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藏在时光深处的眼泪
隔天,天空湛蓝明净。
镇上的渔具店里,温予骞送卷线器去修理,昨天那条大鱼太重,扯坏了鱼竿卷线器里的钢丝。
渔具店老板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手艺精湛,戴着老花眼镜,边修边说:“卷线器里有一百四十多个零件,我当年在渔具厂工作的时候,还没有机械化自动化啥的,都是靠人一双手组装……”
人老了就爱怀旧,温予骞听着,难得没有因别人话多而不耐烦。
等对方追忆完自己的风光史,温予骞指了指柜台:“这根禧玛诺碳纤维鱼竿是新来的?”
老板扶着眼镜瞅了一眼:“可不!昨儿刚到的货,进口玩意儿,全镇就这一根儿!”
渔具店很小,也略陈旧,一根鱼竿让小店别有几分蓬荜生辉之感。
“我买了。”温予骞没问价格。
大生意上门,老板却面露难色。
“唉,不是我不愿意卖给你,这根鱼竿是别人定的。”
君子不夺人所好,温予骞听闻此言,便不欲强求。
却在这时,有傲慢的男声顿然插入对话:“鱼竿是我定的。不过,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让给你。”
温予骞认得此人的声音,回头,他的目光和语气一并沉凉下去:“不用了。”
许宴不以为意,单手插在西裤侧兜里走进来,问他:“电视台来的女人,住在你那儿?”
温予骞不搭理他。
许宴兀自嗤笑两声:“我对那个女人很头疼。她就像块狗皮膏药,黏上了,想甩都甩不掉。”
温予骞动了动唇,话却是对老板说的:“我先走了,晚点再来取鱼竿。”
“欸?还有几分钟就修好了,你等一下吧。”老板道。
“我一来,你就要走?你就这么不想看到我?”许宴挑了下眉,唇边笑容意味不明。
温予骞忽略所有声音,大步流星往外走。
盛夏的阳光从门口流泻进来,带着几分侵略性的刺眼,将他轮廓清朗的脸庞切割出锋利的棱角。
也许是那光模糊了视线,又或者是许宴刚才冷不丁提到的女人,以至于有那么一刹那,温予骞眼前陡然闪过——乐彤泛着泪光的双眸。
如果不是昨日湖畔那不经意的一瞥,他很难想象出那双灵动柔亮的眼睛里盛着泪珠时的样子。
他在门口稍一驻足,转头扔给许宴一句:“话不用讲那么难听,她只是为了一份工作而已。”
冷而利的声音。
许宴足足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脸顿时黑成了锅底。
温予骞回到旅店,差不多中午了。
陈默正跟来买烟的果农聊天:“奥德堡这回真是摊上大事了啊!你们商量出啥结果来了?”
陈默是土生土长的景岚镇人,果农跟他颇为熟稔:“许家公子这几天在镇上,俺们当然是找他评理去……”
温予骞经过前台,听了一耳朵,他微微皱眉,一言不发地回了房间。
乐彤在许宴那儿碰壁,精神萎靡了二十多个小时后,又是一条好汉。
在旅店吃过午饭,她对着洗手间的镜子,把及肩的直发绑成韩式丸子头,这样的发型更显得她的脸盘小巧精致,五官清秀温润。
她的手指摁在唇边,往脸颊两侧扯出一道上扬的弧度。
笑一笑,没什么大不了的。
调整好表情和心态,她带上节目策划书,直奔奥德堡。
她说话许宴听不进去没关系,白纸黑字看一看,说不定有效果。
天热,太阳毒,乐彤一出门就感觉进了蒸笼,溜着树荫下走。不一会儿,她身上的T恤便被汗水浸透,脑袋也昏昏沉沉。
幸好及时响起的手机铃声,将她从困顿乏力中解救出来。
“彤彤,你在忙吗?”
乐彤抹了抹脑门上的汗:“我在出差。怎么啦?”
“那个药费……”李淑芳欲言又止。
“哎呀,都怪我出差走得太急了,这个月忘了给你送医药费过去。”乐彤一脸苦瓜相。
“要不我还是换种药吃吧。进口药太贵了,还全自费,我听说国产药也挺好的。”
“那哪儿行啊!妈,你别管钱的事了,有我呢。”乐彤赶紧给她宽心,“我今天想办法把钱打给你。心脏病不是小事,你得听医生的话。”
手机里静了良久,才传来一声叹息。
李淑芳命苦,没嫁好不说,还摊上一身病。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唯一做对的两件事,一件是生了个好闺女;另一件就是她以前在医院当清洁工的时候,把闺女介绍给了邵嘉远认识。
不过后来,她问过乐彤几次,乐彤都说两人是“普通朋友”,她也没再追问。
这会儿想起来,她顺带提了提:“你和嘉远开始交往了没有?有些事搁着搁着就凉了,你可得抓点紧。”
“我才23岁,急什么呀!”乐彤对此颇为乐观。
她正要提醒老妈操心多老得快之类的,那座巍峨气派的城堡式建筑映入了她的视线。
她当即整个人都愣住。
“妈,我这边有点事,先不跟你说了!”乐彤嗓音发紧,火急火燎地收线。
酒庄拱门外,人头攒动。
几十位果农举着锄头,席地而坐。锈迹斑斑的锄头尖镐舔着赤红的日头,那金属的钝光亮得可怕。一排保安横在门前,形成一堵人墙状的封锁线。
双方壁垒分明,像是僵持良久,又都找不到突破口。
搞不清状况,乐彤脑子有些发蒙,走过去一看,她才发现地上散落着几块标语牌,白底黑字触目惊心:无良奸商,欺压果农。
她心里“咯噔”一声,尚未回过神,不知谁突然指着她大喊一声:“快看,那女孩是电视台的!”
这声音就像是琴键上猛地蹿起来的那个高音,于剑拔弩张的对峙中,突兀得近乎刺耳了。
乐彤一怔,循着声源偏头看去,原本还坐在地上的果农此时全都站起来了,呼啦一下朝她蜂拥而至。
“姑娘,你快帮俺们主持主持公道,好好报道一下奥德堡干的缺德事儿!他们故意压低葡萄收购价,害俺们白干了一整年,简直没人性啊!”果农们如遇救星,七嘴八舌围着她控诉起来。
明明日光倾城,乐彤却觉得眼前登时昏暗了,黑压压的人群就这么将她牢牢钉在原地。一时间,她好像捅了马蜂窝的倒霉蛋,漫天蜂刺蜇得她无处可躲,无处可逃。
她隐约认出其中几位果农,正是前几天在旅店用餐的客人,恐怕他们听到她是电视台的,所以误会了。
她急忙慌乱地解释起来:“你们搞错了,我不是记者。这些事不归我管,我只是做综艺节目的,不是做新闻的……”
可惜,她的声音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转瞬又淹没于群情激奋中。就在她脚下踉跄了几步,险些被挤倒的那个刹那——
有人及时从身后揽住了她的腰。
即使隔着衣服,乐彤都能感受到对方手臂传来的力度,提醒着她,那是一名血气方刚的男人。
她吓得全身一缩就要躲开,可那力量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好能够扣住她不让她跌倒,又不会让她觉得疼。
昏头昏脑中,乐彤抬头看向这位揽住她的男人。
碍于两人身高上二十厘米的落差,她只看到他的下巴。
这弧度流畅又完美的下巴,让她瞬间认出他来。
可是……阿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短暂的惊讶,乐彤一时没有挪开投向他的目光。
“不要看我,看脚下。”温予骞提醒道。
果然,乐彤这一分神,就被人狠狠踩了一脚。她赶紧收敛了眸光,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果农的情绪濒临失控,混乱着、推搡着,手里还抄着锄头。温予骞一手护着她,一手拨开挡在身前的果农。他脚下疾步往前走,步调却是分毫不乱。
乐彤有点跟不上他,整个身子都被迫紧贴着他的,几乎被他搂在怀里,提着往外走。有几次,她磕磕绊绊地撞在温予骞的胸口上,隐隐听到他闷哼一声。
她不自觉地伸手,捏住他的衣角。
“姑娘,姑娘,你别走,帮帮俺们吧!”急红眼的果农一直紧追不放,犹在扯着脖子叫喊,“奥德堡把每公斤赤霞珠压低八毛钱,对他们有钱人不算啥,可对俺们就不一样了啊!”
温予骞无法带乐彤脱身,转过头,他眼中陡然凝起一抹冷冽的光。
“你们有苦找奥德堡的人说去,不要为难一个女孩子。她已经说过了,她不是记者,帮不了你们。”
或许是终于听懂了,又或许是他这一记冷冷的眼神足以令人望而却步,一众果农好像忽然被按了定格键似的,愣是不敢再上前一步。
迟疑着,他们退回了酒庄门口。
一切纷扰淡出耳际,温予骞把乐彤带到路边。
其实,他整个动作干脆利落,持续了不过几秒钟,他的手却直到这时还没从她腰上拿开。她也仍陷在一时的惊吓中没有缓过神,心剧烈跳动着,四肢也持续着推撞后的震颤。
然而,没有任何一种感觉,比来自她腰上的触觉更为敏感。
那种感觉……
仿佛是一道小小的电流刮擦过身体,不疼不痒,却让她浑身都隐隐发僵发烫,以至于乐彤快要不知道自己那扑通扑通的心跳,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察觉到指下女人纤细盈盈的腰身抖了一下,温予骞不紧不慢地撤下手。撤下手的同时,他走向身后的货车,一言不发。
直到走到车边,见乐彤依然像条小尾巴似的跟着,他才转过头。
“我去县城,你自己回旅店。”
“我正好也想去趟县城。”乐彤扬起嘴角,唇瓣儿像是恬静的弯月。
温予骞的眼神带着细微的困惑,但他没有多问,只是示意她上车。
货车里的冷气隔绝了闷热,温度舒适,朝县城的方向驶去。树荫筛下的阳光,如同一道道闪亮的金线,万缕金丝不断从车窗外掠过。
乐彤的各种情绪逐渐平静下来,独留两颊淡淡的酡红,被皮肤上薄而清透的汗水晕散开来,好似宣纸上不经意晕染的那一抹红痕,怎么也褪不掉。
对情场经历有限的年轻女人来说,英雄救美的言情桥段无疑是这世间可遇不可求的小美好。如果它刚好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则是动人心魄了,甚至于可以化解掉些许她对这个男人冷漠无情的坏印象。
“你怎么会来奥德堡?”乐彤揉揉自己发烫的脸颊。
“路过。”温予骞没有看她,目光笔直。
“谢谢你啊!我没想到竟然会遇到这种事,幸好有你帮我解围,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你不用谢我。我只是不想店里的客人出什么危险,那样我会很麻烦。”温予骞的声音挺温浅,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很强烈。
乐彤顿感一盆冷水兜头泼下,瞬间将所有该有的、不该有的暧昧错觉通通浇熄。
她悻悻地转移了话题:“其实那些果农也挺可怜的,不知道奥德堡会怎么处理?不过,我听说许家的生意都是许父在打理,许宴不管事的。”
温予骞看她一眼,眼神幽沉无波:“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你还是担心自己的工作吧。”
这下乐彤的嘴角彻底抹平了弧度。
连带着,她对这男人刚滋生出的那一点好感,也仅存在了区区几分钟,便被他亲口碾碎,片甲不留。
乐彤要去县城给李淑芳汇钱,温予骞把她放在银行门口,开车走人。他的车速偏快,一路向南驶去,最后停在县疗养院门口。
疗养院的单人房里,花甲老人坐在轮椅上。
门推开,温予骞步入,他拎着一支红酒和一只木箱,唤了声:“舅舅。”
孟东林转动轮椅,脸上的皱纹在笑容里加深几分:“阿予来了啊。”
温予骞是B市人,父母早逝,年幼时他在舅舅家住过一段时间。
他是个念旧情念亲情的人,舅妈几年前因病去世,二老无儿无女,孟东林没人照顾,他便把舅舅接来县城的疗养院,一直赡养着,每周固定来探视。
温予骞走近,孟东林看到他手里的那支红酒。
老人眼里满是惊讶,声音也激动起来:“阿予,你从哪儿找到它的?”
“我从一个女孩那儿买的。”温予骞唇角舒然勾起一个微小弧度。
“我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再喝上一次了,今儿个真是有福了啊!”孟东林的视线没离开红酒,明明是感慨,却不由得湿了眼眶。
两人说话间,温予骞把随身带来的木箱放在窗前的桌子上。他刚要打开,伸出的手却又突地一顿。转而他的掌心覆在箱上,贴了片刻,似是迟疑。
尘封了三年的木箱,锁着一个男人关于过去的所有回忆。
试想一下,外科医生三年没有上过手术台,当他再次拿起手术刀的那一刻,会是怎样的感觉?又或者,钢琴家三年没有演奏过一支乐曲,当他再次碰到琴键的那一刻,又会是怎样的感觉?
然而,温予骞没有去想。
他微微一沉气,打开了木箱。
阳光从窗口照进来,全套的RIEDEL酒具闪烁着莹莹辉光。
那抹光映在温予骞眼底,他深邃隽黑的眼睛里,盛着深深浅浅辨不清情绪的光影,几经变幻,最终定格在他轻握酒瓶的那只手上。
不得不说,他的手格外漂亮。
手指修长,指骨匀称,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与流线型的波尔多瓶交相映衬,宛若天成。他右手握瓶,左手拿开瓶器,泛着金属光泽的螺旋钻头倾斜着钻入橡木塞最中心的位置。
男人翻折在手腕处的衬衫袖口下,露出线条优美的腕骨,他精瘦有力的手腕轻轻转动,钻头沿着橡木塞的纹理一点一点地深入,最后刚好停在圆心点上,不偏不倚。
“嘭”一声,橡木塞脱离瓶口。
没有掉下一丁点碎木屑。
分明是温予骞已经许久没有碰过的东西,可是——左手开瓶的男人,每一个动作依然优雅从容,娴熟利落。
酒香肆溢,孟东林已迫不及待想要品尝记忆中的味道,温予骞却平稳而缓慢地把酒倒入醒酒器中。
他轻启薄唇:“还没有好。酒与空气充分接触,才能加速单宁软化,释放封闭的香气。”
这个男人,对有些事有着超乎寻常的挑剔与坚持。
孟东林点点头。
等酒醒好,温予骞给他斟上一杯,端到轮椅前。孟东林颤抖着手摩挲水晶高脚杯,他就这样陷入了回忆,旁人无法打断。
“我和你舅妈当年喝的就是这种酒,2005年份的波尔多红酒,拉古斯酒庄的。那时候……”
那时候,是孟东林和妻子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日,温予骞从法国带给他一支同样的红酒。
老夫妻在那一晚喝着红酒,聊着属于彼此的相逢、婚姻与生活,聊着从年轻到老去的那些时光,聊着你我未来也会经历的那些岁月。
带着一点年代气息的玫瑰色液体,他们一口一口慢慢地喝,慢慢地啜,总担心时间过得太快,来不及仔细品尝这杯盏中的醇香,来不及于这醇香中回味完大半生相濡以沫的结发情。
年华似水,回味一时。
孟东林咂了两口酒,竟是老泪纵横,嘴唇翕动。
“还是那个味儿啊!”
温予骞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
人们总说,红酒是高雅与格调的象征,能把人带入一种奢华的气氛中。可有几人能领悟,红酒其实是一种感情,一种情怀,一种人生。
此刻,映入温予骞眼中的是老人握着高脚杯的手。那只手,苍老粗糙,满是褶皱,与优雅无关,与情调无关。但他所能品尝到的滋味,却是时光也带不走的对亡妻的怀念,是这人生最后一点念想终于如愿以偿的喜悦。
孟东林抹了把脸上的泪:“阿予,你也来一杯吧。”
温予骞喉结上下滑动两下:“不了。”
他的语气是一成不变的清醇,可孟东林却突然看见这个历来冷峻的男人眼中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悲凉。
他长叹一声:“阿予,你不属于景岚镇。回到你该去的地方,重新拿起你的酒杯吧!”
这个如明月皓空一般高远的男人,应该从容不迫地做着他擅长并且喜欢的事情,而不是像眼下这样。
温予骞屈肘撑在腿上,十指相握抵着下巴。
他头一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孟东林无奈地摇摇头,提了口气,继续劝道:“事情都过去好几年了,你还有什么放不下呢。你赢了许宴,是他技不如人,不能怪你啊。”
可谁又会料到,这漫漫人生路,看似以输赢论英雄,却也有例外的时候?
如果温予骞早知道那成为人生赢家的光辉之后,竟会是隐忍多年的痛楚,他又怎会放任自己最初的年少轻狂?
他把头埋得更低,缄默了多久,就思考了多久。
可最终他也没发一言,等孟东林喝完那杯酒,他起身离开了病房。
疗养院的砖墙小楼沐浴在盛夏的炎炎烈日中,周围的树荫下趴着几只胖乎乎的野猫,懒懒地舔着爪子,全然不知人间悲喜。
温予骞从楼里走出来,颀长挺拔的身影悄然嵌入这温暖和煦的一幕中,整个人仿佛被镀上了一层绚丽的光芒,温暖、耀眼,令人完全想不起来逝去的那几个秋冬,曾有多么萧索寒凉……
乐彤在银行给李淑芳打完医药费,顺路去了县城的百货公司。
她其实不太喜欢买衣服,每次跟林爽逛街,都是看着对方大包小包地“血拼”,她舒舒服服地看橱窗秀。
林爽为此没少揶揄她“抠门”,可乐彤却不以为然。
生活磨光了一个人的物欲,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再说了,跟节目组常出外景,也不需要穿得花枝招展,简单轻松最实在。只不过,乐彤原本没打算在景岚镇住这么多天,带的衣服不够,眼下不买不行了。
适逢某休闲品牌打折,她随便挑了件T恤和一条牛仔裤。买完衣服,她就准备打道回府,可把衣服塞进双肩背里的那一刻,她的手指顿了顿。
她从包里抽出那份在骚乱中被揉烂的策划书,突然有一种焦躁的情绪被这几张皱巴巴的纸拖拽了好远。
乐彤走出百货公司,拨通了严茹的电话。
严茹的雷厉风行强势到细节里,不等乐彤开口,她先声夺人:“你别告诉我,你到现在还没搞定许宴?”
乐彤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声音勉强维持在故作镇定的程度上:“严导,许宴实在太难请了,而且不巧又赶上镇里有果农抗议,估计奥德堡现在一团乱,许先生可能更没心思上节目了。”
顿了顿,她鼓起全身勇气,问:“咱们能换个嘉宾吗?”
也许,人得学会竭尽全力,但也得接受无能为力。
可惜,这世上永远不会有人同情你的无能为力;又或者,你的无能为力,刚好正中别人下怀。
“换谁?换你来吗?还是你能在短时间内找到比许宴更符合节目方向的品酒师?”严茹冷哂一声,满嘴嘲讽,“乐彤,请你搞清楚状况。如果你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的话,足以证明你无法胜任目前的工作,节目组该慎重考虑你的去留问题了!”
乐彤垂在身侧的那只手悄无声息地握起来,指甲在掌心里深深地扎了一下,这才将她心里所有的波澜通通强压下去。
不然,她真怕自己会沉不住气,理直气壮地顶撞对方一句——难道就因为我看到了不该看的肮脏画面,所以要被你抓住一切机会置于死地吗?
“我会再努努力的。”乐彤最终这样说,声音如一潭死水般平静。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总之到下周一,你要是还请不到许宴,你就准备辞呈吧。”严茹下了最后通牒。
日薄西山,余晖散尽,天气依然闷热。
乐彤呆呆地站在路边,心脏憋胀得难受,她好像连愤怒的力气都被抽光了,只剩下满身疲倦。
为生计发愁的果农,城堡里的逍遥公子哥,朝气蓬勃的拍片学生……十丈红尘,人世繁嚣,在那凤毛麟角的小镇已描绘出一个世界的缩影。每个人都在自己既定的轨道上行走着,或悲或喜,或聚或散,或交集或无缘。
而她呢?
她真要在这里丢掉饭碗吗?
一边是存心刁难的凌厉上司,一边是难以搞定的节目嘉宾,乐彤此刻仿佛走入死局,就连应该先哀悼哪一个都不知道了。
她没心情继续在县城逗留,拦车回镇上。没赶上雨天,出租车不难打,但司机一听她要去景岚镇,都纷纷摇头。
载客去,空车回,路也不好走,跑一趟不合算。
接连四次被拒载后,乐彤提出愿意多出五十块,总算有位司机让她上了车。
“听说镇上有果农抗议?”司机跟她闲聊。
乐彤有些诧异,这事才发生没多久,消息传得还挺快:“你怎么知道的?”
“有人把视频传到网上,我瞅着了。”
乐彤用手机搜了搜,果然有一个本地小论坛爆出了抗议视频,但论坛里颇为冷清,只有寥寥几人回帖,估计很快便会石沉大海了。
令乐彤没想到的是,果农抗议事件虽然未在外界掀起大波澜,却给她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未免果农进入酒庄滋事,奥德堡加强了安保,所有进出的人都要接受严格盘查,她再想跟着沈臻他们混进去,显然不可能了。
她连许宴的面都见不着,何谈搞定这位节目嘉宾?
翌日上午,阴云密布,整个天沉得像是破碎的瓦片要倾塌下来。
《亲爱的,你行吗》的节目筹备方案已经确认下来,林爽发来邮件给乐彤,她拄着头逐行阅读。
窗外声声蝉鸣啼碎窒闷的空气,夹杂着老树枝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像是小猫爪子一下一下挠在心口上,竟是让人怎么也安心不下来。
“啪”一声,乐彤扣上电脑,走出房间。她想去庭院透透气,可经过隔壁房间时,她悄然顿住了脚。
房门没关,陈默的大嗓门不经过滤,字字清晰地传出来。
“予哥,老李头想请你去趟奥德堡,帮忙瞅瞅葡萄。他说藤上长灰霉和贵腐霉了。”
“我不去。”温予骞坐在沙发上看书,手边摆着杯清茶,几缕轻烟散着温热,他的声色寒凉如冰。
奥德堡产酒量大,不仅自种葡萄,每年全镇的葡萄也几乎都被其收购,用于酒庄酿酒。而镇上,葡萄种植技术最好的,却唯一不给奥德堡供应的人,就是温予骞。
“咳,你知道老李头是我表姑父。他求了我半天,把我搞得这叫一个为难。”陈默苦着脸游说他,“你就帮个忙吧,算我求你了!”
温予骞不为所动。
陈默干干地搓了搓板寸头,眼珠一转,忽然来了主意——模仿,他的长项。
“予哥,你不是说过:‘葡萄是有生命的。如果把一株葡萄的生长过程看作人生,收获是它最华丽的落幕,而转色期则是它最巅峰的时刻。’现在它们在人生巅峰快挂了,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这哪里是求人,分明是情感绑架啊!
事关奥德堡,乐彤忍不住躲在门边,听了一耳朵。可听到此处,她只觉啼笑皆非。
她觉得依温予骞这种冷血的性情,肯定不会吃这套的。
孰料,温予骞竟是摸了摸鼻子,思索须臾,然后冷着脸点了下头。
没想到这男人对葡萄比对人仁慈多了,乐彤正陷在一瞬小小的惊讶中,牛仔裤口袋里的手机猝然响起来。
“谁在外头?”陈默朝门口探头。
偷听这种事到底让人心虚,乐彤拔腿开溜,噔噔噔下楼,掏出手机接电话。
邵嘉远说:“我刚才在医院看到李阿姨来门诊拿药了。她说了你给她汇钱的事儿,你在镇上不方便,以后遇到这种情况你说话,我先给她垫上就是了。”
“小事情,没关系啦。”乐彤握着手机走到庭院。
女人不愿意麻烦一个男人,绝非好事,不过邵嘉远习惯了。
“我们院现在跟美国康奈尔大学附属医院做学术交流,来了一位心脏科专家。要不我请他给你妈会诊一下?”
乐彤心里一动,机会难得,可邵嘉远是耳鼻喉科医生,跨科室的情况:“你方便安排吗?”
“没什么不方便的。”邵嘉远笑笑,“我们院的心脏科主任,是我大学时代的学长。”
“那太好了!等我回来请你吃饭,以表感谢!”
“行,你别到时候又说工作忙赖账。”
“不会啦。”乐彤摸着片葡萄叶,一本正经地跟他保证。
收线,邵嘉远唇边笑意更盛。
诊室窗外,高阔的天空一望无垠,阳光如水般灿烂流动,他也不知怎么就想起第一次见到乐彤的情景。
也是这样一个云卷云舒的寻常天。
那时他在准备副主任医师的职称考试,每天忙得昏天暗地,中午下了门诊去食堂热饭。微波炉一开,他就抱着复习资料坐到一边看去了,等再想起午饭,已经是二十分钟之后的事儿了。
幸好微波炉自动停了,饭盒还在里头,他拿出来,边看书边吃。
邵嘉远家境优渥,父母都是医学院教授,用人给他带的饭总是食材矜贵,厨艺讲究,可那天的饭菜格外朴素,可乐鸡翅配时蔬。大概是山珍海味吃腻了,邵嘉远意外觉得鸡翅的味道很不错。
“这位医生,你怎么吃别人的东西啊?”他被这话扯回神,猛然从书里抬头。
只见乐彤直勾勾地盯着他的饭盒,说:“我热饭的工夫去了趟洗手间,饭盒就被你拿走了。”
邵嘉远偏头一看,果然他的饭盒被人搁在了微波炉上头。
他抱歉地笑了笑:“两个饭盒差不多,我没注意看,拿错了。不然交换吧,我的给你。”
乐彤的性情挺爽快,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了,也冲他笑。
她的脸不施脂粉,清新精致却又胶原蛋白满满的样子,笑起来露出两枚浅浅的梨涡,就像清澈的溪流漾着波光,不由得让人屏息静气。
邵嘉远一开始还以为她是医院新分来的实习生,到处打听了一轮,后来才知道她是清洁工李淑芳的女儿,赶上大学放暑假,中午来给妈妈送饭。
再后来,在李淑芳的介绍下,他和乐彤正式认识了。
很久以后邵嘉远问过她,还记不记得两人头一次见面的情景?乐彤说当然记得,那天老妈的午餐特别丰盛,葱烧海参和蒜蓉蒸大虾……
乐彤没有想到这些,挂了电话,她在庭院里溜达了一会儿,所有的脑细胞都用来琢磨如何混进奥德堡。
就在她一筹莫展间,余光无意扫过停在外边的白色货车。温予骞这辆货车后边有个无顶货厢,俗称车斗,长度在一米四左右。
乐彤脑中突地灵光一闪。
接下来的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以至于当她飞快地爬进车斗、蜷缩着一米六的身体躺下时,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之前留下的遮雨布还在,厚实的帆布刚好罩住整个车斗,包括……她。
她刚刚做完掩人耳目之事,便有脚步声靠近——不疾不徐的、沉稳的、专属于一人的脚步。
黑漆漆的车斗里随即有光线透进来,乐彤顿时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好在温予骞没有掀开整块布,只是从车尾塞进来一把铁铲。之后,她听到车门关上,引擎发动的声音。
镇上的道路崎岖不平,短短的路程,她的身体跟那把铁铲一样,在车斗里颠簸得东倒西歪。她耳畔持续响着金属碰撞的“哐当”声,浑身则酸疼不已,像是要散架了似的。
好不容易熬到震颤结束,没给乐彤如释重负的机会,酒庄保安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来干什么的?”
“老李请我来检查葡萄的。”
“车后边是什么?”
小保安上扬的尾音,如同尖细且锋利的针,瞬间刺在乐彤已然紧绷欲断的神经上,她连呼吸都停了一拍,提着气聆听外边的动静。
可偏偏这时,外头没了声响。
密不透风的空间里,乐彤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晶莹的小珠子一颗颗黏在她白皙光滑的皮肤上,黑暗中会发光一般,亮亮的,滑下来,滚进她的眼睛里。微微地痒,她却一点不敢动,不敢伸手揉掉。
隐约中,她似乎感觉到遮雨布轻微地摇晃,也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小保安的手落在了上面。
死一般的寂静,让那空白的两秒钟显得尤为漫长。
“后边是……”温予骞无故一顿,才波澜不惊地说,“是工具。”
约莫是这男人的气场太过强大,小保安半点怀疑都没有,一挥手:“进去吧!”
乐彤长吁口气,仿佛溺水的人在将要窒息的一刹那,被人拽出了水面。
奥德堡的葡萄园在城堡主楼背后,车子停下,她静静等待外边的声音变化——引擎的声音消失,车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来到车尾的脚步声。
然后——
“顺风车小姐,你可以出来了。”
“!”
温予骞低沉而不张扬的声音落尽,遮雨布被揭开一个小小的边角,他没让乐彤见光,也没看她一眼,他直接拿走了铁铲,清瘦而笔挺的身影迅速隐没于葡萄林间。
乐彤全身的血脉都狠狠定格住,挺尸一样傻在车斗里,她心里有个小人儿惊掉了下巴。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她藏在车上的?!
所以说……
他是故意把车子开得那么颠簸,又故意拖了拖才回小保安的话?
城堡主楼,品酒厅的红木大门没关。
挑高的穹庐式设计,上头描绘着典雅繁复的欧式宫廷壁画。大白天所有的水晶吊灯都亮着,串串流苏反射着细碎的光芒,璀璨如星子,穷奢极欲。
衣冠楚楚的男人背身站在吧台前,面前摆着数只高脚杯,三分之一杯酒,晃一晃,逐一轻嗅,浅啜,俨如贵族绅士一般优雅高贵。
出色的品酒师,脑子里储存着超过一万种葡萄酒的味道,每年平均要品尝三千种新酒,所以这是许宴的日常工作。
“许先生,上午好。”乐彤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
许宴回过头的那一秒,她小心翼翼地揣摩对方的反应。
有了上次被羞辱的前车之鉴,乐彤明显底气不足,她本以为等待自己的很可能是逐客令,或又是一番冷言厉语。可四目相对,许宴居然只是愣了一下,便朝她颔了颔首。
他心情颇好的样子:“你进来吧。”
此人的态度与两天前天差地别,乐彤所有的错愕都藏不住,心里却不受控,慢慢孕育起一种类似于希望的东西。
天鹅绒地毯柔软舒适,脚一陷进去就好像没了骨头,她拖着脚步走到许宴跟前,笑脸明媚,张嘴就要说话。
“你先别急。”许宴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想让我听你说话,是有条件的。”
乐彤越发搞不懂这人了,但抓住某个字眼,她的笑意收了收。
“什么条件?”
相比她那副紧张兮兮的模样,许宴格外轻松,他转头对吧台后的法国小伙吩咐了几句。二人全程以法语交流,乐彤如同鸟语灌耳,一个词都听不明白。
法国小伙为许宴工作,纯白皮肤的手很快斟了两杯红酒,放到乐彤面前。
“乐小姐,我们打个赌吧。”许宴说。
“啊?”乐彤眉间疑惑更深。
“这里有两杯葡萄酒。一杯是来自法国勃艮第特级园的黑皮诺,另一杯是来自波尔多北岸一级名庄的赤霞珠。如果你能喝出哪一杯是黑皮诺,我就答应上你们的节目。反之,你以后再也不要来找我了。”
乐彤当即诧异得瞪圆眼。
如此严肃、如此重要的事情,这男人居然说得跟开玩笑似的,一赌见分晓?但再低头瞅瞅那两杯酒,乐彤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晶莹剔透的高脚杯,淡红宝石一般的色泽,两者除了颜色有些微的差异外,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区分。
她不假思索地摇头:“我对葡萄酒一窍不通,就连黑皮诺的名字都是第一次听说。我怎么可能喝得出来呀?”
“你不敢赌?”许宴轻挑丹凤眼,“我还以为能避过保安闯进我酒庄的女人,胆子会很大的。”
漂漂亮亮的揶揄话说完,他忽然语气一变,强硬起来:“你喝了它们,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你不喝,就一点机会都没了。”
乐彤上赶着求人,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硬着头皮拿起酒杯。
她不会喝红酒的技巧,连高脚杯的拿法都显得生涩,指尖因紧张而微微颤抖。
极好的酒,醇香一线入腹,口齿留香。
可乐彤满脸愁云惨雾,她咂了咂嘴,感觉嘴里的滋味就跟她此刻的心情一样——五味杂陈,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味道。
许宴展露迷人一笑,似乎很满意她这副被难住的样子。
“你该给出答案了。”
眼下的情况,就像考试时杀出一道不会做的选择题,乐彤唯有用老办法解决,她随口拈来一段顺口溜:“斟一杯红酒,为你而醉;扮一袭红妆,为你而美;燃一支红烛,为你流泪;走一路红尘,有你相随。”
她嘴里念念有词,手上左右左右轮番指向两只杯子,最后一个“随”字脱口,她的手恰好落在右边那只杯子上。
听天由命吧,她一咬牙:“我猜右边这杯是黑皮诺。”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许宴的表情竟有一瞬怔忡,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
“我猜对了吗?”乐彤惴惴不安地问。
他回神,突然兴致全无的样子:“对不起,看来你运气不太好,答错了。我这人有个习惯,不跟运气不好的人共事。”
乐彤的眼神蓦地一黯。
她味蕾上的滋味这时才逐渐清晰起来,残留的红酒迅速发酵成一股浓烈的酸气,瞬间涌进她心里,然后变成一个个细微的气泡,轻轻炸开。
俗话说,愿赌服输,可乐彤输不起。
“许先生,请你再考虑一下我们的节目吧。之前节目组找了好几位品酒师来试镜,可我们总导演都看不上。她认为在所有新锐品酒师当中,你的上镜效果肯定是最好的。”
她厚着脸皮说尽好话的结果,就是许宴打电话叫来了保安。
保安是粗人,一来便上手拽乐彤的胳膊。
“赶紧走,走,走!”
对方手劲大,她被拽得疼,“咝”了一声。
许宴别过脸,无视。
乐彤默默衡量了一下死皮赖脸求下去的后果,恐怕只会更招他厌烦,她还有三天的时间,不能在今天就把路走绝。
她甩开保安的手:“我自己会走。”
颓然转身,乐彤的表情凝固了——温予骞站在门口。
这个不知何时从葡萄林里过来的男人,落落大方地站在那儿,看着她。
她丢人的一面就这样被他看个正着,有莫名的窘迫在乐彤眼里蔓延开来,她讪讪地走过去。
“你来这里干什么?”她拉了拉温予骞,要跟他一起离开。
可他岿然不动,神情和平日里没有什么差别,淡淡的,高高在上。
他看了看吧台上那两只高脚杯里残留的红酒,倏然视线一错,看向许宴。
两人对视,许宴眼里有一闪而过的犹疑。
“她明明猜对了那杯黑皮诺,你为什么要骗她?”
问出这话时,温予骞的声音平稳,如徐徐波动的水,却又仿佛暗夜中一道刺耳的惊雷,猛然劈开漆黑的夜幕,划破一切粉饰太平的假象。
所有的人,惊怔。
黑皮诺的颜色比赤霞珠稍浅,乐彤一无所知,可温予骞一眼便知。
乐彤的嘴巴张得像缺氧的鱼,眼里带着满满的震惊,看向许宴。他瞬息万变的神色有多复杂,已然无法用语言形容——
狼狈,气急败坏,直至整张脸惨白僵硬,犹若石雕。
暗沉的天色越压越低,几乎压着地平线。乌云仿佛就在眼前,大团大团的,伸手便能触到。
走出城堡主楼,乐彤的面色颇为难看。
“我真怀疑你是老天派来折磨我的。你这人到底是不懂人情世故,还是故意给我捣乱?!”她气鼓鼓地质问温予骞。
她心里乱作一团,一时之间根本不知道是该气许宴设局糊弄她,还是该气阿予突然冒出来搅局。
温予骞走在她前头,薄薄的唇抿成一线,两条长腿径直走向树下的货车。他这副一声不吭的样子,更添乐彤的火气。她小跑两步,挡在他身前,逼他停下脚步。
温予骞生得本就高挑,此刻站得又近,这样负手注视着她,竟是有些迫人的感觉。
可乐彤顾不上那么多了,仰头回视他。
“就算许宴骗我,你也不能当场揭穿他吧!你以为你这是在帮我出头吗?你这样让他下不来台,我往后还怎么求他啊!你不知道我见他一面有多难,你看他刚才都气成什么样了……”
“乐彤。”
温予骞第一次直呼她名字,认真的,专注的,带着一丝清冷的:“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根本请不到许宴的。他只是在打发你,糊弄你,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天虽然阴沉,但远处山峦的形状却异样地笃定而清晰,乐彤定定地盯着温予骞,盯着他如山峰般坚毅的脸庞。
她原以为这个男人只是冷漠,没想到他还残忍。
她不愿相信、不敢相信、不能相信的事实,此时被他如此直白地讲出来,仿佛岌岌可危的河堤,骤然出现一丝裂口,几乎一瞬间,她辛苦筑起的堤坝全线崩溃,浊浪翻天,打得她措手不及。
温予骞的脸快要被她瞪出个窟窿来了,他眉一皱,声调倒是和缓些许:“放弃该放弃的是无奈,不放弃该放弃的是无知。如果我是你,现在就会回旅店收拾东西,回到原来的地方去。”
冷静的人,说出冷静的话,就像是锋利的刀。
乐彤觉得温予骞这把刀还不是一般的刀,分几次插下来,慢慢地,扎在同一个位置,一次比一次让人疼。
稍一控制不住,她的情绪已近乎失控,好像一只被踩了尾巴奓毛的猫,梗着脖子回嘴:“你没有资格管我的事情,我只是住在你店里的客人。无论我能否说动许宴,都是我自己的事;无论我有多丢脸,也是丢我自己的脸,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
话落,她猛地转身,撒丫子跑掉。
大雨欲来前的那阵疾风,擦过她的发,她的脸,吹得她的衣服就像是鼓起的灯笼,呼呼地好似要乘风而去。
温予骞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他眼眸里如同席卷了天边黑云的碎影,沉重而晦涩。
乐彤和温予骞离开后,品酒厅里恢复了一片宁静,许宴长身玉立在窗前,遥望着微笑旅店的方向,眼神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有那么一瞬间,满目的阴云好像是时空中凿开的一个个黑洞,将甜蜜又苦涩的回忆生生撕开。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瘦瘦的大眼睛女孩,她总是喜欢趴在202号房的阳台上往外看,然后笑嘻嘻地说:“宴,我对面就是奥德堡,我能看见你呢。”
斟一杯红酒,为你而醉;扮一袭红妆,为你而美;燃一支红烛,为你流泪;走一路红尘,有你相随。
许宴耳边久久萦绕着这段话,一开始只是心念微颤,到后来竟变成隐约的刺痛,无形之中牵扯着发肤神经。
就是类似于那样的誓言。
谁曾说与谁听,谁又曾弃谁而去?
乐彤从奥德堡一路狂奔回旅店,就像嗑了药的马拉松选手,脚步飞快,汗水涔涔,企图把空气里的低气压和血液里的负能量通通甩在身后。
可惜,未果。
呼哧带喘地回到房间,她把冷气开到最大,一头栽倒在床上,蒙着被子开始生闷气。可胸腔起伏了很久,情绪燃烧了许久,她陡然意识到事情走到这一步,她到底该生谁的气?
严茹?许宴?
抑或,那个叫阿予的男人?
不,她气自己。
气自己不够强大,被生活逼进角落,却无以反抗,就跟小时候一遍一遍经历过的那些场景一样。
讨债的人找上门,把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乐彤太弱小,雉鸡似的,个头只到那些五大三粗的男人腰间,瘦得一脚就能被人踹飞。
可当那些人朝着瑟瑟发抖的李淑芳过来时,她还是拦在妈妈身前,攥起来的小拳头狠狠战栗着,眼泪哗哗往下流着,嘴里拼命喊着:“你们不要打我妈妈!我不许你们碰她!”
那稚嫩的童音回荡在客厅一片震耳欲聋的碎裂声中,宛如被扯坏的锦帛,被撕裂的悲鸣,有多勇敢多执拗,就有多荒诞多可笑。
只因,她终究改变不了自己想要改变的,也维护不了自己想要维护的。
李淑芳最后还是被那些债主拖进了房间,等那些人淫笑着离去,她从门缝里窥见妈妈衣衫不整地瘫在地上,半边脸都被巴掌扇肿了……
她,只能看着,偷偷地看着,眼睁睁地看着。
记忆被凿出一个边角,收不拢,合不上。仿佛一道泄洪的闸门,一旦打开,奔腾的水势慢不下来,直到渐渐地,那些回忆沉眠于乐彤的昏睡中。
她这一觉睡得可真长,错过了午饭和晚饭。如果不是突然有人敲门,她都不知道已经晚上八点了。
“哇哦,你这间客房是精装修啊!”沈臻挤进202号房,立马大吃一惊,“对比之下,我住的那间简直就是毛坯房!”
乐彤关上门,头发蓬乱,眼里带着几分迷糊:“你找我有事?”
沈臻把视线从漂亮的窗幔上收回,聚焦在她那张苍白的脸上:“你和予哥吵架啦?”
猝然冒出的名字,就像一剂清醒剂,瞬间驱散了乐彤的困乏,可她的表情更迷惑了。
他们算是吵架吗?
他只是说了实话,让她认清她就是那天咬钩的那条鱼,不管怎样挣扎,结果都是死路一条罢了。
“我们……没有吵架。”乐彤走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洗脸,她需要清醒一下了。
“你少来!我们在奥德堡拍片都看见了,你跟予哥说着说着话,就气呼呼地跑掉了。”沈臻倚在洗手间的门框上,拿着颗苹果,“咔吱”咬了一口,“没看出来你胆儿还挺肥啊!我前几天都被他秒杀了,你还敢往上凑,表白这种事……”
水流声没断,可乐彤的动作猛地断了。
她突然觉得冰凉的水线都没法让人淡定了,急声否认:“你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跟他表白,我对他又没兴趣!”
沈臻从镜子里上下打量她一眼,就像在看同病相怜的人:“你别嘴硬了。瞧你这副霜打的茄子样儿,典型的求爱未遂伤心过度好不好!不过话说回来,被予哥拒绝也不算丢人的事,他要是真接受了才吓人呢!”
“……”乐彤无语了。
沈臻“宽慰”她一番之后就扭着屁股走了,乐彤老半天都处于愣神儿的状态。这世上大概只有脑袋被门夹过被驴踢过的女人,才会对那种冷酷、残忍又危险的男人动情吧。
乐彤这么想着,房门再次被人敲响。
以为是沈臻没安慰够她又回来了,她一脸无奈去开门,孰料看清门外那张脸,她就愣住了。
“陈默?”
“客房服务来啰!”陈默送来星级酒店才有的待遇,他手里端着一盘酱排骨和一碗米饭。
“我没叫吃的啊!”乐彤一脑门问号。
陈默笑容不变,说得顺溜:“厨房做多了,剩下也是浪费了。我看你没下楼吃饭,就给你送上来呗。”
一点点小温暖在这个时候都格外令人感动,乐彤强颜笑了笑,接过饭菜:“谢谢你啊。”
“客气啥!”
陈默转身就跑,直到身后响起关门声,他才脚步一顿,一脸迷茫地回头看了看房门。
整件事都透着蹊跷。
这盘酱排骨是几分钟前予哥端给他的,予哥当时说:“拿给没吃晚饭的客人吃吧。”
店里就那么十来位客人,谁没吃晚饭一目了然,陈默问他:“你请乐姑娘的?”
“没什么请不请的,厨房做多了。”温予骞若无其事地说,“你别在她面前提我,我不想被女人误会。”
“嗯嗯,明白!”
予哥不会做对女人示好这种事,要是因为一盘酱排骨,让乐姑娘误会予哥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就不好了。陈默那时是这么认为的,可转念琢磨一下,他又感觉哪里……不大对劲。
送完饭,陈默刺溜一下跑到厨房:“大刘,你咋没事做盘排骨?练手呢?”
大刘蹲在灶台边点烟,顺手扔给陈默一根儿烟:“俺这厨艺已经杠杠的了,吃饱了撑的拿几根排骨练手啊,那是予哥让俺做的!予哥亲自吩咐,俺做得甭提多认真了……”
“啥?!”陈默手一抖,烟差点掉地上,他突然就觉得自己成真相帝了,“啧啧,予哥好像有情况啊!”
“啥情况?”大刘好奇。
陈默一拍他肩:“嘿嘿,男女之事你不懂,别瞎打听。”
乐彤本来没什么胃口,但排骨做得很好,葱姜去除了肉腥味,不油不腻,颜色呈糖稀色,肉质细腻滑嫩,入口滋味绝佳,让人食欲大开。
她很快啃得只剩几根骨头了,擦了擦嘴,窗外忽然响起“哗啦哗啦”的声音。
憋了一整天的雨,终于来了。
雨丝卷来阵阵凉爽的晚风,星星般的灯火在无言的藤蔓间闪烁。乐彤走上阳台,给林爽打电话。
“你帮我查件事情吧。”
林爽还在加班,脖子夹着手机,手指头将键盘敲打得噼啪作响:“什么事啊?”
“我听说许宴三年前曾经参加过一场品酒大赛,因此与媒体交恶。但我在网上搜不到相关报道,应该是被人为处理过了,你帮忙去媒资库查查详情。”
乐彤一直记得小保安透露的消息,只是她觉得事隔多年,就算查清楚了症结,她也医不了许宴的心病,恐怕不会有什么直接帮助。可现在走投无路,她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那一丝丝侥幸心理作祟,或许她能从中找到突破口呢。
希望,即使在绝望的瞬间,也是存在的。
电视台的媒资库是百宝箱,历年的新闻都有存底,林爽答应得爽快:“好嘞!你放心,包在姐身上。”
林爽加班忙得晕头转向,两人没有久聊。撤下手机,乐彤才发现雨突然大了。
铜钱般大小的雨点漫天飞溅,砸在房檐上“啪啪”地响,大雨如注,像塌了天似的铺天盖地从夜幕里倾倒下来。
她双臂抱肩就要回屋,却在抬脚时,步子隐隐一顿。
楼下葡萄园里有模糊的人影。
两个男人正冒雨往藤上盖塑料布。
风太大,轻飘飘的塑料布刚盖上去,瞬间就被疾风卷起,揪住了这头又掀起了另一头,只凭两人之力显然无法固定。
乐彤定睛看了看,昏暗的庭院灯下,暴雨从温予骞头顶上浇灌下来,他的黑发湿漉,衬衫也湿透了,薄薄的料子紧贴着修长结实的身体,流畅的肌肉线条因抵挡风雨而绷得紧紧的。
乐彤心里有一念猝然闪过,要不要下去帮忙?
可只是一瞬间,这一念就被她打消了。
今天她和阿予闹得那么僵,狠话都撂下了。他是他,她是她;他是老板,她是客人,怎么都轮不到她管旅店的闲事。
回到屋里,乐彤开了电视,转了一圈台,最后停在电影频道,方盒子播着法国爱情片《两小无猜》,感情动人,台词经典。
朱利安:“有些事我真想和你赌,但你从来不提。”
苏菲:“比如?”
朱利安:“生吞蚂蚁,侮辱就业中心门口的失业者,还有……像疯子一样爱你。”
……
这部电影乐彤看过好几次了,百看不厌,可此时她的耳朵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句台词都听不进去,只翻来覆去地回响着阿予说过的那句话——
葡萄,是有生命的。
“陈默,把绳子拿给我!”温予骞站在藤架尾部,拽着塑料布一角,稍显喑哑的嗓音一出口,立刻被雨水冲掉大半。
“我过不去!我他×的一松手布就飞了,葡萄非得全被砸烂了不可!”陈默在距离他几米远的藤头,揪着塑料布另一头,额角青筋猛跳,忍不住骂娘,“×!这雨太猛了……”
下一秒,陈默不知看到什么,跟活见鬼了似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睛瞪得像一百瓦的灯泡。
很快,一道人影从藤头匆匆跑到藤尾,把绳子递给温予骞。
“给你。”
他伸手刚要拿过来,动作一滞,蓦地抬眸看向那只手的主人。
……竟是乐彤。
时间,仿佛有一刹那的骤停。
在这骤然间的停顿里,一道闪电划破漆黑的夜空,那闪亮的圆弧如同银剑一般,从天边劈到地表,瞬间照亮这个大雨倾盆的夏夜。
照亮乐彤的脸。
这一刻,她的眼睛明明被雨水糊住了,却明亮得近乎璀璨,仿佛是雨后天边浮现出的绚丽彩虹,雪山上迎来的第一抹晨曦,又仿佛是喧嚣浮尘尽头的那一片净土,清晰地勾勒人心。
她看着他,手伸向他,掌心里躺着一根细细的绳子。
沉吟片刻,温予骞说:“谢谢。”
他拿起绳子,微凉的指尖沾着湿湿的雨水,擦过她的掌心,乐彤的手没来由地抖了一下,赶紧缩了回去。
“你不用谢我,我只是救葡萄的命。跟你没关系。”
跟这人接触多了,乐彤有些惊讶自己也学会了他说冷话的那套。她用手背抹掉脸上的雨水,转身跑去帮陈默了。
“你咋出来啦?”陈默脸上的惊讶犹在。
“帮忙呗。”
“嘿嘿,排骨真没白吃啊!”
在他的打趣下,乐彤略显刻意地笑笑:“那是,吃别人的嘴短。”
庭院里共有五排葡萄藤,陈默把手里那张塑料布的布角塞给乐彤:“这边交给你了,把布绑在藤上就行。”交代完,他过去抢救另一排葡萄藤了。
闷雷滚滚,雨点连成一线,密密匝匝,无数条雨线织成了一张张绵密的网。
温予骞在网这头,乐彤在网那头,两人各执一边拽着那块大大的塑料布,配合得居然出奇默契,在布角穿上绳子,绑在藤架上,打一个漂亮的结。
所有的藤架全遮上塑料布,用了足足半个小时。大功告成,三只彻头彻尾的落汤鸡冲回旅店。
乐彤及肩的头发滴答着水,黏成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她低着头,站在前厅抖落满身的雨水,头顶忽而微微一沉——随之而来的暖意里,带着一股淡淡的干燥气息。
她霍地抬头,温予骞站在她面前。
他把一条干毛巾盖在了她头上。
纯白色的毛巾几乎盖住了乐彤整颗脑袋,只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从毛巾边缘露出来,滴溜滴溜地看着他。
天花板上洒下来的灯光,为这个男人镀上了一层虚幻的柔光。他漆黑的眼睛里氤氲着雨气,好像有淡淡的光晕在流动,显得有些不真实的柔和。
……柔和?
乐彤觉得肯定是自己眼花了,她想都没想就把毛巾扯下来,塞回温予骞手里:“不用了,我自己有毛巾。”话落,她一扭身,噔噔噔跑上楼。
温予骞捏着那条惨遭拒绝的毛巾,脸部线条隐隐一紧。
陈默杵在一边,表情很值得玩味,他用手肘戳了戳温予骞,贼笑:“你觉不觉得乐姑娘跟你越来越像了?高冷啊!”
温予骞眼风一扫,斜斜地切过去,陈默顿觉自己头发上的雨珠都冻住了,他打了个哆嗦,啥都不敢说了。
乐彤突然从楼梯上回头的一刹那,陈默还以为是她听到了他的调侃,孰料乐彤的目光带着一点疑惑,落在温予骞脸上。
“喂,你怎么知道黑皮诺和赤霞珠的区别?”
温予骞之前一语戳破许宴,乐彤光顾着生气了,一直没仔细思考这个问题,现在突然想起来,她百思不得其解。
温予骞拿毛巾擦脸,柔软的毛巾从他轮廓鲜明的脸庞上抚过,擦掉了雨水,也一并擦掉了那抹令人不易察觉的异色。
他的语气淡然,高抬半分的下巴却有点傲慢:“种葡萄的人都会区分,赤霞珠葡萄酒的颜色偏深。”
答案简单明了又无懈可击,乐彤暗搓搓地嗟叹,原来论某些葡萄酒的常识,她连个果农都不如啊!
她扁扁嘴,又想问他是不是认识许宴?毕竟今天许宴见到温予骞时,表情有些古怪。可想想看,许家是镇上的财神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两人就算认识也不足为奇,所以她便没多问了。
乐彤回房洗了个热水澡,她将水调得很高,热乎乎的水线淋在肌肤上,卸去了淋雨后的寒意,舒服痛快。
可这种痛快没有持续很久,大概是白天睡多了,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耳机里的单曲已经不知道循环了多少遍,她竟是好久无法入眠。
这一夜过去,明天又将是崭新的一天,距严茹给她苟延残喘的最后期限,又缩短了一些。
乐彤平躺在床上,突然就有种病入膏肓的感觉。好像垂死的人,只能靠呼吸机维持生命,别人劝她,拔掉管子,死个爽利吧。但她不甘心,宁愿一点点地耗到最后的时间,撑到自然咽气的那一刻为止。
殊不知,第二天,乐彤的氧气管就被人强行拔掉了。
她在旅店吃午饭的时候,接到一通电话。在来景岚镇之前,她与此人通过几次电话,号码也保存着。
这个号码让她很是振奋,赶紧搁下手里的花卷,清了清嗓子,接听。
“乐小姐,我是许先生的助理。”
“嗯,我知道的,你好!”乐彤的声音脆生生的。
她心里藏着一丝连自己都不太确定的揣测,难道是许宴改变主意了?
“许先生请我转告你,他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没素质的女人。如果你因为他拒绝上节目,而故意兴风作浪的话,他是不会放过你的。你有什么不满尽管冲着他个人来,不要牵扯许家的生意。你利用工作之便向媒体爆料的行为,让他很愤怒。”男助理口吻不善地传达许宴的口信。
这番话灌入乐彤耳朵里,仿佛有一道惊雷在她脑中炸响,她整个人都傻掉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爆什么料了?!”
“你自己上网看下新闻吧。乐小姐,我建议你尽快离开景岚镇,许先生这次是真的很生气。”
乐彤因情绪激动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能把话说明白吗?我真的听不懂……喂?喂?”
“嘟嘟”的忙音。
乐彤的手机在耳畔僵了少顷,等她反应过来,飞快地退出通话界面,调出新闻网页,搜索“奥德堡”。
网络有点卡,等待的几秒钟漫长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她连呼吸都窒住了。在那长久的窒息感束缚后,乐彤盯着屏幕的视线都模糊起来,她用力摇摇头想要醒一醒神,可惜仍旧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景岚镇奥德堡酒庄欺压果农,故意压低葡萄收购价格,引起强烈民愤。许氏位于H市的总部今早遭记者围攻,发生小规模骚乱。董事长许建山怒斥传闻子虚乌有,将严惩散播不实消息者,但有记者当场拿出上传到当地某网站的抗议视频……
乐彤腿一软,瘫坐回了椅子上,牙齿打战。
所以,许宴认为是她上传的视频?
这下子她真是浑身长嘴都讲不清了!
一个小时后,正在前台嗑瓜子的陈默,毫无征兆地看到乐彤把钥匙搁在柜台上。
“我要退房。”乐彤惨白着脸说。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