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
月满西楼
造物弄巧,给人以妙思灵秀,又不肯尽善尽美。世间万物,无论贵贱,从不缺主人,爱时惜之,厌时弃之。
都说物比人长情,岂不知,再深情的旧物,亦不能伴你地老天荒。人生碌碌,却不知所求为何,铅华洗尽,方知所有的执念,都是对自己的惩罚。
与其耗尽一生的光阴,去追逐一场浮华名利,交付一段无望的情爱,不如,等待一场漫天的风雪,守候一朵寂寞的花开。
归来堂,是一个清宁的地方,李清照在此度过了一段安逸的时光。一庭院的梅竹,一窗的烟雨,满地的月华,都入了她的词,流传千古。那些金石字画,是她半世心血,无数个日夜熬煎,让失落的文明,重新美丽地绽放。
她把最纯粹的爱,给了归来堂,给了赵明诚。为了他,她愿放下万丈红尘,与之沉溺书山画海。为了研究金石,她亦可割舍现世安稳。其间的苦与乐,得与失,唯有自知。
数载流光,转瞬即逝。堂前梅竹依旧,镜里容颜早已悄然更改。她之才名,仍旧响彻宋时城池,游走在市井街巷。尽管,一切都会成为过去,她的文采,以及姿色,乃至她深藏的文物,终付烟尘。
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赵明诚被任命为莱州太守。多年的隐逸生活,让原本疏淡名利的他,早已心静如水。父亲赵挺之也曾叱咤风云,后惨淡收场,而赵家的浮沉起落,也令他更加厌倦仕途。
风云变幻的朝堂,怎及诗情画意的生活。那些置身官场、听命于君王的人,怎有闲云野鹤这般自在逍遥。无奈这些年,他们夫妇收藏古籍字画,耗费太多银钱,薄弱的家底,早就入不敷出。
近几年,李清照的珠钗首饰,也典当得所剩无几。若只是寻常的简单日子,他绝不会让自己卷入官场,接受摆布。念及满室的文物,需要稳妥的安排,他宁可丢下闲逸,割舍林泉,亦要奔赴莱州。
当年陶潜不肯趋炎附势,辞去彭泽县令,不为五斗米折腰,归去田园,一生再不曾入仕。而今赵明诚与之背道而驰,并非贪恋名利,只是要养家糊口,迫不得已。
这一次,赵明诚未携家眷,独自赴任。习惯了白衣翩然,洒脱无羁,穿戴官服竟有些无所适从。男儿重志气,女儿重情意,多年的温柔相守,最怕的仍是别离。
长亭古道,多少依依送别,他们各怀心事与情思。有些人,小别几月,有些人,一别三年五载,还有些人,转身即是一生。
女子柔弱多愁,如何经得起长久的等待。几个春秋,便是红颜憔悴,风姿不再。宁可平淡地相守几十载,亦不要那虚无的地老天荒。
世间有一种清欢,是不雕饰,没有束缚,简单纯粹地活着。不被人惊,亦不惊人。李清照守着归来堂,不知坐看多少黄昏,饮醉山河,填词几何。
奈何总有相思扰人,情思难解,闲愁不散。这些年,不离不弃的,是杯中的酒、长廊的风,更是庭院里数十株梅。
宋人爱梅,爱其清姿瘦骨,冷傲多情。李清照更是爱梅成痴,她的咏梅词,不胜枚举。归来堂前,梅树成林,飞雪之日,花开有情。厅堂内,炉火不断,煮茶温酒,赋诗填词,乃人间乐事,此生还有何所求?
若人世无战乱纷争,无灾难离别,年年花开,岁岁月圆,多好。也曾朝夕相伴,风雨不惊,当下却独守晨昏,独饮闲愁。
因那无边相思,方有了千古才女的名词绝唱。这阕《一剪梅》,清丽婉转,思绪缠绵,被人吟诵至今。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千年前的某个清秋午后,李清照自斟自饮,而后独上兰舟,去往红藕香残处。看大雁归巢,月满西楼,唯她孤影寂寂,旧怨未消,又添了一段新愁。
范仲淹曾有句:“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纵是有着深远抱负的军事家、政治家,亦有柔情万种、百转千回的愁思。
这阕词,触动了李清照,她所思之人,亦远隔千山。归来堂南面即是范公祠,相隔不远。千古情怀相似,唯所思之人各异,故有了不同的词韵。
流水落花,都是无情之物,因了离别,惆怅更深。时光漫长,不可丈量,寂夜无边,听更漏声声,点点滴滴,说着凄凉。
她于菊花丛中,抱膝静坐,等到黄昏。回首往年秋日,与良人赏菊吃酒,赏文论词,谈笑风生。如今只能依靠回忆,勉强度日。这个秋天,比以往更清寂,更漫长。
没有谁知道,归来堂住着一位才女,名满京华,在宋朝的文坛,闯下一片天地,流芳百世;在后人的品评中,惊艳了时光。
纵然知晓,也只是一时仰慕,何曾珍惜。人生本寂寥,别离的痛楚,相思的烦恼,那诸多的况味,难以言说,唯有自知。
点绛唇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芳树。望断归来路。
一个人的时光,是流景;两个人的岁月,是芳华。十余载相处,有小别,有长聚,这次却是久别。春亦孤单,夏亦寂寥,秋也辗转,冬也难眠。
连天衰草,长夜孤灯,相思千缕,柔肠百结。窗外是漫天的花雨,案几上有她娟秀小楷抄写的新词。这炉香焚罢,便可以沉沉睡去,心中的山水,等候下一场轮回。
其实,寂寞也是人生的一种修行。这个冬天,她独自看雪赏梅,几室藏书,几阕小词,潦草打发着凌乱的流光。
这些年,李清照和赵明诚夫妻恩爱,亦是人间佳话。世人眼中的金玉良缘,是郎才女貌,两情相悦。但他们的幸福,一直带着不可弥补的残缺。
当年,赵挺之辞世,最忧心的是赵明诚和李清照无子嗣。然时隔多年,两人仍旧膝下无子,他们虽不理会世俗,却难免心生遗憾。
古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旧时女子,若不能为丈夫生子,再好的姻缘,亦不算完美。李清照经受的压力,可想而知。赵明诚心性如常,对其恩宠不减,却到底有冷淡之时。
或因夫妻二人整日忙于金石之事,无多闲暇去在意别人的流言蜚语。又或是,他深爱清照风流,心中不生纳妾之念。然襟怀再宽广,也非金石铸就,世间凡花俗草,亦有娇羞动人之处。
男人的情感,比之女子,到底浅薄,不够坚定。所谓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可以死,死可以生,不过是戏文里的故事。他为雅士,也是凡夫,再缠绵的爱情,也经不起光阴的冲洗,经不起离别的寥落。
他的仕途,并没有春风得意,而只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若得红颜相伴,则可弥补潦倒失落。那时的她,对他朝思暮想,他或许偶尔想起,却不再有当年的浓情蜜意。
她年华渐老,虽风韵犹存,又怎有妙龄女子的轻盈姿态。那些赌书泼茶、玩赏文物的惬意日子,去了哪里?踏雪寻梅、挥笔泼墨的岁月,不见影踪。独留她,对着西窗,轻剪灯花,曾经的骄傲,成了幽怨。
世上万般风景,可与人共赏,唯爱自私,不能和人分享。她深信他的情意,却因膝下无子,心中惶恐不安。于他,她怀有歉意愧疚,又不肯轻易低头。
她的担忧,从不与人言说,赵明诚亦不知。任何时候,她都不想碰触自己内心的柔软,她害怕世俗无情的刀剑,会将之刺伤。
古时深宫女子,守着一方庭院,所有的日夜,只为等候一个男子。对她们而言,一生似乎格外漫长。李清照的处境,虽胜过她们,却终避不开凡尘的纷扰。
李清照忧惧之事,似一场浩荡的秋风,她还来不及躲藏,就被伤得体无完肤。但无论遭遇何事,她自可从容面对,一笑而过。她的世界,一如既往,百媚千红,有草木可以衬景,文字可以疗伤。
而他,万花丛中过,也不过寻常滋味。终有一日,会重新对她俯首称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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