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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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不静好

莫不静好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说的是民间爱情,柴门小院,桑竹人家,村夫俗妇,虽淡饭粗茶,却恬淡安宁。

    

    当下之景,亦是天地清明,连梦也澄澈如水,毫无惊扰。窗外的叶,炉上的茶,瓶中的花,以及枯枝横斜的光影,与世相宜,莫不静好。

    

    那时的少年不再,只剩她半老佳人,守着日色风影,看檐下残阳如血,窗外夜色青森。流水落花,别有一种浪漫意境,而今她暂安于此,已无伤情。唯愁绪萦怀,忽浓忽淡,时增时减。

    

    彼时江山晚秋,临安却一片华丽景象,草木欣然,西湖水畔,歌舞不休。多年征战杀伐,流亡逃命,他们早已厌倦纷乱喧闹,期待安于一隅,看水色云天。人生匆匆又无常,又何必时刻负重前行。

    

    李清照铅华洗尽,无心打理容颜。案几上的妆奁,还有残余的珠玉,从中隐约可以看到她过往的年华。想来,那么多苦心收藏的金石字画,以及经营多年的情感,皆已失散。这人间,能留住的还有什么?

    

    多年前,赵明诚曾将诸物托付她照料,如今剩这断章残纸,又该拿什么跟他交代?到底是天意难违,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却也是漂泊无主。

    

    赵明诚生前搜寻文物,珍藏把玩,并花费许多时间撰写《金石录》。而今物散人亡,李清照心中愧疚,便趁当下安稳,了却亡夫一段夙愿。如此,她亦心安理得,省去几许忧思。

    

    客来煎茶,客走执笔,窗外花开又花败,门前客来又客往。撰写《金石录》,亦是在回忆她富足而荒凉的半生。只是谁还会记得,当年汴京城这一对让人称羡的才子佳人?归来堂十年修行,成了永远回不去的昨天。

    

    文物原本无情,是他们投入了太多的真心,留下太多的故事,后来,便有了价值,有了历史,成为令人眷恋的珍品。

    

    若他还在,该多欢喜。一人伏案,一人焚香。一人煮水,一人分茶。今时天上尘寰,又分明能感到他如影相随,故亦不可以有悲哀。情之至深,没有生死离别,只要她念着,他总是在的。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李时珍著《本草纲目》,陆羽著《茶经》,赵明诚和李清照则著《金石录》。一生所爱,不过春花秋月,碗茗炉烟,以及这金石字画。

    

    想当年,她不惜典当衣物珠钗,只为换取半卷薄纸。也曾富贵奢逸,也曾清寒闲散,也曾拘泥世俗,也曾逍遥自在,也曾患得患失,也曾去留随意。这一切,都与时光同行,不复归来。

    

    但人世的荣华清苦都是真实的,且寻常,只是个中滋味难言。古来多少文明,源于百姓人家,方有了帝王将相,有了诗人词客,亦有了兴亡成败。

    

    绍兴四年八月,李清照完成了《金石录》,多年心愿,尘埃落定。《金石录》三十卷,著录其所见上古三代至隋唐五季以来,钟鼎彝器的铭文款识和碑铭墓志等石刻文字,是中国最早的金石目录和研究专著之一。

    

    之后,李清照孤影耕耘,提笔写下《金石录后序》,短短数页,道尽其一生悲欢。

    

    “呜呼!余自少陆机作赋之二年,至过蘧瑗知非之两岁,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她好似天女散花,万般浮华,不着于身。如此修为境界,是山水看尽,而那一场又一场的劫数,亦算是走过去了。

    

    西湖的荷,好似要倾尽所有,绽放最后的美丽,没有一点保留。她的庭院,昼静夜长,心事如洗。搁笔之后,无所事事,任凭季节变幻,花开月圆。

    

    平湖若水,风波又起。这年九月,金国发兵数万,与伪齐军联合南侵。这个消息传到临安,举朝震恐。有人主张疏散百司,避其锋锐,也有人力主抗击,与其死战。

    

    十月,高宗决意御驾亲征,欲率六军与敌决一死战,这也鼓舞了士气。加之,有韩世忠、岳飞等勇将,金兵接连败阵。到了十二月,金兵粮草匮乏,金主晟病重,便退师北归。

    

    瘦弱的南宋王朝,经多年战乱,已是惊弓之鸟。硝烟起,歌舞歇,君臣奔逃,百姓相随,临安城一片纷乱。

    

    李清照在《打马图经序》中写:“今年冬十月朔,闻淮上警报,江浙之人,自东走西,自南走北,居山林者谋入城市,居城市者谋入山林,旁午络绎,莫不失所。”

    

    李清照得了消息,亦逃去金华。金华亦是江南灵秀之地,有吴越文化,更有许多仙山佳景,名寺古塔。

    

    此番逃难,李清照行囊轻便,不为物所累,倒也从容。金兵虽来势凶猛,宋将顽强抵挡,未能渡江。千帆过尽,再走一次阡陌,经几座长亭,当是无惧。

    

    江南晚秋红紫,山风清冷,流水淙淙。过富春江,途经严子陵钓台,李清照心生感慨,写下《夜发严滩》诗一首。

    

    巨舰只缘因利往,扁舟亦是为名来。

    

    往来有愧先生德,特地通宵过钓台。

    

    严子陵,乃东汉光武帝刘秀好友,助他起兵,后功成身退,隐姓埋名于富春山。他不慕富贵名利,得后人赞誉。范仲淹撰《严先生祠堂记》,有句:“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李清照感叹自己同南宋朝廷一般,不曾挣脱名利网,为求苟安于世,不惜东奔西走。先生之高风亮节,让其羞愧。今路过钓台,亦是一段机缘,留下笔墨,深为敬重。

    

    古往今来,有几人能淡泊名利,像严光那般,闲钓春雪江风,隐于烟林山影。陶渊明,几番出仕,几番归隐,最终放下名利;朱敦儒,挨不住功名催促,未保晚节;苏东坡漂泊江湖,还是没忘世间营营。而李清照,历半生荣辱,仍存执念。

    

    有人为争名利出仕,有人为忘名利归隐,到最后,皆是殊途同归。只不过,蹉跎岁月,有人名留青史,有人寂寂无名。

    

    李清照便是那留在历史中的人物,不修铅华,心思干净。她之性灵、品格、气度远胜赵明诚,她的爱与怨,亦比他纯粹。她是宋史里的女子,与她相好,都是欢喜。

    

    逃亡路上,晓行夜宿,沿途景致绝佳,倒是怡然自在。往年总忧心携带的文物,怕追兵流寇掠夺,而今一身轻,方知无物心空。

    

    碧云霜天,如在画中,流水人家炊烟袅袅,山河安然,怎有兴亡之事。孤舟、瘦马、老树、昏鸦,说的是乱世里的景象,而此刻逃亡路上,西风残照,却有现世安稳。

    

    后来她写道:“易安居士亦自临安泝流,涉严滩之险,抵金华,卜居陈氏第。乍释舟楫而见轩窗,意颇适然。”

    

    李清照十月中旬抵达金华,居酒坊巷陈氏宅第。多年流离,熟识江南风物人情,于此处,李清照毫无陌生之感。

    

    战火远隔世外,她亦不惊惶,日子一如往昔。小门小户,也有前庭后院;旧宅深巷,不缺静堂明窗。几卷诗书,一壶清茶,她万千姿态,无限雅趣。

    

    她的闲情,开始如这深秋落叶,无人收管。这薄凉的人世,本不该让自己活得太沉重,太委屈。况她才情绝代,风姿绰约,不负于人,无愧于心,何必隐忍,有何可惧?

    

    世人皆以为,易安居士晚年孤苦凄凉,却不知,她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年轻时,她不仅痴迷诗词金石,也饮酒博弈。若非多年流离避乱,她应该还是汴京城里,那个潇洒自如的博弈高手。

    

    女子若有心,比之男子更为慷慨旷达。假如说,她曾输给生活,于赌场,她却几乎未败过。功名利禄,且随它去,她要的,不过是放纵不羁,与世相忘。

    

    终有一日,烦恼皆消,悲喜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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