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鬓染霜
两鬓染霜
倚着楼台,看落叶纷扬,庭空林疏,只觉人世依然清华可贵。金灿灿的黄叶挂在窗前,斜过飞檐,有一种盟誓的庄严,让人忆起年轻时错过的那场佳期。
一个人经过太多风雨,内心疏旷简明,再不轻易为人世惊动。剩下的光阴,是一池的残荷,留着静夜听雨,简单直白,不必含蓄婉约。
她居西子湖畔,愿这片湖山净水,可以让她缓慢而优雅地老去。但凡有山水之地,皆清润柔和,就连沧桑也少了些许哀怨。只是南宋王朝的臣民,心中总有一种悲意,任是如何修行,都不能释怀。
易安居士后来的二十年,是如何度过,又是何时归去,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人生有得意之时,于宋朝的光阴里,似惊鸿照影,潇洒恣意地走过。
她,在日月山川里,神秘又温柔。她的词,若清水出芙蓉,又深晓人情世故。乱世里的人家,总是七零八落,她一世珍藏,也是落花残景。但她所有的过往,都经得起询问和推敲,不容猜疑。
其实,那么多先人也只是存在于历史。他们所发生的故事、有过的情感,乃至生活中许多微小的细节,我们一无所知。谁记得她鬓边几时生了白发,知道她书斋里养了何种植物?谁又记得她心中有过怎样的愁怨,枕畔流过多少泪水?
从前的一切,都叫往事。她这般才高清绝的女子,自不屑任何人在她的故事里,留下多余的痕迹。她愿如宋朝城池下的一场雪,阳光洒落,万般的美,皆消失殆尽。
又见梅花映在窗纸上,人生恰如这梅花,傲然登场,悄然而去。她咏了一世的梅,再次相逢,又念起了旧情。初雪过后,天地清冷,她提起久违的笔,写下《清平乐》。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她探身折梅,斜插在满是霜华的发髻上,这是她与梅花的情意。物换星移,戏散场,唯照在瓦当的阳光还在,深庭的梅枝还在。李清照晚年,虽偶写词,却已没有了故事,清净得连梦亦不常有。
西子湖畔,青山瘦水,西泠草庐,寒梅数枝。西湖的美,又岂仅仅是群芳烂漫、水汽氤氲,更多的是文人墨客,风流俊逸。苏子的豪放,易安的婉约,落于云水间,有着无尽的妙意。真个是,浓妆淡抹,皆有韵致,总是相宜。
孟子云:“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他并非预测,而是世事常理。每逢天下大乱,必有救世之主。山回路转,于是有了太平。
这时期,宋金战争仍未止息,只是之前严峻的形势有了转变。宋军经过多次惨败,重新整治,越战越勇。又因有了岳飞、韩世忠这样的英雄,增添收复河山之气势。
岳飞有一首家喻户晓的《满江红》,风云之势,撼天动地。“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他之豪情志气,愿河山收复,王者归来。奈何那些怯弱的南宋君臣,早已被江南的云水浸染,守着柔软的风月,不肯挪步。
楚馆秦楼,倚红偎翠,他们只想捧着香杯醇酒,低声下气地求和。昏庸的宋高宗,竟不顾朝野上下反对,任命秦桧那样曲意逢迎的小人为宰相。
秦桧于政和五年(1115),进士及第。或许因他奉迎谄媚之态,于仕途路上,顺风得意。他毫无济世之心,只是一个卖国求荣的奸臣。
在南宋朝廷内,他是主和派,奉行割地、称臣、纳贡的议和政策。拜相期间,他极力贬斥抗金将士,同时结党私营,打击异己,屡兴大狱。此等见风使舵的小人,使原本脆弱的大宋河山,再次摇摇欲坠。
绍兴八年(1138),宋高宗诏令定都临安。看来江南这片柔山柔水,比之美人,更让君王销魂蚀骨。当年隋炀帝修千里运河,只为赏看琼花,后梦断江南,也当无憾。
“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他死在江南,留下运河之水,悠悠千古。后世之人,听着他的故事,在运河之上来来往往。
岳飞浴血沙场、誓死抗金时,主张求和的宋高宗竟频频命其班师回朝。他明白,他舍命追随的君王,早无收复中原之心。他纵有力挽狂澜之势,亦无用武之地。心灰意冷的岳飞,愿解甲归田,远离朝政。
绍兴十一年(1141),秦桧诬告岳飞意图谋反,令其蒙冤下狱。后来,岳飞死于狱中。从此,风波亭上,多了一缕冤魂。一代将军,亦逃不过宿命的安排。
且留在南国这片花雨纷飞的土地上,让弥漫多年的烽火硝烟渐渐止息。也不要王者气势,不说英雄恨意,守着这座风和日丽的城,图个吉祥稳妥。
李清照知道,她再也回不去了。此处,便是她的山河,可裁风剪月,作诗写词。尽管,许多人并不知道她的存在,她也慢慢习惯了掩门遗世,诗书自乐。
那日,她写诗一首《偶成》:“十五年前花月底,相从曾赋赏花诗。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往时?”花月从来不改,唯人的情怀心性,悄然更换。
绍兴十三年(1143),李清照将《金石录》进献于朝。如此,赵明诚毕生心血所著之文,方能流传后世。
她老了,老得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年岁。庭院里花开花谢,岁序寒暖更迭。也不知多少人悄悄逝去,又有多少人姗姗而来。
红尘深处,有一种糊涂,不算称心,却也安稳。偶尔读书填词,侍弄花草,研习茶艺,自酿花酒,光阴清淡怡然。这些年,她遗忘了许多事情,然对文物的喜爱和研究,从未放下。
绍兴二十年(1150),这时的李清照已经六十七岁,发如雪,风烛残年。那日,她在翻检所剩不多的书画时,看到一幅米芾写的《灵峰行记帖》,甚是欣喜。
她深知,当年赵挺之对蔡襄、米芾的书法十分喜爱,赵明诚更是视若珍宝。若此帖得名家题跋,是珠联璧合。
于是,李清照登门拜访米友仁。多年前,李清照和米芾在汴京有过几面之缘,得其赞赏。如今故人仙逝,人间只留书画,睹物思人,顿生悲情。
米友仁,字元晖,乃米芾长子。他也是一位有着极高造诣的书法家、绘画家,继承了其父的山水技法,人称“小米”。
这时的米友仁,已是一位年过古稀的老人。今日有幸与当年名动京师的才女重逢,自是惊喜万分。回首从前汴京盛景,多少文人骚客风云聚会。或专于书法,或工于绘画,或精于诗词,可谓百态千姿,繁花满枝。
河山易主,众星陨落。今时还能相逢于湖山,当为世间最美的机缘。他欣然为才女带来的字帖题跋,米芾字帖本就价值连城,再得小米题跋,此帖更成了旷世之作。
一张字帖,一幅画,一阕词,乃至一方老玉,若遇知音,或值黄金万两;若遇不解之人,不过换取几壶佳酿。
流光幻灭无情,书香词韵却有心。那一日,临安城的某个小庭院,两位文人于闲窗下,品茶赏画。说一些远去的过往,说岁月的悲哀,也说人世的美好。
也许此次相聚后,他们再也没有机会重逢。他们的人生已是暮色深深,行将走到尽头,山不再长,水不再远。
曾经的波涛汹涌,如今是一湖静水,泛不起涟漪。当年慷慨悲歌的词客,经江南微风细雨的吹打,变得柔软安静。
你以为丢失的万里河山、锦瑟年华,其实只是换了新主。并非假装糊涂,也不是心意阑珊,世间一切聚散,皆是因缘巧合。无别离,不相忘,她的故事,似风吹花落,水流无尽。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