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玄奘夜里睡的不安稳，翻来覆去，全是梦。
也不知道是金顶大仙给备下的丰盛斋饭吃的太饱，还是华丽的汤池沐浴的太久晕了头，抑或是这软床太过舒适，倒叫那十四年风餐露宿的身子睡不惯了。
再或者，是明日就要上那灵鹫高峰，入那雷音古刹，进那大雄宝殿，去拜见如来佛祖，此等大事，必是叫人紧张不已的了。也难怪睡不踏实了。
一个梦接着一个梦，迷糊醒来，却又记不清楚了。睁开眼睛，天色青，刚露着一点白。时辰太早，却也再睡不着。玄奘披上外衣，走到园中。
一抬眼，只见园中松柏树上，站立着一个清瘦的影子。身后披风在晨风里微微飘动。那人双手抱在胸前，凝视着远方高耸入云的雷音殿堂。那背影孤傲凌厉，每一笔，都好似刀砍斧凿一般，棱角分明。比起一路上见的神仙菩萨，更多了几分隽逸洒脱之气势。
玄奘一愣，揉揉眼睛。原来只是看花了眼睛，那分明是悟空那只猴子，身后舞动的，也只是他身上的一件罩衣而已。怎的方才看到的，那般高大？
听见声响，悟空轻巧的跳下树来。对着玄奘歪头微微一笑，师傅，也睡不着啊。
眼里一丝残留金光掠过，昏暗中刺痛了玄奘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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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然的，玄奘想起了刚才的梦境。
雷音寺，大雄宝殿。
漫天神佛，法相威仪，端坐高台，笑卓颜开。如来佛祖后枕光华，一张胖脸慈眉善目。观音菩萨静立一旁，得意洋洋溢于言表。身后更有八菩萨、四金刚、五百阿罗、三千揭谛、十一大曜、十八伽蓝肃立，真正是好大的排场。
为了庆祝传经的胜利，从此，善男信女香火供奉，再也不缺。天下愚民，皆顶礼膜拜。战战兢兢也好，迷迷信信也好，歌歌颂颂也好，总之，天下人心，是他们的人心。
师徒四人，封圣成佛。
孙悟空一直低眉顺眼。
一路上，他一直如此的忠心如狗，尽职尽责。唯一的执着，就是来到此处。
直到，
解了那紧箍咒的一瞬间。
红黄相间的法衣燃起火焰，刹那间熔成灰烬，露出隐藏在下方的金光圣甲，那圣甲如此耀目，直闪的那漫天神佛眯起了眼睛。
这是他，唯一一次如此接近这满天神佛的机会啊。
这是他们，得意洋洋最放松警惕的时候啊。
抽出金箍棒，舞出那样巨大的金色光弧，带着烈火，带着轰鸣，带着闪光。
那光华，却还是亮不过他眼中的金光。
与我并肩，你可痛快？让我们一同，让他们血债血偿！
他尖啸着，高笑着，狂喜着，却又流着泪。胸口透出一道红光，一闪一闪，如同他的心脏，冲出了胸膛。
横扫的，是苟且偷生的凄凉。
燃烧的，是卑躬屈膝的伪装。
破碎的，是忍辱负重的悲伤。
炸裂的，是压抑许久的欲望。
撕裂那虚伪的笑颜，齑粉那冷酷的心肠。
下地狱去吧！这是他最后的绝唱。胸口金红交织，爆发出万丈光芒。
于是那千面观音尖叫着被炸的稀烂，血肉成泥，喷的到处都是。
那漫天的神啊，那漫天的佛啊，哀号着，燃烧着拖出长长的火焰，如流星一般坠下神坛。
剩下的，齐齐怒吼，向他投掷出层层法光。
齐天大圣孙悟空，狂傲不羁的齐天大圣，桀骜不训的齐天大圣，用全部的生命，奏响最后华丽乐章。
纵有通天的神力，也只若是璀璨焰火，终将熄灭。
可是，让我再闹一次天宫吧，让神话继续吧。纵然知道自己必败无疑，又如何。
你们再也不会关我。因为你们知道你们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我屈服......
再也不会有那五行山了。
后来，
有叹他是个真英雄，压抑数百年，真情不改，终于将那害他的人拉下神坛。同归于尽。
有叹他是枭雄，心思阴沉，竟能把那欲望藏的滴水不漏。心狠手辣，亡命西天。
不管怎样，所有人，都只把那个桀骜不训狂傲不羁的齐天大圣，敬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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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身子震了一下，抬眼盯着悟空，那猴子眼中看不见金光了，一如这十四年熟悉的样子。
“我就知道，”玄奘抬起手，食指戳在悟空胸口，“她一直在这。”
猴子眯起眼睛，却嘴角轻轻一扬：师傅，你在说什么？
玄奘看着自己戳在猴子胸口的手指，轻轻问：“当年，你为什么会闹天宫。”
天上景色一片好，众生仰望的，心存幻想的，于是你便想得到。得不到，就强求。你觉得受了辱了，折杀了面子了，于是你闹了砸了。天上掌控一切的，却怎能让你为所欲为。只是你还有用，便穷极手段，磨了你的性子，辱了你的尊严。
你恼羞成怒了，便要同归于尽么？
或许，你不如顺了他们的意，这功成之时，就加入他们好了。于是你也能成为天上俯瞰众生的一员。于是天上景色一片好，也有你的份。
这不是你最初盼望的么？
悟空拨开玄奘的手指，微微一笑：师傅，人是会变的。彼时想要的，和今日想要的，未必就是一样的东西。
说着话，眼里又是金光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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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里面，玄奘眼前又浮出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梦境。
雷音寺，大雄宝殿。
漫天神佛，法相威仪，端坐高台，笑卓颜开。如来佛祖后枕光华，一张胖脸慈眉善目。观音菩萨静立一旁，得意洋洋溢于言表。身后更有八菩萨、四金刚、五百阿罗、三千揭谛、十一大曜、十八伽蓝肃立，真正是好大的排场。
为了庆祝传经的胜利，从此，善男信女香火供奉，再也不缺。天下愚民，皆顶礼膜拜。战战兢兢也好，迷迷信信也好，歌歌颂颂也好，总之，从此以后，他们是天下信仰。
师徒四人，封圣成佛。
孙悟空一直低眉顺眼。
一路上，他一直如此的忠心如狗，尽职尽责。唯一的执着，就是来到此处。
大殿正中，悟空砰然跪地，鲜艳袈裟飘落。
这漫天神佛聚齐之时，大庭广众之下，低三下四。你们要的面子，你们要的荣光，拿去吧，都给你们。
功名，可以不要了。利禄，可以不要了。
法力，可以不要了。尊严，可以不要了。
桀骜不训的，收了性子。天生狂傲的，磨了棱角。
甚至连仇恨，都可以不提了。
只求五行山下伊人归。
如来笑的那般慈眉善目，笑的那般中气十足。
跪下了，此时是真的跪下了。这回是你真的放下你自己了。
好！好！好！
我佛慈悲，善哉善哉。哈哈哈。
我佛有好生之德。哈哈哈哈。
我佛愿有情人终成眷属。啊哈哈哈哈。
卧佛有求必应。啊哈哈哈哈哈哈。
念你痴心一片，那便就依了你，通天的法力留下，你，去吧去吧。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于是，花果山上，布衣的猴子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种下一颗蟠桃，又从心中取出一点红光，小心翼翼的注入那蟠桃之中。再小心翼翼的覆上了土。
于是发了芽了，抽了枝了，茁壮长大，开出一树的繁花。一束天光云中打下，照的桃花片片玲珑层层娇艳。
终于等到那一天，
娇柔的女子身着白衣，眼角一朵娇艳桃花，笑盈盈的，泪纷纷的，站在一树桃花之下。
“猴子…抱抱我......”她轻轻叫他的名字，伸出双手。
猴子扑了过去，
第一次，拥抱了她。
这一次，他终于抱到了她。
泪如雨下。
于是，
那从未得到过的幸福，终于可以紧紧的揉进在怀里。
那曾经逝去的韶华，终于可以尽情补偿。
听那田间蛙鸣声声脆，看那彩霞漫天艳艳红，触那绕指清风丝丝柔，嗅那百花怒放甜甜芳。
再享那鱼水之欢，又盼那儿女绕膝，从此不怕长夜漫漫。
之后，世人记得的，是曾经的齐天大圣，和取经路上的一条狗。
又如何，
解甲归田，与世无争，两两相依，岁月静好，一生一世，三生三世，永永远远。
执子之手，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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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愣着说不出话来。若是自己，会希望哪个梦境是真实的？他不知道。
什么是值得放下的，什么是无法割舍的，什么是为之一博的。
究竟哪个才是欲望，哪个才是初心。
玄奘不知道。
“明天，会是怎样？”最后，玄奘只憋出了这样一句。
“明天的事情，明天才会知道。不管怎样，明天就在那里，不是么。”抬头看着云雾缭绕的金銮宝殿，猴子手掌压在心口，嘴角露出一抹淡然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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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我从来未曾离开过。
还记得妙嬗的固魂香么？夭夭死前，颤抖的手里攥着的香囊，直直塞进我的手里。我不知道那是青楼突围时，女妖们从妙嬗身上扯下来的，还是天雷之中，被夭夭一剑劈下来的。
直到最后，我才明白，夭夭那眼神的含义。我真是愚钝。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天网恢恢，终有漏洞。
猴子问：你爱我么？
猴子问：你相信我爱你么？
我自然是信你的。我信你说的：桃子，无论我让你做什么，你都要相信，这是为了我们能一块离开这里。
何为生，何为死。
何为生不如死，何为死而后生。
何为向死而生。
你会带我一块，离开那肮脏的地方。
632年了，你我早已心意相通。你的眼神，只有我看得懂。
我知道，你永远不会舍弃我，独自偷生。
代价是有的，那就暂时舍了这肉身吧。只可惜呢，最终，这熟悉的身子，你也未能抱上一下。
于是，最后一吻，我将那粒固魂香，偷偷的抵进了你的口中。
于是，你把我扑在怀里，藏在了心里，连金毛犼也未曾找到我藏起来的魂魄。
于是，你把你的桀骜你的狂傲，一并藏在了心里。为了美好的，压抑了欲望的。静静等待最后的明天。
猴子，你终于变的聪明了呢。
最终的，
什么是值得放下的，什么是无法割舍的，什么是为之一博的。
天上很美，天上很好，
当年你大闹天宫，心存幻想，渴望那美丽景象，渴望能有一席之地。
只是，当看过了那伪善的，浮华的，残酷的，无情的，
五行山之后，你还会想成为他们么？
我相信你，会选择美好的那一个。
我会在你的胸膛里面，哪里也不会去。就这样，一直一直，一直陪着你，迎接永远的明天。
齐天大圣，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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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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