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赠君以百扇
赵婠看完了热闹,见那狂生终于把老者的扇子抢到手,便坐回位子,却听赵伯笑吟吟道:“小姐,方才老奴已然听得清楚,这位无忧公子正是大都城外那座庄子的主人。”
无忧山庄,无忧公子。赵婠“哦”了一声,道:“这位无忧公子既然有如此大的一座庄子,怎么还要上街抢人家的扇子?他应该不缺财货吧?”
旁边小二哥凑过来道:“听二位客官的口音,莫非是从西秦来的?”
赵婠与赵伯同乐,都觉着小二见机挺快。赵伯见他笑容满面,满眼希翼地看着自己,便掏出兑换好了的东鲁制银,抛了一锭给他,笑道:“正是。小二哥不妨给咱们说说,为何这位无忧公子要当街抢人家的扇子。”
小二笑得嘴都咧到耳根下,将银子利索地收起,忙不迭谢赏,赵伯让他赶紧说。
他毕恭毕敬给赵婠二人行了个礼,侧转身子微垂着头道:“这位小姐,这位老伯,您二位有所不知,无忧公子可是咱们大都的名人。说他有名,一者因为他身世显赫,是咱们当今皇帝陛下的亲叔叔,堂堂一国秀川亲王,又是锦绣书院九品上孟大家唯一的弟子。二者因为每隔三五日,他就要上大街来抢人家的扇子,抢到手了便当场挥毫,或是题诗,或是作画,说是要让天下人见识到自己这手绝妙技艺。”忽然忍俊不禁道,“无忧公子的书画,那可当真是大都一绝,不少外乡人特意买把便宜的白面扇让他抢去糟蹋呢。只可惜了那些贵人的好扇子,原本价值不匪,若是让无忧公子一写一画……”说到这里,酒馆中众人皆笑起来。
赵婠听得也觉可乐,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人物,抢人扇子只为给人家题诗作画。若是写得好还罢了,如果那笔字像自己的狗爬也似,岂不白瞎了人家的东西?看小二与酒馆里的客人都笑得如此怪异,只怕这位无忧公子的书画水平很值得人怀疑。
赵伯笑呵呵听了,又大方地打赏了小二,等小二走了,对赵婠道:“小姐,咱们去买个百八十把扇子,给这位无忧公子抢去如何?”
赵婠见赵伯咧开嘴笑得开心,仿佛他老人家发现了一个极好玩不过的玩具,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主仆二人会了帐,出了酒馆,那儿无忧公子正在泼墨,不时引来人群的喝彩声——就怕是倒彩。
赵婠生怕无忧公子写完就走了,便干脆重返酒馆,雇那小二哥就近去买扇子,自己和赵伯蹲点。酒馆里的客人听见有人特意买如此之多的扇子去给无忧公子,有那善心的还劝她别浪费了钱。
赵婠与赵伯哪里会听,又不在乎这些钱,只当是还了那晚上借住的人情。不多时,小二哥颠颠跑来,肩上担着一副担子,前后皆是大盒子。
赵伯把两只盒子拎在手里,大声嚷嚷道:“借光借光,送扇子的来啦!”拿给小二买扇子的钱还剩下些许,赵伯尽数赏了他,因而小二也颇为卖力地摇旗呐喊,并殷勤地给赵婠二人开路,帮着挤开堵着路的人群。
赵婠来到人堆里面,真正看清了这位无忧公子的真容。他不过弱冠年纪,五官极为精致秀美,有典型东鲁人的文俊之气。若论容貌,无忧公子与暗红可谓一时喻亮,只不过暗红的俊美中隐含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寒漠,而这位无忧公子却是一块温润之极的美玉,给人以蕴藉和暖的感觉。
可惜,这块美玉此时溅上了好些墨迹,不但上面有诗又有画的淡绿长衫上尽是斑斑点点,连脸上也有不少乌渍。围观群众中,笑他形容不端的只怕大有人在。
这时,无忧公子举起自己刚刚完工的作品细细瞧着,然后双手递给面前这位快要七窍生烟的老者,笑容可掬地说道:“林大家,劳驾您了,这是您的扇子,请您收好,慢慢品鉴。”
老者劈手夺过扇子,只扫了一眼扇面,便是一脸心疼得快厥过去的表情。把扇子收好,他举着扇柄似乎很想给无忧公子的脑门狠狠来一下,却终究不敢下手,只好气急败坏地瞪了这满脸无辜的美少年一眼,嘀咕道:“丢人现眼,丢人现眼!”老者把扇子往袖子里一扔,急匆匆挤出了人群,只怕痛惜这把价值百两银的好扇去了。
无忧公子无疑听见了这老者的评价,肩膀顿时垮下来,有些茫然地问旁人:“林大家方才说本王丢人现眼?”众人虽不忍美人失望,却仍旧重重地点了点头,附和声声。
无忧公子呆了片刻,把手中那支还滴着墨的毛笔举在眼前,满脸伤心,却又摇头叹气:“没想到鼎鼎大名的林大家也不识货,本王这手书画举世无双,他怎么能说本王丢人现眼呢?”
众人皆喷笑,赵婠亦忍不住发笑,她从大盒子里拿出一把扇子,递给无忧公子,很好心地安慰道:“别伤心了……他们觉得不好,也许是因为不懂你的意境。喏,这把扇子给你,帮我写一幅字如何?”
无忧公子的目光从扇子上慢慢移到赵婠脸上,神情很不对劲。赵婠一愣,自己没说什么啊,怎么这位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居然撇着嘴,眼里冒出水光。她干笑道:“我方才的话绝没有取笑之意,那个……你不愿意写就算了。”
却听无忧公子嗷一声嚎啕大哭,一把攥住赵婠的胳膊,大声道:“知音啊知音,多少年了,终于有人主动送扇子给本王……知音啊知音。”胡乱用大袖擦了眼泪鼻涕,他夺过扇子刷地展开,意气风发道:“这位小姐瞧好了,本王这次定要拿出真功夫来,且让这些人看看什么才叫绝世之作!你要写什么字?”
赵婠摸了摸胳膊,暗道这无忧公子看上去瘦瘦弱弱,一阵风也吹得倒,没想到劲儿挺大,并且……好像有不弱的真气修为呢。她想了想道:“芳华虽逝,馨香长存。写这八个字罢。”
无忧公子一怔,转而又点头道:“好,好个‘芳华虽逝,馨香长存’。没想到小姐是个大大的雅人,是了,能懂我孟休戚书画之意者,怎么可能不是雅人呢?”
赵婠一咧嘴,雅人?这两个字与自己连边也挨不着吧?没想到来一趟东鲁,小野猫居然得了个“雅”字头衔,回去要讲给家里人听,不定笑掉大家几颗大牙。
无忧公子既然决定了要好好露一手,便不像方才那样把扇子直接贴在墙上画。他还挺严肃地整了整衣装,可惜平日都有侍女帮着穿衣整理,所以现在整出来的效果还不如不整,起码两根锁骨不会坦然于人前。又将赤冠扶了扶,虽未曾越扶越歪,却更惨——直接掉下来了。
这下可好,一头墨染也似的乌发披了一肩,再加上面颊那数道乌痕以及极其不整的衣装,这美少年啊美少年,由不得人胡思乱想啊胡思乱想。赵婠耳朵尖得吓人,听见身后响起好几声咕嘟,又想起东鲁盛行的某些东西,不自在地想,这人还真是好看,哪怕如此狼狈,却也另有一种美态。
无忧公子一抬头,正好见赵婠直愣愣盯着自己,忽然笑道:“本王容色绝世,但如小姐这般敢如此赤诚坦荡盯着本王看的女子还真少见。”
赵婠的脸立时成了大红布,围观群众哄笑声声,就连赵伯也捻着山羊胡,笑得眼睛也眯起来。赵婠脸皮厚,虽然尴尬,却仍大方地点头道:“小女子失礼了。公子的风仪确是世间罕见,”又促狭笑道,“就像公子的书法丹青一般。”众人又是大笑。
偏生无忧公子一本正经地点头:“不错不错,你确是懂我之人。本王风姿绝世自不必说,这书法丹青更是天下一绝。你很好,很好,等下本王请你吃饭。”又肃容道,“本王这就开始写了,众人不可喧哗,要是扰了本王,休怪本王无情。”
他虽然出言威胁,只是此话从这样的美少年嘴里软绵绵吐出,赵婠觉得未免少了几分杀伤力。她刚想笑,却发现围观众人皆噤若寒蝉。虽然大家望向无忧公子的眼神里并无畏惧,甚至笑意更浓,但当真没有人发出半点噪音,就连后来加入的人也自觉地噤声。
赵婠一挑眉,这位看上去挺和气挺好说话的王爷,其实在百姓中还颇有威望?仔细一打量,无忧公子板着脸,紧紧抿着唇,因用力过度,下巴的线条从柔软变得刚硬,这副不苟言笑的样子确实有些凌厉的味道。当然,要尽量忽略他脸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墨点。
却见无忧公子深吸一口气,一手持扇,一手执笔,用手举着扇子,笔上的墨一点点滴在地上,双眼一眨也不眨落在扇面上。
然后,这样的姿势他保持了足有半刻钟。而围观的人群脸色慢慢变得兴奋起来,仿佛即将上演什么好戏。
赵婠也终于认真起来。这无忧公子虽静止不动,但仿佛有一股风渐渐吹起,由极微极弱到渐大渐狂,这股风缠绕在他全身上下,然后,毕集于他持扇执笔的两只手腕上。
他终于动了。赵婠渐渐惊骇,只因以她的眼力都不能看清那团手舞足蹈的人影究竟在干什么。难道真如旁人所说,无忧公子兴之所致,欣然起舞?
她扭头去看赵伯,老头儿微微一笑,示意她继续看下去。她心中明悟,只怕赵伯早就知道这无忧公子画扇有大蹊跷在内,才去买了扇子勾出他的这番作为来。
可惜,等无忧公子将一幅不但写了字,还画了画的扇子举到赵婠面前,她仍然未能弄懂内中玄机。
赵婠接过扇子,满怀希望地低头看去。左面依稀仿佛好像似乎是那八个大字,她深吸一口气,抬头对无忧公子用力地缓缓地说道:“公子的书法当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小女子佩服之至,佩服之至!”天爷爷哟,还以为闹出这么段玄虚,他写出来的字定然大大不同,没想到还是这么惊悚。
无忧公子笑得脸上开了一万朵花,不住点头:“对极对极,惊天地泣鬼神,正是如此!”又道,“小姐为何不看看另一面,方才本王把小姐给画上去了,你看可像?”
赵婠颤着手,用了好大力气才把扇子翻过来,只看了一眼便迅速抬头,极惊讶地说:“如此绝代佳人怎么会是小女子?这不是公子您的自画像吗?”你是竹竿,你们全家都是竹竿!本县主只不过瘦了些,怎么就瘦得连棵草也不如?那是人吗?是人吗?!赵婠用平静的目光痛骂面前的美少年。
无忧公子笑得越发开心了,一拍手道:“绝代佳人!知音,你果是本王的知音!以往本王画过的人,都说本王画的不像人呢。”
一旁赵伯突然开口道:“这位公子,我家小姐不日就要回家,以后难得再见到公子的绝世之作,不如请公子为我家小姐再多写几个字,多画几幅画?”说着话,他把盒子打开,露出里面排得整整齐齐的扇子,又笑眯眯道,“方才那些书画的境界明显要高了许多,还请公子莫要辜负了我家小姐的殷切之意,也再拿出大本事让天下人瞧。”
无忧公子看了看脚下的盒子,飞快地瞟了眼面前笑得一般和蔼可亲的一老一少,一咧嘴哭丧着脸道:“可是这种本事,师父说本王一日只能使一次。”又着急道,“小姐为何要急着回家?马上就要机关大比,大都会更好玩更热闹,小姐不如多住些时日再走!本王一天给小姐画一幅如何?”说着话,他就要来扯赵婠的袖子。
不是说东鲁人最讲礼仪么,怎么这位一上来就拉拉扯扯的?赵婠躲开无忧公子的狼爪,干笑道:“既然如此就算了,这些扇子买也买了,不如一并送给公子玩吧。赵伯,咱们走。”
她捏着那把惨不忍睹的扇子,一个急转身就走。赵伯见状,也不再勉强,心道难得见小姐对人避之不及,倒是有趣。
无忧公子没扯牢,让赵婠抽身而去,在后头“唉唉喂喂”叫了半天,还订下了明日到此为赵婠画扇的约定,最后也不知是不是舍不得那些扇子,他终是没追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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