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知相安
相知相安
花飞雨落的时光啊,愿一世安稳,此生多珍重。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幸运和悲哀,活在当下,与万物一同修行,是缘分,自当随喜。
她的故事,发生在宋朝,后人所知的,亦只是一些散落的片段。也许真实,也许虚幻,在天地间,一喜一悲,一言一行,都只是她自己。生为才女,拥有寻常人不可企及的高度,也有着凡人所不能感受的孤独。
昨夜有梦,去了一处深山道院,树木繁茂,庭台苍郁。不知是哪个朝代的,亦不知是何地名山,与我同往的,更记不清是何人。
山径苔藓斑驳,道观的牌坊以及院墙,有着岁月的深痕。长廊处,刻着魏晋唐宋字碑,未曾细看,也知经了风雨。那里本是修行道场,不该有太多的历史和沧桑,千古风流,唯有绿水青山。
醒来心中止不住地荒凉和伤悲,茫茫人海,却无可倾诉之人。回到书卷里,又念及这与我隔了千年的女子,为她的人生际遇,心存悲悯和感叹。
那时的她,羁旅漂泊,转山走水,去莱州。而我用流年,换取了这短暂的安稳,只因,我不知余生还会有怎样的遭遇。
青州到莱州,不过几天的路程,李清照却觉山迢水远。途经昌乐,她独自歇息于某个不知名的驿馆。寂夜无眠,青灯一盏,听窗外秋风瑟瑟,忧思万千。
她想起在青州时,那些姐妹送别之景,情思涌动,提笔填下一首《蝶恋花》。
泪揾征衣脂粉暖。四叠阳关,唱了千千遍。人道山长水又断,萧萧微雨闻孤馆。
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若有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
“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人情若酒,或深或浅,一朝伤别,天涯各思。她愿此番离别后,诸多姐妹常把音书传递,维系多年深厚的情谊。
相逢近在咫尺,为何她心中毫无欢喜,更多的是慌乱和忧虑?这些年,除了日益开拓的词境,还有的,则是日渐憔悴的容颜。
想当年,他丰神俊朗,她花容月貌。今时,他许是不见沧桑,而她清丽秀美不再。满腹才情,是她所有的筹码,她未必会输。
莱州,虽不及青州小城文明古老,却也历史久远,有着它自身的风物人情。于她,这里一切皆为新景,但此处的草木建筑,却不陌生。想着这座城,有她熟悉的人,心中竟掠过些许柔情。
简陋的厅堂,倒也洁净,身边的侍妾,清秀灵巧,很是动人。那女子对她盈盈一拜,她内心酸楚,却强作欢颜。她明白,女子最美的并非绝代才情,而是青春韶华。
李清照忍不住叹息,她千思万念的人,明明就在身边,为何恍若天涯。她未赌先输,事已至此,倒也坦然。赵明诚心怀愧疚,以往柔情缱绻的眼神,开始逃避躲闪。
她不说,他亦不语。他知道,再多的解释,都是苍白。他或许可以得到她的谅解,但他们之间的情分,再不能回到最初。
爱情若美玉,纯洁无瑕,若有了裂痕,被时光侵蚀,再难如初。她冰洁清高,自不喜别人参与他们的事,惊扰她的心情;却忽略了,他生活在这个时代,终不能免俗。
今非昔比,他入了仕途,居太守之职,有了俸禄。她不在身侧,又有貌美女子爱慕他。加之,夫妇多年未育子女,此时纳妾,当是良机。
情感路上,没有谁最早,亦无谁太迟。她也曾是新人,窗边夜话,枕畔风流,如今转身成了故旧。
于是,在冷冷清清的黄昏,几人用罢餐饭,无多言语,李清照独自睡下。那个夜晚,风雨袭窗,她掩门独坐,有意避之,只因一时间,她不知该如何面对。
接连几日,赵明诚未似从前一般,与她谈诗论词,饮酒作乐。他忙于公务,偶有闲暇,也不敢亲近于她,始终心存歉意。只盼着某天,择了时机,和她重归旧好。
莱州的居所,不及归来堂明净雅致。这里窗台破败,桌椅陈旧,无书籍字画,无美酒香茗。如此冷清之所,令她百无聊赖,索性闭门写诗,寻回风雅。
那日,她提笔写下《感怀》一诗。并在序中,道其遭遇之可怜,实讽明诚。
宣和辛丑八月十日到莱,独坐一室,平生所见,皆不在目前。几上有《礼韵》,因信手开之,约以所开为韵作诗,偶得“子”字,因以为韵,作感怀诗云。
寒窗败几无书史,公路可怜合至此。
青州从事孔方君,终日纷纷喜生事。
作诗谢绝聊闭门,燕寝凝香有佳思。
静中我乃得至交,乌有先生子虚子。
她不爱浓墨重彩,喜清淡简约。她不要华屋锦具,愿守朴素陋室。她也不要珠钗首饰,只要素衣粗食。莱州陈旧的屋舍,她未心存抱怨,只是过往的良人,为俗事操劳,丢了情趣,令其烦恼。
若他守着诺言,安于孤独,她所忍受的相思熬煎,都是值得。但此番相聚,他尘虑萦心,有了新欢,她不再是他窗前的明月,心头的朱砂。
李清照虽心存气恼,但人生还得继续,更何况那个时代,夫唱妇随。李清照接受当时境况,她知道,她膝下无子,于人前终是不孝。
争闹失了气度,放纵丢了涵养,她一生清高如莲,自不落俗流。世间女子万千,花开数枝,她不过是其中一朵。既已如此,又何必拘泥于一情一物,而心力交瘁,暗自神伤。
成全与放下,是对别人的悲悯,对自己的饶恕。执念过重,则成了心魔。聪慧如她,想必不消数日便可将烦闷统统抛开。
李清照在赵明诚心中的地位,从未有过丝毫的动摇。纵使他身边有了侍妾,情之所钟的仍是这位风情摇曳的才女。
见其抑郁悲伤,他心痛愧疚。如今她宽容相待,更令他心生感激,愿将这多年的缺憾,用所有的深情去弥补。
既已释怀,便无纠葛,纵使有,亦该接受。于是二人又寄情酒杯,偶填佳词,于静治堂中,夫妇共同整理《金石录》。
“装卷初就,芸签缥带,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辄校勘二卷,跋题一卷。”
人之情感,与历史文物相比,似乎太过渺小。岁月无心,记不住你曾有过的离合悲欢,却留下了昨日的丰功伟业。这一切,因为有情之人,细心钻研,努力经营,让其重新有了生命,有了价值。
这期间,赵明诚与数位幕僚,同登莱州云峰山,极目望远,河山巍然。于大自然中行走,人与草芥无异,仍需怀敬畏之心,谦逊温和。
赵明诚初来莱州,在南山得北魏郑道昭下碑。遣人往天柱山之阳,访求上碑,在胶水县,得之。
云峰山,又称“笔架山”,为莱州名胜。山高林密,风景奇佳,古迹甚多。山麓至山顶,有北朝石刻十七处。北魏郑道昭于此留下题刻两处,均在险峻摩崖之上。
郑道昭,字僖伯,荥阳开封人,北朝魏诗人、书法家。被誉为“北方书圣”,在当时与王羲之齐名,有“北郑南王”之称。他的摩崖石刻《郑文公碑》,为魏碑之精品。其书法谨严浑厚,刚劲雄浑,堪称一代名作。
宣和六年(1124),赵明诚被调任淄州太守。淄州,即今天山东省淄博市淄川区,在春秋战国时期,是齐国国都。著名的稷下宫,就在这里。此地文物颇丰,有齐地遗风,亦隐遁了许多文人雅客、智者高士。
于赵明诚和李清照而言,山水即是风景,文物皆为财富。他们将莱州收集的字画书卷,运回了青州。而后,赵明诚去淄州上任,一同前去的,有李清照,还有侍妾。
夫妻携手,恩爱同心,何惧流离辗转。纵有不尽如人意处,也不必猜嫌,所有的际遇,都只视作人世的修行。去往何处,留驻哪里,并不重要。
尽管,她知道,眼前的一切,都将如幻境,会消失无踪。想当年,白居易年老体衰,再无心红尘,卖了他的白马,遣散他的侍妾,独自归隐。
也许有一天,他们亦会抛却所有,视万般若尘埃。只要他在,只要她好。
和时光闲谈,不慌不乱。与命运握手言和,从容安宁。打马江湖,风露酿酒,草木作诗,此一生,可富可贫,亦可起可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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