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风词雨
诗风词雨
记得《浮生六记》里芸娘说:“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那是因为红尘有爱,她与沈复居姑苏沧浪亭畔,山水为邻,旧宅栖身。夫妻情深,相濡以沫,又怎肯远游漂泊。
后沈夏困于生计,游幕三十年,饱尝流离之苦。乃至饥寒交迫,死于他乡,葬于荒岭,平生所愿,终作草草。
你我皆是飘零之客,寄身红尘,无真正的归宿。但总有那么一个地方,值得依恋,有过此生难忘的时光。那里,没有世事无常,没有江湖恩怨,没有杀伐战乱,亦没有颠沛流离。
归来堂,寄存了李清照今生最安稳的时光。赵挺之修建的庭园,纵使不够富丽堂皇,也足以修养性情,排遣寂寞,释放悲伤。
那时间,他们的银两只够维持生计,日子清苦,但安逸从容。《陋室铭》有云:“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人生但得一陋室,一琴一茶,一粥一饭,便可安然度岁。若得一人一心,一情一爱,即能地老天荒。
李清照拥有世间最美的爱情,又有归来堂的梅竹相依,更有满室收藏的书卷字画,当是今生无悔。后来,颠沛流离,尝风霜历雨雪,又有何惧。
谁的人生,不曾有风浪?山水之外,命运有许多转折与安排。帝王的一生,词客的一生,百姓的一生,没有分别。生命可高贵如美玉,亦可卑微似草芥,一切静美,在于人心。
归来堂的光阴,李清照多用于钻研金石字画,然其对词的钟情,亦从未消减。这期间,李清照写了《词论》。
她道:“乃知别是一家,知之者少。”李清照认为词有别于诗,重于音律,以及思想内容、艺术风格、表现形式等多方面须有自身的气质与特色。
词从晚唐五代到北宋末年,一直局限于靡靡之音、婉约之风,有失豪放气势,亦无高昂之调。她在《词论》一文中,评价了先前各家的优缺点。
她不满柳永的“词语尘下”,不满张先、宋祁等人“有妙语,而破碎”,不满晏殊、欧阳修、苏轼词只是“句读不葺之诗”,也不满贺铸的“少典重”,又不满晏几道的“无铺叙”,还不满秦观的“专主情致,而少故实”,黄庭坚“尚故实,而多疵病”。
李清照关于词“别是一家”之论,于后世有极深的影响。明清之时,李渔诸人论词,有“上不似诗,下不似曲”之说。诗有诗风,词有词韵,曲有曲律,它们在属于自己的朝代里各抒己态,风姿绰约。
李清照的《词论》作于战乱前,后局势动荡,词风有了大转变。她之论述,词以婉约旖旎为主。而后来许多词有了豪迈奔放、沉郁之风,亦是她始料不及。
她的词风,因流年更替,亦有了无声的转变。年少时,轻盈宛秀;到暮年,哀婉悲郁,凄苦深沉。若时光静好,又怎会生出惊惶之态;若幸福安逸,又怎会吟唱哀怨之音。
世间多少才子佳人,因诗相聚,因诗相知,因词相惜。他们守着温柔的岁月,读懂四季韵致,听到月华流淌,感悟万物起灭,因缘和合。归来堂畔,春风亭台,秋雨帘幕,两位诗人词客,或赏荷联句,或围炉煮酒。醉意迷蒙,写下锦句佳词,点评千古情史。
青州古城人文鼎盛,繁花如雪,翠柳清波,足以养其心性。他们夫妻一起考究金石书画,情意融融。然赵明诚为搜求古文碑刻,时常外出寻觅考察,虽是短暂离别,亦有道不尽的相思。
南宋张端义《贵耳集》:“易安居士李氏,赵明诚之妻。《金石录》亦笔削其间。”《朱子语类》:“明诚,李易安之夫也,文笔最高,《金石录》煞做得好!”明朝田艺蘅《诗女史》:“德甫著《金石录》,其妻与之同志,乃共相考究而成,由是名重一时。”前贤言道,《金石录》亦有李清照之心血。
试想,以李清照之灵气才情,凝于一事,巧思动处,当远胜其夫。况她素日多暇,满心雅趣,除了饮酒填词,便是研习字画碑文。于她,这一切乃人生乐事,可赏心,又可寄兴。
赵明诚出外寻找字画、刻石,每次归来,二人辄秉烛达旦,共同研究,寻山寻水,穿梭古今。故《金石录》虽挂赵明诚之名,李清照亦功不可没。
况《金石录》本身,笔法娴熟,构思巧妙,非高才无以驭之。夫妻二人,于笔法上面,多有不同,但各有所长。她重灵性妙境,他则偏于历史学术。
其间,赵明诚曾数次游仰天山,观月赏雪,又几番游览长清县灵岩寺,并几度往返京师。他将途中的奇闻逸事,归来尽诉于李清照,夫妻虽不能相伴,却情牵一心,恍若同游。
多年夫妻,情深不减。每次离别,或短或长,皆令其牵肠挂肚,魂牵梦萦。词人本寂寞,奈何两情相悦,不得长相厮守,更添惆怅。
她做不了寻常凡妇,白日打理庭园,夜里穿针引线,倚着门扉,等候远行的丈夫。她将时光,寄于文字,付于相思,留于杯盏。任何时候,她的爱,都如初时,美好纯粹,诗意柔软。
原本触手可及的幸福,却如此缥缈难捉。他,是她心中一盏不灭的灯火,无论身处何境,始终晴光湛湛,恬静安然。
古城的山水,庭园的草木,天空的流云,檐角的微风,乃至案几上的尘埃,都有着绵绵情思。又无关历史风云,无关沧桑世态,只听从于时序的安排,做了文人的诗料。
这日她心事低沉,无处可诉,早早掩了院门,独自一人煮酒寻醉。对着烛花,她填下这首《浣溪沙》。
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钟已应晚来风。
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时空对烛花红。
闺中寂寂,杯深酒浓,对着熠熠红烛,浅酌即已微醺。疏钟晚风,令人魂梦难消。发髻松散,恍然惊觉,相思只在梦中。炉熄香尽,衾寒枕冷,她辗转难寐,脉脉愁情,浓浓哀怨,难以名状。
倘若不曾拥有,便不会有当下的彷徨失落。有些人,一旦遇见,就再也回不去从前。若他们甘守淡泊,又何必苦苦执着于没落的文物,奔走远游,以至于聚少离多,徒添烦恼。
那年春天,赵明诚游览距青州不远的名刹灵岩寺。她的文字,因为他的离去,于心中流淌,落于纸上,晕染了河山。
世间因果,不遂人意,万般得失,难以周全。他离去,她自是寂寞难掩,断肠之音,唯寄诗词。一首《念奴娇》,隔了云山万里,人海波涛,仍读得出她的迷惘与清愁。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斜风细雨,天气恼人,重门深闭,饮酒赋诗,欲寄远行的丈夫。奈何闲愁万缕,征鸿过尽,终是音信无凭。
小楼春寒,阑干慵倚,静坐更添愁闷。日高烟敛,本是晴好之日,可踏青游春,却怕阴晴难料,风雨来袭。
倘若没有赵明诚,李清照的词,更多的怕是一种荒凉与悲戚。就连愁怨,亦失去了主角,少了柔情,没这般耐人寻味。
人生因为有情,而有挂碍,有不舍。后来,这一切又归还于时光,但从前有过的故事、情愫,已不可修改。有些,留存于文字,任凭后人赏读。有些则藏于记忆深处,不复提起。
我知道,在古青州,有过李清照和赵明诚的一段情事,收藏过她的相思。只是,谁又记得,这多梦的江南,也留下过我的红尘,我的烟火。
这个季节,因为有她,红叶多情,万物慈悲。她是妙景,乘风而来,带着一卷清词,一抹归意。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