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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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兮

归去来兮

    

    陶潜《归去来兮辞》有句:“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他的醒悟,没有悔恨,是对万物的感知,是超脱于世俗。

    

    凡尘一切事物,皆隐禅机。人一旦入了禅境,看天下风光都有情意,诸多障碍,也不沾身。可万般幻景,都需用真实的故事,去将岁月填满。

    

    佛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这种澄澈,似秋窗外的清光,静得让人不知忧念,愿与尘世妥协。

    

    奈何,宦海中人,参了朝政之事,动了富贵之思,想要全身而退,总是太迟。那时期,大宋王朝始终动荡,不曾有真正的安定。朝堂上的争夺杀伐,其锐利锋芒远胜过战场的剑影刀光。

    

    大观元年(1107)正月,蔡京再次受宋徽宗重用,得以复相。蔡京东山再起,令赵挺之措手不及,避无可避。多年争夺,蔡京对赵挺之恨入骨髓,而今得势,又怎肯错过良机。

    

    赵挺之自知这一次是在劫难逃,回天无力。这无情的战场,已给不了他丝毫转圜的余地。曾经风起云涌的朝堂,如今只剩一江残雪。这山河,本非他所有,他不过是参与了一场游戏,亦做好落败的打算。

    

    “并恐花无逃劫地,不如随水成尘。恼他莺燕语殷勤。斜阳余一寸,禁得几销魂?”此时的赵挺之年近古稀,早该疏名淡利,只怪他过于执迷,抽身太晚。此一生,他有过权力,登高处俯瞰天下,亦无遗憾。

    

    因为清醒,所以忧虑更深。他愁眉不展,却不再是为自己的私利。他所忧的,是赵家的运势,是子孙的前程。为求平安,他决意主动请辞,隐忍退避。然而,请辞并未得到允许。

    

    山河的决裂无道理可言,亦不给你悔改的机会。当下的彻悟,是为了原谅过往的糊涂和荒唐。硝烟生,兵戈起,茫茫世间已无藏身之所。

    

    赵挺之病了,懒于家中,卧在床上。“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已是穷途末路,人世再多浮华、功勋,也与他无关。他的目光,没有了以往的飞扬跋扈,变得柔和而慈悲。

    

    他深知政治斗争的险恶,再不愿看到赵家子孙步他后尘,一生庸碌,不得善终。但为时晚矣。这场病,来势汹汹,他知时日无多,人生幻梦,终归虚无。

    

    李清照,看着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心有不忍。她放下笔,弃了诗书,不念旧怨,不计前嫌,在旁伺候,为他端茶递药,为其守护晨昏。

    

    在此之前,李清照因为父亲李格非被贬之事,对赵挺之心存怨恨,今时恩怨皆散。她看到官场的无情,亦知赵挺之多年来争夺名利的不易。望着其苍老的背影,不觉想起远在他乡的父亲,于无人处,伤怀落泪。

    

    这是一盘注定要落败的棋,任凭你如何苦心算计,落子谨慎,下场仍是满盘皆输。他们在已知的结局里,做着无谓的努力,只因这过程能够感知到存在的价值。

    

    赵挺之无力上朝,这年三月,他被罢相。卸下沉重的冠盖,他只是一个沧桑憔悴的老者,虚弱病体,撑不起一草一木。

    

    赵挺之垂危之际,深知子女无法避免这场政治斗争所造成的恶果。所谓登高必跌重,他自是败了,历史上像他这样的人物成千上万,不过是做了渔樵闲话,酒后笑谈。

    

    人因平淡而自在,也因激烈而畅快。日子如水,有了波澜,才更明澈。多少事,没到最后,谁也不知该以哪种方式收场。

    

    不消几日,赵挺之便死了。宋徽宗为了表彰他生前功绩,追封他为司徒,谥号“清宪”。大厦已倾,盛筵散去,再无人记得他曾经有过的闪耀。

    

    他只是大宋银河陨落的一颗星子,这个原本摇摇欲坠的王朝,不会因为他的离去而改变什么。蔡京也不会因为他的死去,就放下手段,消解心中的积怨。

    

    于蔡京来说,赵挺之的死,是一个机遇。他开始竭尽全力报复陷害赵家。凡在京城的亲眷,皆抓捕入狱。这年七月,查无证据,才得以释放。

    

    他又诬陷赵挺之与元祐党人勾结,曾庇护他们。徽宗一怒,将赠官收回,撤销了他观文殿大学士的身份。

    

    曾经权倾朝野的名相公子,今时却沦为阶下囚,历尽折磨。经过数月查证,赵明诚终被释放。只是往日君王所赏赐的官位,皆被夺回,数载浮华,重回白衣。

    

    李清照那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地。然这场灾难带来的惊恐疲惫,却日夜难消。她做了一个梦,晨晓醒来,方知梦中一切美好为镜花水月。她心有感触,提笔写下这篇《晓梦》。

    

    晓梦随疏钟,飘然跻云霞。

    

    因缘安期生,邂逅萼绿华。

    

    秋风正无赖,吹尽玉井花。

    

    共看藕如船,同食枣如瓜。

    

    翩翩座上客,意妙语亦佳。

    

    嘲辞斗诡辨,活火分新茶。

    

    虽非助帝功,其乐莫可涯。

    

    人生能如此,何必归故家?

    

    起来敛衣坐,掩耳厌喧哗。

    

    心知不可见,念念犹咨嗟。

    

    尘世的几度起落,几番离索,早令她心神俱疲。然她文辞秀逸,有仙风道骨。她梦里的仙人,过着逍遥闲逸的生活,不受凡尘约束,不被名利所缚,不为情爱所扰。

    

    诗中之境飘然超尘,浪漫美好,让人留恋不舍。她不喜这纷扰熙攘的人间,唯愿风花雪月,一生不羁。

    

    明代汤显祖写“临川四梦”,将此生所思,寄情于梦。人间功勋,盛世繁华,乃至深情厚爱,皆幻化成梦。千百年来,盛筵不衰,有情意缠绵,也有刻骨惊心。他的梦,给人以警醒、以深思,万般因缘,由梦而起,由梦而终。

    

    现实的冷酷无情,让人沉醉梦中,不愿醒转。若梦可驻,何必归于人世。若此地可居,何必归故家。她知,这座京城空有浮华表象,已非留人之所。这风雨飘摇的家,更无力保护他们。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或许,风雨半世,只是为了一次归来。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田园,那是人间的净土,始终不受外界惊扰。

    

    文人饱读诗书,是为了出仕,济天下。而那次归来,守着篱笆,采菊南山,才是灵魂的归处。陶渊明说:“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归于何处?归去林泉下,隐逸山水间。所有的归去,都是一场红尘梦醒。之前与李格非一同罢官的还有晁补之,他居山东巨野老家,自号“归来子”,修了院落,称“归来园”。

    

    后来,李清照随赵明诚去了青州故里,并为他们居住的宅院,取名“归来堂”。斗转星移,流年更替,汴京虽大,却不是一个可以寄梦的地方。许多人为了荣华投奔这里,又有许多人舍弃功名仓皇离去。

    

    经历了这场牢狱之灾,赵明诚身心皆累,苦闷至极。所幸,他身边有李清照这样的佳人,为其消解尘世烦扰,与他煮茶分杯。

    

    赵明诚原本只是一个太学生,他两位兄长进士及第,而他无功名在身。他痴迷金石书画,无意官爵功利。赵家遭灾历劫,他虽委屈,亦悲愤,却没有太多失落。

    

    青州为赵挺之故里,他生前便知仕途起伏,早早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那座旧宅,经过修葺打理,是个不错的归宿。他自是回不去了,唯一缕幽魂,可往来山水,游走田园。

    

    李清照和赵明诚几番思量,决意离开这座无情的修行道场,弃了汴京繁华,于淡泊中度过余生。又或者,青州亦并非最终的归所。但他们天涯携手,又怎管岁月几何,任凭流水西东。

    

    尔观数载过往,不及花开瞬间。那么多的过去,苍茫回首,恰似几个朝夕。归去后,她自可兰舟独上,把酒赋词,别有清欢。而他沉湎于字画金石,不问春秋。

    

    这累人的浮名,不要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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