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遗|晦行之道 9
东东一度以为, 他在玄严堡待了很多年。
漫漫悠悠,长如杜子春式的严厉试炼。
记得那唐人传奇是这样开始的 ───
有一青年,名为杜子春,年少不羁, 任情闲游, 家产耗尽后独自徘徊于长安街头, 夜里饥寒交迫, 杜子春只得仰天长叹。
这时候忽然冒出一位拄杖老人, 殷勤慰问:你叹什么气呀?
杜子春说:我没钱了,人情就浇薄啦。
缺钱吗?我多得是。
老人这么说着,一口气就给了杜子春三百万。
杜子春得了钱, 日日风光,骑骏马, 穿华服,和酒友畅饮歌舞, 好不快乐。
三百万在不知不觉之中就花完了,杜子春只好又回到街头,仰天长叹。
刚叹气着, 拐杖老人莫名其妙又出现了,慷慨解囊,又资助了杜子春一千万。
不意外,一千万还是不够花,杜子春再度搞得一贫如洗,第三次流落街头。
而老人也像是早料到此,又出现了。
杜子春满脸尴尬, 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那么会花。
喂喂, 三千万够不够?老人笑嘻嘻的拉住他。
这是杜子春最后一次拿钱,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他把三千万用力花完,就随老人卖身去了。
老人要他做什么呢?帮忙炼仙丹,修仙。
好吧,卖身都卖身了,杜子春义不容辞,撸起袖子加油干,成了古往今来修仙大军的一员。
没想到老道士很不够道义,当晚就跑了,丢下杜子春独自一人负责顾丹炉,还叮嘱他,千万别开口说话。
禁语。
记着,别开口啊。老道士说。
一整晚都很精采,老人刚走,就冒出了一堆妖魔鬼怪。
旌旗戈甲、千乘万骑,满崖谷呵斥之音,左右竦剑而前。
有一大批军队威胁要杀他,杜子春也跑不了,只好继续坐着,假装没看到。
俄而猛虎、独龙、狻猊、蝮蝎万计,哮吼拏攫而争前欲搏噬,或跳过其上。
须臾庭际水深丈馀,流电吼雷,势若山川开破。
各种毒蛇猛兽出现,再来闪电落雷下雨泥石流,discovery和动物星球频道的景观轮番上阵,应有尽有,杜子春紧咬嘴唇,闭口不言 ───
…
“东东,别装死,装死是没意义的。”郁子拉起他的头发,粗暴的前后摇晃,
“说话,保持清醒。说点什么呀。”
说点什么。
他脑袋很艰难的运转,对,他得说些什么,有意义的话,好引起月刑子的注意,
至少让月刑子暂时停手,至少别再弄他了,很痛,他想杀人 ───
…
杜子春的试炼持续中。
吵了半天,杜子春身边的雷雨终于停歇了。但阴间的牛头马面来了,拘捕他,虐打他,态度凶狠。
杜子春在心里想,是假的,是假的,别怕,不会痛。
…
痛也是假的,那只是灵识影响了知觉神经,造成不正常放电,所以脑细胞错乱了。
应该是这样。
都假的,不该会痛,因为他的肉身没有真的受伤。
真的,没有吗?
有一刹那,东东怀疑了起来。痛感便急遽加深,越来越难忍受 ───
“陌凛,你太过分了。”
“唔。”
故事中断了片刻。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深呼吸。
…
杜子春在不知真假的诡异状况下,被剧情推着前进。
凶恶的鬼将军包围杜子春,它们什么都做得出来,杜子春想,不过那都是恐吓。
不要怕,不能害怕,问题只在他一人身上,只要他守住就好。
鬼怪们抓来他的家人和亲属,一个一个绑起来,跪在一旁哭泣。
鬼怪们见杜子春不肯说话,就威胁要对他的亲友下手,严刑拷打。
…
......亲友。
他还剩谁呢?
东东必须很用力集中精神,才能思考。
他离家很远了,可他还记得,他曾经跟谁很亲很亲,可她走了,还留下这局烂棋局,把他引来,要他接着下,不准逃避。
它妈的什么鬼东西,这游戏真难玩,还无法log out。
菁菁。
“专心!忘掉杂念!”
陌凛大喝,朝他头顶用力一拍,即将凝聚成形的影像就碎裂了。
不要记着无关的人。
再一次,他想起神裔馆,同伴们的脸孔一张张飞快流过,在水光中晃荡。
郭明半垂着头,远远的,担忧的凝视他。
郭明的眼神看得他想哭。
他曾经私心将郭明视为哥哥。他不是故意要把事情搞到这地步的。
对不起,你一定能谅解我吧。
你说过,神裔馆就交给我了─── 是吧。
是吧是吧是吧
“郁子、欸郁子。”陌凛低声说,“你停一下,有变化了。”
掐住他颈子的手骤然一松。
─── 接下来呢?
…
他记得杜子春的遭遇实惨,搞着搞着就被鬼怪杀死了,(怎办到的?真恐怖。)
但还没完,杜子春的魂魄落入地狱,熔铜铁杖,火坑镬汤,刀山剑树,无不备尝。
阎罗王大声喝斥,质问罪状,杜子春不敢应答,
最后阎罗王很生气,又把杜子春打入凡尘转世为女人,一出生就多病又多难,经常遭人狎侮戏弄。
变成女人的杜子春,依然记着老道士的叮嘱,一直没有开口。
不能说话喔。
…
等等。
对,不能开口比较简单。
是这样的。
东东恍然想起,悉尔为何对他勉力不懈,强硬坚持默照是基本功,也不让陌凛提前插手。
起初他搞不懂,默照到底跟他的人生难题有何关连,悉尔又讲不明白,结果搞得他脑内猴子满天飞,悉尔才痛苦放弃。
因为沉默比开口更容易。
容易多了。
沉默就是心理学上的后设认知,能给自己保留清醒的空间。
利用沉默的留白,从情绪和情境之中抽离,就像自己在高处俯瞰自己。
默照。静默,并且观照。那就是把自身抽离。
这是悉尔要求他做到的,
远比陌凛现在要求的更容易达成。
杜子春还比他容易。他痛苦的想着,他怎么把自己搞到这种地步?
杜子春可以保持缄默,而他必须说话。
神智清醒的问答,这是陌凛的要求。
丧失意识的话,心锁就全破了,所有思想会全被读取。
他必须隐起眉间的印痕,也藏好自己真正的思绪,隐藏在表象的自我之下,一层又一层。
“关上你的心,并且说话。你一定要说话。”郁子解释,
“这样就不会被看穿了。他们绝对想不到。”
想不到有这种人。
从头到尾都装得很入戏、很配合,随大流一起玩,最后却里切的杜子春。
“是郭明,郭明要我们这么做的。”他勉强抬起头来,吐去嘴里溢出的鲜血,
“郭明先去见了巡教司长,剩下的我们都不知道。”
不知道紫源仙尊传了什么谕令。
不知道巡教司长怎么误导郭明,让他们去找青鸾郡主的麻烦。
他们本该知道的,青鸾坛也有插旗,应知是天权宫的直辖之所。
可不知道为何,大家那天在外头竟然什么都没看到,就进去了,鬼遮眼似的。他想不起来。到底哪边出了差错呢 ───
他勉强甩甩头,彷佛真的忆起了什么,在反反覆覆夹缠之后。
出发前,大家好像先喝了什么。
啊,是茶。一壶茶,郭明泡的。
郭明好像刚从哪边回来,说先行探路过了,然后.....
“嗯?刚刚我是不是听到什么。”月刑子复述。
漆黑的人影在他眼前晃荡,微起骚动,
郭明的惊叱彷佛近在耳边。“东东!你这是无中生有───”
他愤愤回怼:
“我干嘛撑到现在才说,不就是为了保你们的秘密,我何苦 ───”
啪嚓!
结束了。
都结束了。
他知自己安全了。月刑子会想留他,那是某种默契。
…
这年头还有人对杜子春感兴趣吗?
东东自己想来也乏。
他的确记忆了太多不必要的记忆,结果还得加学如何锁好。
唔,一开始别记得,不就好了吗?
他淌在血泊中,很冷静的想。
他看过一回就记牢了杜子春,还忘不掉,却也不喜欢,
尤其不爱那结局,瓮碎炉毁,四顾茫然,
一直没入镜的老道士这才跳出来,痛斥杜子春:“仙才难得,而子之身犹为世间所容矣!”
什么啦。刷什么存在感。
仙才一点也不难,他想,他那群神裔馆的好哥儿们都是呢。
而这条路上最使他困惑的,是“难为世间容矣”,越接近真实,他越发现自己失去与世俗接轨的言语。
不是杜子春的被迫禁语。
是他没办法了。
语言背后的文化结构,皆是人为。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客观,从语言的运用开始就包含了情感,全是主观。
语言结构就是人类认识世界的媒介,牵动着千万个意念,
所以语言也能反制人心、产生以假为真的力量,让人落入自己打造出的牢笼。
全都颠搞了。错了。
当然,传奇小说始于人之想像,
但世人总深信,杜子春经历的那些恶事就是证道之路、登仙之阶。
唯有断灭六亲,毫无慈悯心,凡事只在乎自身利益者,方能成就 ───
是的,人类信徒依此蓝图,打造出自私自利的神权体制,可谓求仁得仁。
陌凛称之为“直选式民主自决”,害东东莫名一阵恶寒。
陌凛的沉浸式体验,确实对东东下手的六亲不认,非常不友善。
最后他穿过了那些幻景,可最后最后,他并不想成仙。
“起来吧。你的确是个好孩子。”
月刑子换了声口,蹲下来,用很轻柔的语调,对他低语:
“紫源利用你又负了你。我不。”
他笑。
大概因为仙道一词在他心头早成贬义,是与至真相反的意思,
形象已固,又是词汇蕴含的思想被偷偷置换过后的结果,这导致他不知该如何定位自己。
如果那称为仙,那他就站到对面去吧。
就像左翼与右翼。Right and Left.
这名词很有趣,是18世纪末才出现的。
那时法国议场里,保皇党、贵族、教士和既得利益者,都喜欢坐在右侧。
Right不只是“右”,它还占据了“正确”的意思。
右即为正确。
Not Right?
糟了,不是正确的,那就是错误的了?
革命党人也不爱跟保皇党人坐一块儿,平时恨不得给对方一拳,进议场还得肩挨着肩坐装熟,多尴尬啊。
但右边的位子被占满了,只好勉为其难的移动到另一侧去。
同志们,如果那群王八觉得自己是正确的/Right,那我们就Left了。是吧?
?
那么,仙界的对面该称什么呢?
够了。东东很明白,这观念的二元对立,也是被造出来的假象。
但抛弃这些谬误的词语,他竟无法解释自己,多荒唐。
所以他更该存在。
一步一脚印,悄悄的,把所有倒错全踩入尘埃里,试试自己能这样走出多远。
现代版的杜子春不想成仙。
他留下来,只是为了破碎世俗之梦,然后说声:
嘿,我想救你们。醒醒,你们。
…
“醒醒,东东。别玩了,你要玩几次?真不怕疼啊?醒醒。”郁子轻轻摇晃他,
“我敢保证,当你真的遇到月刑子时,他肯定信你啦。太像了。”
“嗯?”
东东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枕着郁子的大腿,紧贴她的下身,蜷缩着,像胎儿的睡姿。
他不清楚自己何时盹过去的,
他试着推开郁子的膝盖,想脱离两人奇怪的交缠之姿。
推了推,没能推开,郁子把他夹得很紧,很怕他逃的样子。
但他周身也不疼,手背上一整排血肉模糊的钉痕都消失了,
他往脸上一揩,黏糊糊的血也没了,
他动动手指,一切完好,和在他眼前恶意引诱扭摆的女人大腿一样无暇。
郁子肯定做了什么手脚。东东想。
不知道从哪时开始。
可能是郁子跳到他腰上,舔舐嘴唇的那一刻开始 ──
当时他有点错愕,所以紧盯着她的动作,怕她突发攻击,
只见郁子的舌尖在上唇画了个弧,事情发生。
也可能是陌凛把手搁上他肩头的那一刻起 ──
郁子充满女王架势的饿虎扑羊,吸走了他全副注意,
他楞,毕竟从来没试过女A男O的路线,所以脑袋空白了一刹,进入能量最低点,而陌凛动手。
四天王还是怕真弄死人,重点是,还得把他完整的保留给真正的月刑子,
那只好另辟蹊跷了,把他丢入奇怪又没完没了的测试里,很像思蛊,虽然感觉没比较好。
但玄严堡就有这种魔力,彷佛一个随心所欲的时空盒,不知道哪瞬间会突然出现裂缝,将他卷入。
而他被卷入后,还不知不觉。
“杜子春。”他低语。
“说啥?”
郁子没听过杜子春,她对东方人类文化不感兴趣,也放弃努力。
反正不是她的教区范围,就不用像陌凛那般勉强,鹦鹉学舌。
不过,郁子没移开双腿,反倒把东东的脸往内夹了点,更贴近腰胯,不让他乱移动:
“嘿,想不想跟我睡看看?”
“......”
郁子的邀约来得没头没脑,连个基本铺陈都没有,
单刀直入,说干就干,很魔派风格。
刚刚说了太多话,这会儿东东只想放空,
但郁子在他脸侧磨来磨去,见他不为所动,郁子便伸手揉弄他的头发,引逗:
“来嘛,我觉得你的脸挺好看,我喜欢。”
郁子困住他的姿态很暧昧,
他鼻尖几乎顶到她的密处,而郁子没穿亵裤。
精确的说,她穿得不是现代人类定义的底裤,
一道素黑的软布横过腿心,遮挡在那儿,朦朦胧胧,若隐若现。
东东还是没说话,不想说话。
郁子刚刚把他痛打了千百回好吗,完全没克制,毫不手软,因为她扮演的就是月刑子,超级热衷。
他打赌她一定弄他弄得很爽,爽到飞起,现在这是撒娇?求和?
怕他记恨?还是怎的?真是莫名其妙。
但他好像也生不了气。
因为他的确又学到了一些,暂时生气不起来。
东东对自己微妙的心理变化又有新发现,
原来知识可以使他把恩怨搁一边去。好奇怪。
“大姊姊,甭闹了。”
他神色不动,把手绕到郁子的衣后,把她扯远点,远离自己。
郁子到底几岁了?两千,三千?或更多?
不老不死,世人定义之魔。
刚刚他闻到她那里的味道,馥郁中带着一丝酸涩,
像是熟透的甜梅,沁出了酒味,他莫名感觉牙根发酸。
那一刻,东东心底模糊想起,她可能对应的妖魔名姓,该不会是───
Lilith,Succubus,夜梦女魔。
经常出现在禁欲修行人的梦中,故意在梦中和对方交.媾.的魔物。
中世纪的虔诚修士,面对自己一点都不虔诚的梦.遗,就用这样解释:
都是邪恶的Lilith害的啦,她跑到我梦里了。
所以每当发生可悲的梦.遗.时,修士们就要以苦鞭狠狠抽打自己一顿,才能洗清犯下的罪孽,得到神的原谅,重新获得进入天堂的入场卷。
“郁子,你是不是被叫做 ───”
他对天堂兴趣缺缺。
天堂被描述的跟独.裁.国度一样,人人必须日日歌咏上帝,膜拜祂,礼敬祂,
Only One,不能有别的思想,如同处女永远一心一意服侍自己的丈夫。
但所有人都共用一个丈夫,那就是上帝。细思极恐。
圣经描述的场景,害他想起北朝鲜。
再把上帝的脸换成小胖,他噗哧一声笑了。
“你该不会不懂怎么脱吧?”
郁子撑起半身,往下看,也笑了起来,笑得很大声。
她随手在腰际一拉,便把整个裙底都掀开了。
原来那块亵布只用一个小裙扣,随意勾着,好像随时都准备来上一场。
“我教你一个道理 ─── 在你还没找到真心之前,就这么干:清理几个,就抱几个,多简单。”
简单,自然。
爱欲生杀原本就是连一块的。
欲情跟取证并不敌对,
风总会从孔穴中流过,在那瞬间发出声响,该通过的时候就会通过,也只是经过。
他听懂了,思想上爽快接受,翻身而起,用力把郁子的腿拉开,按住了。
既然都要,他才不要在下面,至少一开始不要。
郁子还在笑,笑得更放肆。
从头到尾都在笑,也不管他适不适应。
后来他就知道了,郁子不是特例,这儿的仙人做的时候都那样。
欢畅的时候,愉快的时候,就笑 ─── 这不是自然吗?
这样一来一往,忽然,他过往身处的世间,都变得不太自然。
─── 连床上的表现都不自然?
这没道理啊。
所以他最初最自然的表现应该是怎么样子?
郁子离开前,随手扔了一件新衫给他,同样是那种不认真遮掩密处的衣饰,
东东坐起来,迟迟没穿上,只是低头往下望。
看自己,看了很久。
他是什么样子?
嗯,都不穿,看起来也还不错。
…
…
他不确定自己待了多久。
据说郭明这期间用尽方式找他,形而上的各式花招用罄后,就拜访他的家人探探口风。
听到郭明的自介,东东的家人露出赞赏的神情:
“你们骑脚踏车环岛回来了啊?这么快,年轻人体力就是好!”
郭明:?
东东跟学校社团的同学一起,骑脚踏车环岛去了。
哪个社团?篮球队的?郭明一脸迷惑。
好像叫什么Psyche超心理学社的。
郭明:?
等等,谁啦,不就他们吗。
“被环岛”的郭明,只好摸摸鼻子告退,改追别条线索,郭明追查平素跟东东厮混的芒蚁女孩。
逐一追杀记录的结果,最后郭明做出了一本除害花名录,还意外发现东东与诸害重叠交往的时间条 ─── 在这之前,诸害们都没发现他这么擅长时间管理。
细心的郭明,倒是意外打开了他不为人知的炼蛊皿,
太惊恐了,赶快又盖了回去,假装没事,假装路过,欲盖弥彰。
东东一想到那画面,就发笑,
郭明那种老实人,总会被他吓一跳。虽然他真不是故意的。
汪浩护关的好,果然没人找到他。
其实他觉得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很多年。
他对时间流速的体感整个混乱了,好几次都遗忘他在人间仍有亲友,和陷入愁云惨雾的神裔馆。
啊,还有个不知道死了没的肉身扔在那儿,嗯,在汪浩家的小阁楼。
说不定汪浩早就把他火化了也不一定?
东东很认真的想着。
就跟八仙传说里面那个铁拐李差不多 ─── 唔,又是个古代修仙故事的主角。
话说那个铁拐李也是个衰尾道人,本来长得好好的,没残疾,更不需要什么铁拐,可有日被天上的仙师叫去开会,会期一开就搞了七天。大概仙界也流行两会之类的。
这位李衰人当然是用元神出去的,肉身丢在原地,委托一个不会出元神的菜鸟顾着。
菜鸟顾着李衰人的肉身,顾到第六天,真是无聊透顶,左看右看,觉得人哪可能元神离体这么久呢?李衰人肯定是死透了,肉身都凉了,那顾着尸体还有什么意思呢。
菜鸟念头一转,乾脆好人做到底,很敬业的把李衰人的肉身火化的一乾二净.....
就是这么倒楣。
李衰人从全国仙民大会回来,吓!它喵的身体被烧了精光,还无处求偿,
仙界对这种破事向来不理赔的,就你自己衰咩。
于是主角只好如幽魅般焦急惶走,努力寻找一具新死的躯壳借尸还魂 ──
实惨。
不过,这些耳熟能详的国粹传说,都与玄严堡没啥关连,
至少东东没遇过贴着脸上贴着癞痢膏、还拄着拐杖一跛一跛的残疾神仙,
他很庆幸,那些全都不是真的。
玄严堡创建的时间甚早,比那些传说出现更早,早到连住在此地的仙人们都众说纷纭。
“一千多...吧?”
“一千五吧。”
“两千啊,那时候西亚还有几支是我们的学生呢。”
“我记得世主之眼是春秋时代出现的啊。是吗?”
那就是快三千年了?
即使东东深具实事求是的精神,听到大家乱七八糟的答案,怎拎也拎不清。
只知道世主之眼的确是仙界分裂战的最初起因。
拥有世主之眼的道玄,以仙督身份提倡改革 ──
大概是反腐打贪杜绝欺诈?关于传递知识的正确姿势什么的。
此举引起某些派系的不满,开始暗中运作集结,最后紫源仙尊试图毁了世主之眼,他不再需要道标。
“既然我们已贵为神祇,建立自己的运营之道不为过吧。”
和下界信仰加深捆绑,收割信仰力,广建神庙,拓展据点,排除异己,发扬神权至上的愚民精神。
紫源主张,这才是真正的进步,恰恰和道玄的主张背道而驰。
“哦,你只想抽掉后人上来的台阶,好稳固自身的地位。”道玄淡淡戳破。
而阡缭站在后头蠢蠢欲动,很想代替仙督挥拳。
接受万民仰望,歌颂,把自己提升到遥不可及、贱民只能跪舔的地位,
紫源口中的进步,的确使既得利益者们心动了,例如月刑子。
彼时十二宫还没有军部体制的设立,没有必要,万物怎么来就怎么去,
月刑子和紫源向来不睦,嫌紫源特伪善,那次倒是破天荒的联合起来坚持改革路线,
还有些不好意思表态,嘴上频说以和为贵、以和为贵的,其实心底也暗暗有了盘算。
最后,仙界彻底分裂了。
从那之后开始,果决退出人间、以道玄为首的玄严堡,和当今以紫源仙尊为首的政体,各自过着不同的时间流速。
也互相不接轨,所以没有什么对齐时间刻度的标准。
而道玄抢救出来的世主之眼,却有超然于时空的力量,
于是,玄严堡就过成了悠哉不知年岁的奇异光景。
另一头呢,战后的仙界忙于重建,被郁子那群疯子核平过一次就够呛了,所以修筑边防工事、避免内部二次动荡成为维持稳定的首要工作。
正因这样的发展,月刑子倒是最快适应新局面的仙尊,他将底下的天权宫转成彻头彻尾的军部,强势扩张地盘,一时几乎强压过紫源子的天枢宫。
紫源子为了制衡月刑子继续扩权,不得不再拉拢方舆宫和其他人,给予若干好处,
向来仅遵“老二哲学”蛰伏的计都子,就被提到相对超然的位子 ─── 也就是东东现在面临的局面。
他敲下方舆宫门上的天平,只因到那一刻,他才清楚意识到,一切都是假象。
原本应该谨守公正、给神裔馆和死去的苇婷一个公道的方舆宫,其实一点都不超然,也不公正。
高高落下、摔碎在他脚畔的,不只是无聊的天平 Logo,
而是他心底,对公理正义的纯洁想望。
全碎了,碎得一乾二净。
原来,真理不会免费从天而降,会从天而降的只有鸟屎、垃圾、和不坚实耐用的招牌,
而自由必须靠自己的手去创造,去夺取。
“所以,你们没人知道我待了多久?”东东问。
在喝酒的郁子也没停,只是耸耸肩,丝毫不觉得是什么大问题。
等等,那个 ─── 他的身体!他还有个身体在墙内!
汪浩该不会真把他火葬了吧?
虽然铁拐李的故事是虚构的,但他很在意!!要是腐烂了或是被火葬了怎办?!
“那就恭喜你身灭道成了。”阡缭开怀的向他举杯。
看来真没人在乎这问题?
?
他那时计画着,哪天等到他闲下来闲得发慌,就要写一本异界旅游指南。
而玄严堡绝对是五颗星,顶尖灵能者一生一定要来参观一回的魔幻圣地。
来一回就好了,
太多回怕人心灵承受不了,尤其是被旧观念格式化塞满的死脑筋。
大概是因为玄严堡的诸仙都活在更遥久的神话里,久远到几乎嗅不出他们曾凌驾于东西方神庭的痕迹。
狂暴的爱与死,一线之隔的破坏与创造,那些曾经行走世间、多采多姿的神性展现,全都被自诩文明的礼教戒律自我阉割了。
神话时代的末期,人们以最单薄最可悲的地上国度,消灭想象力的像copy paste键一样剪贴上去,
把自己从阳间到阴间全都种姓阶级化,覆盖了那本该浓烈瑰丽的异彩,还有无限的可能性。
往后人们按照一切被错置的“法门”按部就班,祭天法祖建醮迎神起乩扶鸾跳童降灵,像一只一只待宰羔羊被送入生产机械中,一环一环的剃毛放血,从生到死,行礼如仪,最后解离成三魂七魄,耗尽所有利用价值。
人们仰赖前行的路标,被刻意置换过了。
他来到这遗世独立的境外,把自己裂截成二,一半在彼端,一半在此岸,相眺。
玄严堡保留了很多,彷佛收集了史前时代到文明僵化之前的诗篇,看似紊乱无度,却隐隐藏着古老的秩序,一种井然有序的混沌。
对,混沌。
混沌之神,那是东东穷尽人类贫乏的言语中,能找到最接近道玄的词汇。
不过东东没再去问道玄是不是。
这儿的人不回答那些问题。
名相由心定义,而他们不需要任何后来的定义。
曾经是仙督的道玄,为了世主之眼而放弃那一头。
道玄把世主之眼放在寝宫,不时看看它,试图理解。
但所谓的理解,仅仅是凝视那颗诡异的右眼,
眼珠眨眨眼,道玄读着那幽深瞳眸中的光影绰绰。
那么那么简短。
道玄可能等上一甲子,只等那眨眼一瞬。
据说那种时刻,周边的时间流速就会连带发生变化,无论身处变化之中的人,和馀人,都无从察觉。
玄严堡就是这种光阴流速很浪漫的地方,东东说不出他在这儿鬼混了多久,以人间消逝的时间来勉强数出刻度,是二十一日。
这是他后来回去,才知道的,
汪浩家客厅的日历,撕去了二十一张。
第二十一日,他走入奉常监 ── 那是玄严堡的研发部门。
四天王说要送给他的饯别礼,就在彩绘成万花筒的门扉之后。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