前何种误会,听我一句话就可以倾力相帮的人,我还要去寻他,向杨将军告辞。”说完他一笑。这一笑可谓展颜,如同万里冰封,始破于初春一点曦照,前路阴霾散尽,万物明晰,何其美好。从此流水常新,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前行。可到底是霜秋正尽,寒冬将至。——谁知他下一刻会在哪里。尾声小巷狭窄曲折,巷内各户人家家门紧闭,唯有茂盛已极的爬藤榕自谁家露出,爬遍了沿途整片墙瓦,延伸越界。分明是秋末冬初时节,却衬得满墙绿意逼人、生意盎然。出巷就是城内驿站,陶青潜行巷中,一路上竟然意外没有什么阻碍。杨虔已经即刻调动雍军出行,他没有想要随杨虔出城,也没有异想天开地想要杨虔派遣侍卫保护。云姜在雍城的人手不少,真的要杀他,侍卫也只是白白送命。何况听过了杨虔那一番大逆不道的话,他还能出府,也不过是被料定此番必死。——只要他死,哪怕杨虔的犹豫勍皇心知肚明,两人也可以相互装作不知,继续那一场君臣。今年祸重,先是京都暴雨,接下来又是雍城大雪。翁良秀走在小巷时,踢到一截冰冻的指骨,枯得好快,血肉全无,若不是清晰的断裂声,在一片惨白的雪色中,真是分辨不出。——当日雍城军队出动后,藏身在雍城的百余云姜死士暴跳如雷,疯狂屠杀雍城百姓,他们身手利落,又怀抱必死之心,虽然最终还是被杨虔留下守城的将士收拾干净了,但最先死去的那些人到底不可能再活回来。唐氏惊闻雍军出动的消息以后,立刻下令进攻,然而京城除了禁军一万,城外竟还有不知来历的一支精兵,人数虽少,却战斗力强悍,一直苦撑到雍军及时回援!至此,尘埃落定。他这时偶尔会想起陶青。八年前他奉勍皇命令在外,第一次见陶青,这个学武来京投军的青年正和人交手,被一刀划破了衣襟。陶青左肋下有一颗葫芦形的红记,乍一看像一只没有腿的蜘蛛。随着离驿站越来越近,他却忍不住有些激动,加快了脚步。陶青是想着死掉的,可当他真的快要走到驿站,又怎么都克制不住一见好友的愿望。从前孟客还假装当他是杀父仇人,他也假装当一个懦夫的时候,他曾对翁良秀说:“枉费我与你八年交情,你反要置我于死地!你这个——吃里爬外的狗东西!”孟客死前和他说,他这懦夫装得到位,可也太到位了。那句话,若换成他是翁良秀,不会管说话的人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只管一刀劈下,痛痛快快。可是孟客死后,他寻机与翁良秀坦明,想要合计的时候,重获信任,只用一句话,一句话,翁良秀真的就大刀快马地去做了。或者他其实从未失去过翁良秀的信任。“……吃里爬外的狗东西!”——翁良秀后来是什么反应呢?孟客借口找水离开后,他平静地看着他——“我如今当你有苦衷在说话,……如果这事有什么内情,你尽可告知。”……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阴谋诡计,包括孟客,都是勍朝大好男儿,满腔热血。如果不是在勍皇之前那个拥有唐氏血脉的皇子“早夭”,继位的人怎么也不会是勍皇。可这“早夭”也不彻底。本该因为幼弱病死的孩子不知所终,宫中也少去了一个老婢。贵妃纵使咬牙切齿,也无可奈何。这其中的诡计阴谋、钩心斗角太过于芜杂,对于现在的勍皇而言都是老一辈的斗争了,但是勍皇知道此事后,难免如鲠在喉。——看到那个胎记,他一时惊了惊,没有想到他此行的任务就这样完成了。这是勍皇和唐氏多年来都一直在找的东西,当年那个“夭折”的皇子,拥有唐氏血脉的皇子,名义上都可以威胁到勍皇的人,勍皇同父异母的哥哥。他在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长大,幼失怙恃,抚养他的老妪死前待他很好,送他读书、学武,不曾亏待。然后他学成进京,如同这天下所有普通的生民一样,愿意报效朝廷。于是八年前,陶青行加冠礼的那一天,他从暗处走出来,递去一坛好酒,那青年也冲他一笑。后来……后来是自己按命递出消息,将他送到了勍皇的身边。但是勍皇没有杀他,留了八年。后来这八年间陶青接替自尽的孟常当了卫尉,风风火火、走走停停。八年,这个兄长是勍皇的暗卫,是臣子,看着有着血缘的、他自以为的威胁忠心耿耿地效力,这滋味其实并不好受。于是勍皇终于忍无可忍,向这个威胁的根源——唐氏下手。勍皇的确没有想到,后来会牵出这样多的事情,但也恰好符合帝王的心意。要不就让他死了,要不就放他自由。如果能再见到良秀,他必对他说:“……”可是陶青没能说出来,连在心里想一想都不及。小巷的出口就在前面。偏偏就是这两三步的距离,仿佛什么都可以得到的时候,他若有所察觉地一偏头,就被飞射而来的一支长箭狠狠钉在了墙上,力道之大,透骨而出,尚能没入砖墙。伤口不在要害,陶青抽着冷气,不由握住露在肩外的一截,低头看鲜血缓缓渗出。终于还是躲不过呀……他这样想着,缓缓抬头看向巷口的位置。后来,他也仿佛真当自己是一个纯纯粹粹的朋友了。陶青嫁祸他,明知是假,会恨。陶青说话,明知不是真心,会回以冷冷的失望。仿佛他真的一无所知,真的全心交付。当然陶青不会知道的,他拥有贤明的君主、真正的朋友,一直心怀温暖。如果活着,必定快乐;如果死了,也不后悔。巷中谁家打开了门,“嘎吱”一声,受到震动的积雪从墙面剥落,露出里面密密的爬藤榕。天太寒,那些叶片灰白的背面朝外,深绿朝里,没什么颜色。翁良秀漫不经心地把那截蹍裂的手骨踢开,转身望着小巷口透入的阳光眯起眼睛。这次他若活下来了就自由,那么他现在,可否自由?↑苍耳&昕新-出品陶生丹目前的挖坑狂魔和将来的编辑。厚古非今喜新厌旧。李白死忠粉。排斥单纯的唯物主义,坚信灵魂的存在和意识的独立性,对佛教和量子物理怀有崇高的敬意。为追求思维创作在某种意义上成为现实而决意从事文字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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