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深雪
红尘深雪
红尘如乱雪,你我都是倦客。所幸,这世间有一种迷途,叫归来。
世人多羡闲云野鹤,却疲于俗事,难舍弃名利。愿学陶潜,东篱采菊;又慕林逋,孤山种梅。其实,山水本为天下人所有,只在于你是否真的放下,真的回归。
我既无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之悲悯,亦无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旷达。
但得一院落,栽几树山花,煮一壶清茶,余生有寄。任你权倾京华,才情盖世,也需一清静之处,安放灵魂。历事太多,难免心生厌倦,涉世过深,更觉人生荒凉。
李清照和赵明诚不愿周旋于名利,方执意归来。青州本是赵挺之的退隐之所、避世港湾,然他风云一生,权倾朝野,却与寻常百姓无异,葬于巍峨青山,岑寂无名。唯魂魄归故里,与山间的明月相亲。
归来堂畔,波清水秀;洋溪湖上,绿柳白莲。归来堂在青州城西,傍着烟水,倚着秋寒。青州虽小,却是一座古城,有悠久的文明、秀丽的山水,也有文人词客。
归来堂不远处,有范文正的范公祠,亦有他所凿之井。他任青州太守,心忧天下。吟咏过“安得遂为无事者,人间万虑不关身”的欧阳修,亦曾任职于青州。
这里,有达官,也有寒士。有离去的人,也有归来的人。李清照和赵明诚此番归来,给这座古城添了雅趣,亦成了风景。
小庭深院,亭台楼阁,翠竹梅花,菡萏清风。归来堂畔,才子佳人,对坐煮茗,闲话古今。此番隐逸,是避世,亦为逃离,但她甘愿与山水林泉做伴,省去了浮华熙攘。
世间隐者,多超然物外,虽不能心系苍生,却安贫乐道,自在怡然。李清照也是见过繁华的人,如今归隐青州,是为养性,更是修行。
她自号易安居士,此后这个名字,不仅响彻大宋的星空,更闪耀了千古岁月。一个人若无法改变生活,便随遇而安。她可以不要富贵名利,却不能丢了风月草木;可以不要金玉珠宝,却不能舍下诗文。
归来堂,有清风做客,有良人相陪,她不寂寞。掩门遗世,此间安稳无事,任春奔秋走,河山变迁。
历了风雨的李清照,不再是当年乘舟采莲的小女孩,却有一种铅华洗尽的静美。她身边,有赵明诚嘘寒问暖,有书有茶,有她喜爱的金石文物,更有赏之不尽的繁花。
闲中光阴易过,十年也只是几个朝夕,几场花开,几度月圆。十年,李清照和赵明诚居于归来堂,读书斗茶,共著金石,藏阅古籍文物。十年,他们聚多离少,听雨赏月,恩情不减。十年,外面的世界依旧动荡不安,青州古城安稳寂静。
后来,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里记述了在归来堂的十年光阴,寥寥数句,尽显他们那段温情岁月。归来堂,成了世间文人墨客向往之所。室内有藏书万卷,炉中有煎好的新茶,案几鲜花不绝,堂前翰墨飘香。
“后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余。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椠。每获一书,即同共校勘,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收书既成,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置书册。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不复向时之坦夷也。是欲求适意而反取憀憟。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作副本。自来家传周易、左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最备。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人生最美的,莫过于和一个志趣相投之人,度一书一茶的岁月。闲居青州,李清照夫妇勤俭持家,日子虽清淡朴素,却衣食无忧。素日里,他们将积攒的银钱,多用于收藏。胭脂水粉,锦衣玉食,皆非他们所喜。
每得一书,二人便一同校勘,整理成类,题上书名。寻到书、画彝、鼎等文物,亦摩挲把玩或舒展欣赏,道出不足。直到蜡烛燃尽,西山月沉,方去歇息。
李清照得岁月恩宠,天然之质,冰雪之性,其记忆力超凡,乃寻常人不可企及。平日里,饭毕,她和赵明诚便以烹茶斗诗为乐。看谁能记得,某事在某书的哪卷哪页哪行,以定胜负。
赢者品茶,败者旁观。每每言中,李清照即举杯大笑,至茶水倾倒,洒在怀中,饮茶不成,倒费心收拾。后来,赌书泼茶之情趣,用以形容世间恩爱夫妻。
归来堂,是一方净土,可遮风挡雨,寄存风雅,更可安身立命。青州远不及汴京繁华,亦无那么多风流文人、狡诈政客,却能独守一份安宁。她的归来,如寒梅有了栖身的墙院,若幽兰寻得幽静的空谷,更似霜菊有了依傍的茅舍。
一切风物,恰到好处。夫妻情深,难与君言。世事皆有取舍,以李清照之情思,自比凡人更为清醒超脱。名利如沧海浮云,虽美妙却不得久长。姹紫嫣红亦曾有过,到后来,被岁月摧残,所剩无多。
归隐青州的李清照,本是风华绝代之时。她愿舍弃繁华,为时势,也为情爱,更为清雅。万般可割舍,唯对诗词,一往情深。堂前的燕子,曲径的修竹,长廊的风,檐角的云,都可入诗,皆为词境。
她将所有情思、感动、愁怨,乃至叹息,皆倾注笔墨。纵山河无主,天下纷乱,又或是烽烟四起,生灵涂炭,又与她何干?寄情于诗,托月抒怀,这人间,多了一段历史、一个故事而已。
诗词重灵性、悟性,李清照之高才,因其冰雪之心。千古才女,岂是虚名,旷世芳华,何需雕饰。世间万物,草木山石,鸟兽飞禽,自可与之相亲,一入其词,便是风景,生了境界。
平淡岁月,有了诗的姿态、词的风韵,不再清冷薄凉。茶有茶品,词有词韵,一个人的襟怀,可见其心性。所谓厚德载物,便是如此,文人之大气,胜过帝王将相。其柔弱虽不可指点江山,却自有一种惊心动魄。
这年,晁补之做寿,李清照填词祝贺。词中风物情景,亦是他们隐居归来堂之生活写照。
新荷叶
薄露初零,长宵共、永昼分停。绕水楼台,高耸万丈蓬瀛。芝兰为寿,相辉映,簪笏盈庭。花柔玉净,捧觞别有娉婷。
鹤瘦松青,精神与、秋月争明。德行文章,素驰日下声名。东山高蹈,虽卿相、不足为荣。安石须起,要苏天下苍生。
芝兰的品性,高洁无比,不与凡花为伍。清静淡泊之人,方能意会其出尘之境。自古隐者,皆是一道大美的风景,虽为阳春白雪,曲高和寡,而懂得之人,则视若珍品,爱惜不尽。
这些人,或结庐深山密林,或寄居市井红尘。他们的心,却一直在云端之上,高远旷达。尘寰碌碌,太多纷扰与争执,避无可避,让人神伤。
若为凡人,过一茶一饭的简单生活,但求岁月静好,也就罢了。偏生有了寒梅风骨,芝兰心性,松菊情态,怎能轻易随波逐流。于是,便有了餐食落英的屈子,有了竹林烹茶的七贤,有了采菊东篱的陶潜,也有了梅妻鹤子的林逋。
“鹤瘦松青,精神与、秋月争明。”读罢此句,仿佛看到了那个倚在东篱,静待白衣的五柳先生,正对着南山,对着霜菊,自在悠然,淡泊清远。
芸芸众生,往来皆是过客,所记住的,能有几人?唯自然山水,千古性情,与生生不息的光阴,经得起消磨。
天空这样美丽,云舒云卷,则多是幻象,转瞬无痕。这个秋天的霜菊,一如宋朝,清瘦孤独,但不失风采。
我是那隔了时空的人,纵穷尽山水,亦不能与之产生交集。因了诗文,而知晓她的心事,读懂她的情怀。但仍有许多藏于时光深处的秘密,不可知,亦不必知。
这个秋日,我亦填词一首,寄情养心。才疏学浅,自不敢与清照相比。但求一缕心思,托付瘦柳残荷,几多年华,寄情绿水青山。
水调歌头
富贵乃何事?于我怎及茶。
煮来白雪,纤手轻捻雨前芽。
对坐茶山御史,还笑诗僧痴念,禅意竟相差。
一饮起心鹤,同去碧云赊。
倚秋月,听流水,任年华。
漫寻风雅,新竹斜过旧窗纱。
不是东篱逸客,不似孤山隐者,名利且无奢。
人世不多羡,只在落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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