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张开眼,看见不一样的你
二十到二十五岁,是一个女人最美好的青春韶华期,属于告别了幼稚,逐渐迈入成熟,但又不会太市侩的年纪。
这个年纪的女人最适合追求梦想。
她们身上的棱角、执着和热忱还没有被现实的残酷磨光,她们敢于尝试,勇于付出,不惧失败。而且,即便她们真的失败了,也不必因此太苛责自己。
毕竟,社会太复杂。
而你,还太年轻。
乐彤退了房,叫车去县城,坐在车上,她刷了刷微博。结果,她设置为特别关注的知名情感博主“安之若素”熬制的这锅心灵鸡汤,成功灌了她个满嘴苦涩。
对于早熟的乐彤而言,工作不是梦想,更大程度上只是谋生的工具。而在许宴事件上,她又一次深刻地领悟到,自从走出大学校园之后,人光凭努力和耐力就能完成的事情,已经越来越少了。
许宴向来跟媒体不对付,可想而知他认为这次向媒体爆料事件出自乐彤手笔时的气急败坏,恐怕恨不得扒了她的皮吧。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乐彤简直百口莫辩。她不是没想过觍着脸解释,可事到如今,许宴肯定不会听,更不会信她的。
连日来她承受的焦虑、紧张和忐忑,在这最后一根稻草叠加上去后,瞬间倾颓了整座城池。她再也找不到任何一点扭转败局的可能,找不到任何一个改变现状的办法,甚至是找不到任何一丝坚持下去的理由。
所以,她放弃了。
乐彤原本打算今天就回B市,可到了县城的车票代售点她才知道,每天只有一班长途客车往返H市,而当天的车刚刚开走了。
相比之下,县城比景岚镇热闹多了,一条商业街上就有两家快捷酒店。登记,入住,乐彤把双肩背和自己一起扔到单人床上。
说来也奇怪,人一旦被逼到绝处,反而释然了。
她瞪着眼躺了会儿,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蹿起来。她之后的一串动作如同行云流水般流畅,抱着电脑坐到桌前,打开Word文档,指尖飞快地敲击键盘,屏幕上立刻出现“辞职信”三个字。
这是严茹喜闻乐见的结果。
哪怕是隔着电脑屏幕,乐彤也能想象到对方看到这封信时的样子——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展露出一抹讥诮的笑意。
乐彤叩在键盘上的手指忽然打起战来。
坦白讲,她一直以为严茹是那种因为感情生活空白,而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上的人。这种人虽然看起来严苛,实则让人心生敬畏。然而,这次的事情,却彻底颠覆了乐彤对严茹的认识,那个女人不为人知的阴暗面,就这样在她面前揭开一角。
你永远想象不到人隐藏起来的那一面有多可怕,多伤人。
几乎只是短短一瞬间,乐彤所有虚伪的释然都“轰”的一声土崩瓦解。她心口叫嚣着各种情绪,挣扎着就要破洞,被她强力按压下去,却仍留下满腔的委屈和憋闷,就像是一大块又沉又硬的石头堵在心脏的位置,堵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深吸口气,手指慢吞吞地离开键盘,拿起手机,从通讯录里调出邵嘉远的号码。可就在她要按下拨出键的那一刻,她又迟疑了。
她该跟他说什么呢?
说她完不成工作,拜托他跟严茹说个情,不要炒她鱿鱼?
乐彤记得当初去电视台面试之前,邵嘉远问过她,是否需要给她走个后门?他表姐是节目组的金牌导演。
乐彤听罢连连摇头,颇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架势,说自己是学校的资优生,靠实力说话,不攀关系。
后来,她当真在数十位面试者中脱颖而出,顺利拿到工作名额,被归入严茹麾下。乐彤一直都知道严茹和邵嘉远的亲戚关系,职场上难免遭遇挫折不顺,可她一次也没跟邵嘉远吐过苦水。
那是她的小骄傲和小坚强。
尽管如今这份坚强和骄傲显得脆弱又可悲,但乐彤依旧割舍不掉。其实,她不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生活早已教会她平淡地漠视那些丑陋的东西。可如果要她向丑陋妥协,甚至是托门路央求丑陋之人,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幸好这时,一串手机铃声适时地响起,将她从极度矛盾中解救出来。
“我拍片回来听陈默说你退房了,是不是真的?好歹大家相识一场,你怎么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你现在在哪里呀?”沈臻藏不住惊讶,连抛数个疑问句。
缘聚缘散,本是人生常态。可被对方这么一说,乐彤也有点不好意思了:“我走得急,没顾得上跟你们说。我在县城,明天回B市。”
“哦哦,我和晓意正好要去县城吃晚饭。咱们见个面,就当给你践行呗。”沈臻提议。
乐彤看了眼时间,傍晚六点。
她总不能一晚上都闷在房间里跟自己较劲,犹豫了一下,她回道:“好吧。”
从昨晚开始下的雨,一直落落停停,直到乐彤离开快捷酒店前去赴约,雨点才逐渐消停下来。
氤氲着露水的周五晚上,县城小吃街格外热闹。油腻腻的食物香气往鼻子里钻,谈笑声吆喝声混合在一起,徐徐晚风也吹不散的喧嚣。
“活鱼活虾嘞!现场加工,味道鲜美!几位美女进来尝尝?”一溜小餐馆的服务员都站在自家门前拉客。
三个女人瞅着每家店都差不多,随便选了家店面稍大的,一进门,不少男客人都从碗筷间抬眼,朝她们瞟上几眼。
确切地说,这些目光是落在沈臻身上的。
她穿了条绯红色的紧身连衣裙,裙摆很短,刚好遮住翘挺的臀部;领口很阔,刚好半露浑圆白皙的酥胸,张扬的设计和颜色将她骨子里的艳色渲染得淋漓尽致。于这小小县城,无疑自成一景。
三人落座,乐彤不挑食,李晓意是什么都听沈臻的主儿,点菜的任务自然落到沈臻头上。她翻了翻菜单,点了几道海鲜和半打啤酒。
菜上齐,沈臻兴味盎然地问乐彤:“你是不是因为跟予哥闹别扭,所以不想在镇上待了?”
乐彤剥着虾子的手隐隐一顿。
她乍听到这个话题的第一反应是头疼,可转念,她就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攫住了。
她和阿予的相处好像就是一眨眼之间的事,短到根本来不及有任何感触,便已经结束了。但那个男人,眼下竟让乐彤花了几秒钟来思索。
他不爱说话,却拥有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他冷漠,却在那个雨天把她从县城送到镇上,又给了她一个落脚处;他不会安慰人,总是将血淋淋的现实戳破了给她看,可回过头想想,他这种毫不迂回的为人处事方式,其实并不让人讨厌……
乐彤的阅历尚浅,接触的人亦有限,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想那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男人了。
她甚至连他的全名都不知道呢。
“哟,不会被我说中了吧?”沈臻迟迟得不到回应,红唇扯笑,一脸了然。
乐彤急忙打住自己的神思,嘬了嘬手指头上的虾油:“你别瞎猜啦!我都跟你说过了,我对阿予没兴趣。”
为了不让沈臻继续误会下去,乐彤索性说了实话:“我急着回B市,是因为许宴以为果农抗议的视频是我放给媒体的。我横竖都是完不成工作,不如早点回去。”
本是随意闲聊,沈臻和李晓意却在听闻此言时,夹菜的动作俱停住了。两人默默交换了一个眼色,没说话。
餐桌上陷入片刻诡异的宁静。
乐彤低头扒拉米饭,错过了这一幕。
李晓意笑得局促:“我觉得奥德堡这次纯属活该。下午我们在镇上碰到几位果农,听他们说,酿酒葡萄的种植成本越来越高,一家十亩地一年顶多就赚个几万块,再被奥德堡一压价,真是挺惨的。”
李晓意的态度和主流媒体一致,贫与富的抗衡,总是很容易激发人的善念,本能同情弱者。
可乐彤还是有些惊讶:“欸?你也关注这事啊?”
李晓意的笑容更不自然了:“咳,这不是镇上的大事嘛,想不关注都难。”
“行了,别说那些无聊事了。”沈臻白了李晓意一眼,她给乐彤满上一杯,岔开话题,“来来,喝酒!”
乐彤推了推杯子:“我两杯就醉的酒量,还是不喝了。”
沈臻甩给她个“没趣”的眼神。
沈臻是那种玩起来很放得开的人,她直接吹瓶,灌了大半瓶酒,脸色一点变化都没有。
喝开了,她从包里摸出烟盒,抽出根女士香烟叼在红唇间,转头拍了拍身后某位男客人的肩:“大哥,借个火。”
男人转过头,视线在沈臻脸上睃了片刻,随即往下一滑,扫了眼她半遮半掩的胸,这才拿起打火机帮她点烟。
哪知烟丝刚刚点燃,沈臻骤然尖着嗓子叫唤一声:“我说你放规矩点啊!”
如果不是她这一嗓子怪叫,乐彤和李晓意根本不知道男人借着点烟的机会,摸了沈臻的手。也是因为她这一嗓子,周围的客人都朝这边望过来。
男人脸上这下挂不住了,仗着自己几个兄弟在场,他喷着酒气骂了沈臻一句:“你也不像什么规矩人,给老子装什么清纯!”
一桌子男人,五大三粗,乐彤和李晓意心里狠狠一惊,赶紧给沈臻使眼色,示意她算了。
可沈臻不是善茬儿,她把烟头往地上一扔,高跟鞋踩灭烟蒂,冲男人鄙夷地笑:“我就算不是规矩人,也不能给你这种下三烂占便宜,懂吗?!”
一股怒火“噌”地烧着了男人的头发,他气势汹汹地站起来,整张脸上的横肉都扭曲了:“你个贱人有种再说一遍!”
乐彤大感不妙,赶紧放下筷子,拽了拽沈臻,兀自赔着笑脸打圆场:“大哥,不好意思。我朋友喝高了,你息怒,息怒。”
假如沈臻的出言不逊已足够令乐彤头皮发麻,那么她接下来那个举动,绝对让整个餐厅里的人都惊呆了。
沈臻猛地甩开乐彤的手,也站了起来。站起来的那一刻,她顺手抄起了桌上的酒杯——
“哗”地一下,澄黄的啤酒泼了男人满脸。
之后的一切,都失控了。
酒气熏天的男人一怒之下掀翻了她们的餐桌,他的几个兄弟手里拎着空酒瓶,朝着沈臻围上来,眼睛瞪得快要裂开了。
“臭×子!你找死是吧?!”
对方动真格了,沈臻那点嘴皮子上的功夫瞬间败给了灭顶的恐惧,她吓得花容失色,双腿发软站都站不稳。
乐彤也吓坏了,生怕下个瞬间那些酒瓶就会朝着沈臻的脑袋砸过来。她几乎不假思索,就像曾经每次保护妈妈那样,下意识把沈臻拉到自己身后。
“各位大哥,对不住,对不住!我朋友不是故意的,大家出来吃饭图个乐,何必动气,你们别往心里去……”乐彤脸上明明堆着笑,却比哭还难看。
急红眼的男人哪里听得进去,借着酒劲儿,他们根本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对着乐彤举起了酒瓶……
就是在那混乱不堪的几秒钟里,乐彤连自己身后空了都不知道。
沈臻和李晓意趁乱跑出了餐厅。
其实,她们脱险之后,是有回过头去看乐彤的——她抱着头,瞳孔里闪烁着如麋鹿般惊恐的光,陷在发梢里的手指都在剧烈发抖。
两个女人飞快地扫过这一幕,奔逃的脚步顿了顿,却也只是顿了顿而已,她们到底没有停下来。
景岚镇和县城是两个世界。
深沉的夜色下,小镇安逸祥和,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芬芳和葡萄馥郁的果香。
晚上八点的时候,许宴宣布调升赤霞珠收购价,维持往年的价格不变。
一众果农与奥德堡已僵持数日,本以为是场没完没了的拉锯战,殊不知对方松动得竟是如此突然,果农大感意外。
当然,他们并不会知道,许宴擅自调升收购价,事先并未得到许建山的允许。许宴从来不管自家生意上的事,这次他意外插手,不外乎是因为自己那点叛逆心性,以及那个特殊的癖好——
跟父亲作对。
自从许父不择手段地拆散了儿子和那个瘦瘦的大眼睛女孩之后,这么多年,许宴从没停止过给他老人家找不痛快。
许建山当时还在H市的办公室里与他的精英团队商讨危机公关的应对措施,各大门户网站骤然爆出了许宴发送的提价声明。许建山气得差点当场突发心绞痛,在电话里把这个不孝子狠狠地痛骂了一顿。
可惜,米已成炊,许建山骂完也只能忍痛散财了。
果农斗争胜利,紧跟着在微笑旅店分享喜悦,一堆人叫了啤酒和花生米,举杯庆祝,不亦乐乎。
他们醉得东倒西歪离店时,沈臻和李晓意回来了。
陈默忙着收拾店里的杯盘狼藉,看了她们一眼,没顾得上打招呼。
两人脸色惨白,闷着头,急匆匆上楼回房。
关上门,李晓意猛灌几杯水压惊,尖细的嗓音发颤:“咱们把乐彤一个人扔下,不好吧?”
沈臻仰面倒在床上,捂着狂跳的胸口,幽幽回了句:“不然怎么办?你没看那几个男人凶神恶煞的!要不是咱俩跑得快,现在脑袋肯定开花了。”
“可乐彤万一出什么闪失怎么办?要不咱们报警吧?”
李晓意说着就要掏手机,但被沈臻阻止了。她眼里的惊悸退去,漫上丝丝坚决:“晓意,我已经签了经纪公司。这事要是闹大了,弄不好他们会跟我解约的。你也知道,能签约挺不容易的,我得珍惜这个机会。”
“但是……”李晓意还是害怕。
“行了,你别啰唆了!明天我给经纪公司打电话,问问他们能不能把你也签下来,好不好?”沈臻撇了撇嘴,游说之外,多了几分威逼利诱。
李晓意马上就大四了,H市的民办影视学校,表演系。她跟沈臻同学不同命,不像沈臻放得开一早就傍上了靠山,她什么门路都没有,想混演艺圈太难了。
李晓意眼神闪烁,内心如狂风骤雨过境一般翻搅一通,终究又归于平静,她攥着手机的那只手……悄悄松开了。
自私与无私,只是一字之差,一念之差。
“客人都回来了吗?”干干净净的声音,不高不低,从门口传过来,在这闲适安静的晚上辨识度非常高。
陈默手里甩着抹布,闻声回头,温予骞走进来。
温予骞今天上午就出门了,疗养院临时打来电话,告知孟东林肺部感染,状况不太好,需要转到县医院治疗。他亲自跟救护车送舅舅入院,确认对方脱离了危险之后,他才从县城回来。
陈默不知道老板怎么突然关心起客人来了,难免诧异,嘴上如实回道:“都回来了。”
温予骞皱了皱眉:“202号房的也回来了?”他刚才经过庭院时,不经意抬头,看到202号房的灯是黑着的。
“你说乐姑娘呀!”陈默恍然大悟,大剌剌道,“她中午就退房了啊!”
温予骞略微一怔。
白炽灯光亮得刺眼,仿佛不知名的薄雾,愈来愈浓稠,一寸一寸地挤压着室内的一切事物,包括乐彤。
她搓了搓眼睛,视线模糊,什么都看不清。只有沈臻和李晓意落荒而逃的背影,像是刻在她眼中似的,怎么也搓不掉。
“她们怎么能丢下我不管呢?”乐彤想不通,瘫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
“唉,姑娘你这是涉世未深啊,下回记得长点心。可别为了帮别人,再把自己搭进去。”
说话的是一位穿着警服的中年大叔,从他把乐彤和几名男涉事人由餐馆带回派出所,这姑娘一直到现在都没缓过神,他瞅着挺揪心,又道:“幸好店家及时报警没人受伤,也证明了整件事跟你没关系。”
乐彤木讷地点了点头,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那几个男人终究没把啤酒瓶砸到她头上,只是泄愤似的摔在地上。绿色的碎片霎时炸了满地,如同谁的心,顷刻间碎得七零八落。
虽然沈臻和李晓意并不是乐彤什么人,充其量只能算是交情尚浅的朋友,但那种帮别人收拾烂摊子,却反被人抛弃被人忽视的滋味,实在令乐彤十分不好受。
警察大叔倒了杯水给她:“你喝点水顺顺气,然后赶紧走吧,睡一觉啥糟心事儿都忘了。”
乐彤说了声“谢谢”,把满嘴苦涩就着白开水一声不吭地咽下,然后拖着沉甸甸的身子站起来。
她刚要抬脚离开,手机响起微信提示音。
林爽发来消息:我帮你查了许宴参加品酒大赛败北的事情,等会儿我把详细资料发你邮箱哈。
如果不是林爽提醒,乐彤差点忘了这茬儿,可现在看来,消息已经毫无价值了,她对许宴不抱任何希望了。
但她还是回了个“谢啦”,外加一个笑脸符号。
如此简洁草率的应对,完全不符合乐彤的性格,假若搁在平时,林爽很容易察觉到对方有心事,但此刻,她的心思完全不在乐彤身上。
林爽很快又发来条消息:原来许宴不是最厉害的品酒师啊,有个姓温的才是狠角色!天啦噜,温先生那张脸帅得简直令人合不拢腿。
乐彤还没来得及阅读,突然有含混不清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小石头,小石头……”
她的注意力被分走,收起手机,回头看去。
有位年逾七旬的老太太歪斜在椅子里,整个人脏兮兮的,白发凌乱,脸上褶皱的纹路里似乎都嵌着污垢,衣服上破了个大洞,露出手肘处的一块破皮。
目光交会,她看向乐彤的眼神有些呆滞:“姑娘,你看到我的小石头没有?”
乐彤还在思忖“小石头”是什么,手腕骤然一紧,老太太竟是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哀求说:“你帮我找小石头,我给你钱,行不行?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乐彤根本没反应过来,警察大叔已经一个箭步冲上来:“阿婆,你消停会儿行不?明天我们帮你找小石头……”
从对方的话里,乐彤拼凑出事件始末。
老太太钱包被抢,雨后路滑又跌了跟头,被好心人送来派出所。警察一问,才发现她患有老年痴呆,除了知道自己从H市来找孙子之外,其他的一概说不清楚。
哦对了,她孙子叫“小石头”。
派出所原本有失踪人口联网,可以查看老人家属是否报失,但偏不巧,大雨浇坏了网线。警察大叔寻思着让老太太先在所里的椅子上将就一夜,等明天修好了网线再想办法。
可眼下的情况很糟糕。
老人家看似孱弱,手劲儿却不小,近乎绝望一般死抓着乐彤不放。一双布满血丝又目光涣散的老眼直勾勾地瞅着她,就像是油灯枯竭前最后蹿起的光芒,明灭只在一瞬间。
“您赶紧松开人家姑娘吧。”警察大叔劝说无效,颇为头疼,只能试图掰开老人的手。
拉扯间,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淌下两行浑浊的眼泪来:“我好久没看见小石头了,你们就让我见见他吧。我这张老脸不要了,求求你们行行好。”
软硬都使不得,警察大叔两手一摊,没辙了。
看着老人那张邋遢又悲戚的脸,乐彤思考了许多自己该有的反应,可左右寻思半晌,却是连她都没料到自己竟然会说:“要不然我把老奶奶带走,行吗?”
警察大叔一惊,眼睛顿时瞪成牛眼:“你啥意思?”
乐彤急忙解释:“我就住在对面的快捷酒店,我先把老奶奶带过去休息,明早再把她送回来。已经快十点了,这么折腾下去,老人身体会吃不消的。”
这似乎是个好办法。
可毕竟没有先例,警察大叔消化了一下,深看乐彤两眼。
明亮的灯光下,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水汪汪的,漾着属于这个年纪的女孩特有的纯真善良,也漾着某种纤尘被岁月洗涤后的清冽,给人一种分外恬静安好的感觉。
“姑娘,好样的!就这么办吧!要是人人都像你一样乐于助人,我们当警察的能少操不少心……”警察大叔不吝惜溢美之词,夸赞乐彤一番。
乐彤有点招架不住这么多好听话,笑了笑:“举手之劳。”
她留下自己的手机号和酒店房号,搀扶老人离开派出所。
回到酒店,乐彤跟前台借了医药箱。
老太太这回倒是十分配合,任由乐彤帮她包扎手臂上的伤口,给她擦掉脸上的脏污,她没再说些奇怪话,只是神色依旧恍惚。
老人的衣服摔破了,怕是不能再穿,乐彤把自己的衬衫贡献出来,拿了对方的脏衣服去丢,却在扔进垃圾桶之后,乐彤拧了拧眉,又把衣服捡了出来——亚麻衫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但衣标上的LOGO居然是贵得令人咋舌的奢侈品牌。
乐彤诧异地看了眼老太太,人家已经盘腿儿坐到床上去了。
人到了这把年纪,自然不能简单地用漂亮来形容,不过老人身上爽利了,精神头也回来些,细看之下,眉目间竟是透出几分蕙质兰心和雍容华贵的气质来。
她伸手递了把梳子给乐彤:“姑娘,帮我梳梳头,行吗?”
神志不清的长辈提出这样的要求,乐彤没办法拒绝,顿时有种小丫鬟伺候皇太后的既视感,她就差没喊声“喳”了。
乐彤站在床边给老人梳头,老人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絮叨起来:“小石头这孩子就是倔,每次一跑出门都好久不着家,也不惦记回来看看我……”
约莫是个顽皮的小男孩儿吧。
乐彤听不懂,也不深究,木梳细细的齿没入老人发顶,顺着如雪的白发往下滑落,仿佛寸寸光阴从齿间蜿蜒流过。
曾几何时,她手中的木梳也这样梳着乐奶奶那满头银丝。
有那么一小会儿,乐彤的神思放空,似乎珍藏在记忆深处的某些美好时光,又在这个夜晚悄然而至。
乐家的家境原本也算殷实,但在乐彤很小的时候,乐父沾上了赌瘾,不仅败光家底,而且变卖了祖产。乐彤上小学时,家里已经债台高筑。母亲李淑芳忙于打工还债,几乎没时间照顾她。每逢寒暑假,别的小朋友都跟父母外出旅游,享受亲子时间,而乐彤只能一个人在家写作业,吃泡面。
幸好住在B市郊区的奶奶有时会来看她,那便是乐彤童年里最幸福的时刻了。
“奶奶,帮我编个辫子吧,要麻花的那种。”八岁的乐彤小手举得高高的,把梳子塞进乐奶奶手里。
爱臭美是小姑娘的天性,乐彤垂涎同桌的麻花辫很久了,可惜李淑芳哪儿有空儿捯饬她。所以每次乐奶奶过来,乐彤第一件事就是缠着她给自己梳小辫。
乐彤的发质很好,头发黑亮黑亮的,锦缎似的。镜子里,奶奶总是一脸慈爱,分发,编辫,用皮筋扎紧。奶奶的动作一丝不苟,就像是吾家有女出阁一样,布满细纹的眼角都漫着疼爱。
时光若白驹过隙,年复一年,乐彤早已不再迷恋土气的麻花辫儿了,她后来剪过时尚短发,也留过黑直的长发。但童年最温馨的一幕,则被永远定格在了镜子里,陪伴她整个成长岁月,犹如心中沉潭清可见底,只要低头,就能看见。
很多年后,乐奶奶病重入院。
奄奄一息的老人,医生已无回天之力,药物仅是心理上的安慰,乐彤不知道还能为奶奶做什么。
“奶奶,我给你梳头吧。”她强忍着鼻腔里的酸意,才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小时候,奶奶为她做过无数遍的事;长大了,换她为奶奶做一次。
那天,乐彤给奶奶绾了一个发髻,仔仔细细地用簪子固定。发簪是她用勤工俭学的钱买的,不贵,却不失雅致。簪上镶着一枚白玉兰,在缕缕银丝映衬下,镌刻着某种旧时代的温婉风情。
发髻高绾,三千烦恼丝束之脑后,来生再无忧与愁,那是乐彤最后一次见到奶奶。
今时今日,乐彤没想到身处这小小县城,她又为老人梳头。虽是不相干的人,却难免勾起一抹此去经年的怀念,不知不觉,她的眼圈微微泛红。
就在这时,猝然响起的门铃声扯断了那一缕缥缈的惆怅。
这么晚了会是谁?
乐彤放下梳子,带着一脸疑惑,跑过去开门。门打开的一瞬间,她脸上所有的表情都融化在了一片震惊之中。
“许先生?!”
乐彤怔怔地看着门外之人,觉得一定是自己纠缠了许宴这么多天,被逼出了幻觉,随便看个男人都能脑补成他的脸。
许宴并未表现出吃惊来,看来是搞清了状况,有备而来。
他挑了挑眉毛:“我奶奶在你这里?”
“……”
对方短短一句话,富含的信息量却如同海沸波翻滚滚而来,瞬间冲垮了乐彤的智商。
她喉咙里明明卡了千言万语,最终却化作一句:“你是……小石头?!”
许宴别过脸,似乎多看一眼这女人震惊的脸色都自觉羞愤难当。
乐彤讪笑两声,赶紧把他让进屋,好声好气地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一下子不能把你和‘小石头’这个乳名联系到一起。”她还以为小石头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孩儿呢。
她话音未落,许宴一记眼刀招呼过来。
这女人还不如不要解释。
乐彤好不容易做了回活雷锋,受益人却习惯性地给她白眼吃,她压下心里的郁闷,缩缩脖子,不吱声了。
没有祖孙相见的感人场面,许奶奶睡着了。
想来老人离家出走也是事出有因。
许奶奶今天从新闻里看到奥德堡遭遇果农围攻,担心宝贝孙子的安危,闹着要去景岚镇看看。可许建山忙于应付媒体,根本无暇顾及老太太的要求,她干脆偷偷从大宅跑了出来。
许宴刚才接到许建山的电话,听说奶奶走失,害他一通好找,最后问了派出所才得知奶奶的下落。
许奶奶平时出行都有专车代步,这次老人家一个人从H市到县城,数小时车程,许宴真不知她遭了多少罪,以为奶奶肯定狼狈得一塌糊涂了。殊不知,此刻躺在酒店床上的老人穿得干干净净,睡得安安稳稳。
许宴那张桀骜不驯的脸上,罕见地展露出一抹动容。再转头看乐彤,他的目光和煦不少。
他吩咐一起过来的司机把奶奶送去奥德堡,自个儿留了下来。
“乐小姐,我们聊聊吧。”
快捷酒店附近的一间茶室里,红泥小火炉上的紫砂壶“咕嘟咕嘟”地煮着沸水。
满室茶香,沁人心脾。
许宴让服务员退下,清洗茶具、泡茶、滤茶,他不假他手,亲自给乐彤斟上一杯,语气是难得一见的真诚:“今晚的事,谢谢你。”
乐彤这人有个小毛病,别人对她略好一点儿,她就容易忘记前仇,她笑了笑:“不客气啦。我只是在看到许奶奶的时候,想到了我自己的奶奶,所以帮把手而已。”
然而,在对方接下来的那个动作里,乐彤一点也笑不出了。
许宴慢悠悠地拿出了支票夹。
不差钱的男人,习惯了用金钱解决一切问题,包括表示感激,他自问没什么不妥。可乐彤显然万分不适,她连连摆手:“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
许宴动作一顿,带着一丝玩味的目光看了看她:“哦,我差点忘了,你对我‘另有所图’。”
果然,这人诚恳了不到一会儿,那副放荡不羁的嘴脸就立刻原形毕露。不过能开玩笑,可见他心情不错。
乐彤内心的希望死灰复燃,她趁机解释:“果农抗议的视频不是我给媒体的,这中间可能有什么误会。”
“确实是我误会你了。”许宴把玩手上的茶杯,“我也是刚刚查清楚,原来是那帮在奥德堡拍片的学生做的。”
乐彤用沉默表示了震惊。
她在饭桌上是有跟沈臻和李晓意提过这事的,可那两个女人丝毫没透露半分。她本就有些受伤的心,好像又被芒刺扎了一下,千疮百孔。
许宴的声音把她从那个场景里扯回来:“我可以给你上司打个电话,说是我个人的原因不能配合上节目,请她不要责怪你。”
许宴亲自打电话给她说情,那已是极大的面子。不过,他的言外之意也很清楚,他并不会因为她帮了他,而改变不上节目的决定。
希望的小火苗再度被浇熄,乐彤的语气平展得仿佛被熨斗熨烫过一样:“不用麻烦你了。我上司是个只问结果,不问过程的人。除非我能找到比你更上镜的节目嘉宾,不然说什么都没用的。”
说到比许宴更上镜的嘉宾,连乐彤自己都觉得荒谬地摇摇头。
她对面的男人,皮肤白净,丹凤眼微微上挑,有着一张酷似韩国明星的脸,就连身上那件浮夸的宝蓝色衬衫都被他漂亮的五官压制得老老实实、沦为陪衬。
只怕这样出色的样貌,在品酒师中再找不出第二人了。
许宴不知为何唇边浅笑一收,摩挲杯沿,陷入了片刻的凝思。不过两口茶的工夫,他从纸巾盒里抽出张纸巾,大笔一挥,在纸巾上写下几个字。
他的举动随意,神情却多了几分与他这个人不大相符的认真。
茶具挡住了乐彤的视线,她疑惑地眯了眯眼,许宴却在这时把纸巾递给她:“乐小姐,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言毕,他欠了欠身,告辞。
茶室空了,茶香犹在。
乐彤傻兮兮地看着纸巾上许宴留下的字迹,力透纸背,遒劲有力。
那是一个她十分陌生的名字——
温予骞。
可是,温予骞是谁?
乐彤走出茶室,手里捏着那张令她匪夷所思的纸巾。
已是午夜时分,县城街头几乎没了人迹,路灯下的虫蛾胡乱地绕着灯柱飞扑。石板路上有浅浅的积水,天边月光倾落在水洼里,像是碎银洒了满地。
茶室与快捷酒店就隔了一家小超市,乐彤往酒店走着,脚步却不由得放缓了。
许宴不会平白无故给她个名字的。
顿足,她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想上网查一查温予骞究竟是何许人?她刚触亮手机屏幕,新邮件提示便弹了出来,邮件是林爽在个把小时前发来的,附有一段视频。
乐彤懒得将界面切换到搜索引擎,先点开了视频。
视频约长两分钟,是电视台媒资库存档的旧新闻片,关于三年前的品酒大赛。由于是当年的播出版新闻,所以报道很官方,一上来便花了几十秒介绍比赛的来头不小。
大赛由法国波尔多葡萄酒协会和国内葡萄酒协会合办,名副其实的权威性赛事,在国内举办尚属首次,单单是参赛者必须持有WSET国际高级品酒师资格证书这一项条件,就足以令众多业者望洋兴叹,无缘大赛。
当然,新闻也报道了赛绩。
赛前被评委一致看好的知名新锐品酒师许宴惨遭业内黑马碾杀。
至于这匹黑马……
乐彤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着视频,但蓦然间,她像是被什么抓住了眼球似的,瞳孔狠狠一缩,猛地按下了暂停键。
画面定格在“黑马”身上。
此人眉目狭长倨傲,鼻梁挺拔笔直,左手持高脚杯的姿态高贵又优雅。杯光酒影,男人那双沉湛墨黑的眼眸里,倒映着似深秋湖水般疏冷的光,再配上他从衬衫领口里微微露出的一点儿锁骨,集性感和冷峻于一身。
光是他的相貌和气质,比起许宴,已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一刻,夜都静了。
仿佛时光被打散,重新雕琢出一个令乐彤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她难以置信得太阳穴突突猛跳,视线往下,字幕上那个名字随之直触她眼底——
葡萄酒品鉴大师,温予骞。
乐彤再看看手里那张被她攥得皱巴巴的纸巾,无数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碎片通通涌现出来,迅速在她脑中连成线,汇集成一幅“原来如此”的画面。
最简单的事实,反而最容易被忽略。
乐彤呆愣愣地站在街头,盛夏的晚风吹得她碎发纷飞,也把她的思绪吹回景岚镇。当她开始回想的时候,远比那一个短暂相遇多得多的记忆和画面涌入脑海。
其实,有关温予骞的种种,也不是无迹可寻。
他经营一家小旅店,弄片葡萄园,闲时钓钓鱼,看似生活得简单随性,可他骨子里的那份沉稳淡漠,却不像是景岚镇那方质朴山水能雕磨出来的,反倒像是他什么都看过经历过了,整个人都被岁月赋予了一种发酵的魅力,如远山般宁静。
那些曾让乐彤感觉似是而非的东西,原来并非她的错觉。
而是——
那个男人原本的面貌。
世界之大,行业之多,隔行如隔山,乐彤对葡萄酒的世界所知匮乏,她不知道温予骞也是人之常情,就像不是球迷不知道NBA球星库里,不是乐迷不知道钢琴家李斯特,不是吃货不知道世界名厨让·乔治斯一样,更何况品酒师在国内实属冷门行业。
如果击败许宴的人是乐彤完全陌生的人倒也罢了,她权当长知识了,可温予骞好歹算是她半个熟人,震撼程度可想而知,以至于乐彤当晚几乎彻夜未眠,跟打了鸡血似的在网上到处搜罗温予骞的资料。
对于某些事,她求知若渴。
品酒,是有钱人玩的东西。许宴家世雄厚,资质过人,年少成名无可厚非,而温予骞到底是有怎样的背景和能耐才能令如此强大的对手完败?又或者,这个男人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让他刻意掩盖自己的光环,近乎清心寡欲地活在尘世边缘?
简直是谜一样的存在。
可惜,网络上有关温予骞的个人资料十分官方,除了介绍他十二岁时前往法国波尔多学习品酒,直到二十四岁才回国之外,其他再无赘述。不过,乐彤不得不承认,仅是他曾在法国获得的那些头衔和殊荣,已足够闪瞎人眼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当乐彤揉着熊猫眼扣上电脑的那一刻,她不免嗟叹,她这是魔怔了吧,她千辛万苦查这些做什么?
对陈默而言,这个星期六很无趣。
影视学校的学生得罪了奥德堡,酒庄不许他们入内取景了,反正素材拍得差不多了,一帮人上午退了房,离开景岚镇。
原本还热热闹闹的旅店一下子空了,陈默闲得无聊,又开始重操旧业——用聊天软件撩妹。
陈默撩妹不是饥不择食型的,他不喜欢沈臻那种类型的女人,浓妆艳抹,风骚外放,看着就让人觉得轻浮。相较之下,他更喜欢乐彤那样的,她不施脂粉,脸蛋总是透着一层天然的粉意,皮肤白得好似有光线从体内透出来一般,清清淡淡的,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漂亮又舒服。
陈默想起头两天他问过予哥,沈臻和乐彤哪个好看?
温予骞不屑回答这种问题,但被他缠得烦心,才悠悠回了句:“一个是水煮鱼,一个是清蒸鱼,没有可比性。”
陈默为此乐呵了老半天,看来他的审美水准已经直逼予哥了,要知道清蒸鱼可是予哥的最爱啊。
这么想着,陈默又有些怅然,突然怀念起乐姑娘来了。她在的那会儿,他还能跟她聊几句,日子过得也没这么闷。
“小哥,帮我开间房。”
乍一听到这似曾相识的声音,坐镇前台的陈默全身猛地抖了抖,抬头看清来者,他的下巴都快惊掉了。
“乐姑娘,你咋回来啦?!”
“欢度周末。”乐彤顶着两只黑眼圈,笑容灿烂。
“呃……”陈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动作倒挺麻利,直接拿出了202号房的钥匙给她,“学生刚退房,房间还没打扫好,你还住老房间吧。”
幸好沈臻他们走了,免得大家碰面都尴尬,乐彤点点头:“对了,阿予在吗?”
这话听起来可就意味深长了,莫非这姑娘杀了个回马枪,是特地来找予哥的?
陈默的眼神出卖了他此刻的想法,乐彤赶紧加深笑容,将那点小心思藏得滴水不漏:“我就随便问问。我昨天走的时候没跟他打招呼,觉得挺不礼貌的。”
陈默猴精,信她才怪。
女客人对予哥有遐想的不在少数,以前就有个来镇上写生的女孩在店里住了一个月都舍不得走,遗憾的是予哥自始至终连看都没多看她一眼。
陈默打住飘远的神思,实话实说:“予哥钓鱼去了,中午才回来呢。”
乐彤“哦”了声,踩着欢快的脚步上楼了。
少女屋比快捷酒店的房间舒坦多了,乐彤一晚上没睡,本想趁机补补眠,可躺在床上,她却一点困意都没有,反而有种起死回生的兴奋感。
也难怪她兴奋,她不幸在许宴那儿走到了绝路,岂料突然杀出温予骞这么条生路来。早晨的时候,乐彤犹在鄙视自己对温予骞生出的好奇心,脑袋里猝然冒出一个非常疯狂的念头,怎么压都压不住——
她何不说服温予骞上节目?
唐突的一念过后,她连多余的思考都不顾上,直接付诸行动。没办法,她太想看看当她把温予骞请回去的那一刻,严茹脸上那种出奇震惊又要故作镇静的扭曲表情了。
房间里这时响起“咕噜咕噜”两声,乐彤摸了摸瘪瘪的肚子,这才想起来自己赶着从县城回镇上,根本没吃早饭,于是一个翻身下了床。
这个钟点是很尴尬的,上午十点,过了早点供应时间,又不到午餐时间。然而,陈默那儿还有更坏的消息等着她——厨子大刘今天休假了。
“要不你去后厨看看,能不能自己凑合弄点吃的?”一来二去,陈默也不拿乐彤当外人了。
父母疏于照顾有时候也是有好处的,比如练就了乐彤的厨艺。她十几岁已经自己下厨了,随便做点吃的填肚子完全不在话下,可也不知当下她在后厨鼓捣什么,洗菜切菜,炝锅挥铲,一待就是一个多小时。
当温予骞提着渔具回来时,那么淡然的一个男人,也不由得微诧。
餐厅桌上摆着四道菜,五花肉炒西兰花,虾仁烩豆腐,南瓜粉蒸肉和番茄炒蛋。简简单单的家常菜,却看得出厨子是花了心思的,不仅食材搭配荤素相宜,菜品的卖相更是秀色可餐。
温予骞见餐厅里没有人,回头问陈默:“有客人?”
陈默从前台跑过来,这一眼望去,也是活见鬼的表情:“欸!乐姑娘这是……”
他声音未落,乐彤从厨房走出来。
她身上系着条大围裙,手里端着盆奶白色的鱼头汤。
温予骞眼中的微诧加深两分,但随即又被一如既往的清湛寡淡取代。他朝乐彤微微挑了挑眉,像是在等她开口解释。
再次面对这个男人,乐彤的感觉或多或少跟之前不一样了。仿佛被优雅精致的包装纸层层包裹住的东西,不经意揭开一角,让她模模糊糊地窥伺到了什么,那种“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的感觉很微妙。
不过,乐彤的表情十分妥当,这就把她刚才打好的腹稿搬出来:“哎呀,我不小心做了这么多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不如咱们一起吃吧。”
末了,她的目光定格在温予骞脸上,又道:“今天是周末,我想着回B市也没什么事,镇上空气好,我回来多住一天再走。”连人带菜,她都解释得圆圆满满。
陈默的屁股很没骨气地滑向椅子,他实在招架不住这一桌子扑鼻的香气:“那我就不客气了啊!”
反观温予骞,丝毫无法从表情解读此人强大的内心。他一时站在桌边没动,目光略带审视,深凝乐彤一眼。
乐彤被他看得突然就心虚了,嘴角的笑容也险些维持不住。她正担心温予骞不准备赏面时,他却若无其事地拉开椅子,入座。
他夹第一筷子,乐彤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色,却见他吃相斯文,依旧是那副与生俱来的清傲模样,没对她的厨艺发表任何评论,似乎觉得味道极为普通。
想想也是,别看这人现在屈居小镇,过着隐居一般的闲散生活,估计当年什么珍馐美馔都尝过。
乐彤难掩失望之色,一低头,她把脸埋进碗里,专心嚼饭粒。
倒是陈默狼吞虎咽,吃到根本停不下来,喷着饭粒说道:“乐姑娘,你厨艺简直太赞了!每道菜都香而不腻,比大刘的手艺还棒呢!”
乐彤谦虚一笑:“一般般啦。”
事实上,乐彤今天的厨艺只发挥了八成。B市人做菜口味不算重,但习惯下酱油。不过,她昨晚科普品酒师的相关知识,了解到为了保持味觉的灵敏性,品酒师必须保持饮食清淡。
乐彤也是那时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温予骞平日只吃清蒸鱼哩。所以,她这一桌子清口的菜色,全是为了迎合他。
从碗里抬眼,她瞄了瞄温予骞,忍不住问了句:“你吃得惯吗?”
“还行。”
温予骞以稀松平常的口吻回道,如果他没有连喝三碗鱼汤的话,这个评价会显得更诚实。
午餐结束后,乐彤一个人去了庭院。
虽然她时间有限,心里像有只猫爪在挠,很想要尽快跟温予骞挑明一切,可对付他这种软硬不吃的男人,她在开口前少不了仔细思量一番——如果她冒然道破他的身份,恐怕她接下来的要求只会惨遭拒绝吧?
庭院里,茂密的葡萄叶隔绝了大部分艳阳,一串串紫色的葡萄似珍珠塔,又似翡翠珠,在这炎炎夏日看起来格外令人口生蜜意,甜沁心脾。
乐彤心念一动,摘下一颗在衣服上擦了擦,放进嘴里。
“咝——”
瞬间涌入味蕾的酸涩滋味,当即令她龇了龇牙,小巧的鼻子也皱起来,那模样活像吃了辣椒的小猫。
“酿酒葡萄跟普通葡萄不一样,没人这样吃的。”有一种声音一听就是来自雪域高原。
乐彤歪头看了看,温予骞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卡其裤,站在距离她几步开外的葡萄藤下,他手持剪刀,修剪藤蔓。从藤叶缝隙间漏进来的阳光打在他手上,指甲上淡淡的光泽,健康柔和。那样修长干净的手,那样清逸闲适的动作,更像是一个画家在作画,或者一个钢琴家在弹琴。
乐彤以前见到温予骞做农活总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尤其是目睹此人“吃土”那次。然而,时至今日,已经不足为奇了。
不了解品酒师职业的人,大概只会觉得品酒师手端高脚杯、一看二闻三尝的动作优雅迷人。他们却不知道业内有句俗话,七分葡萄,三分酿造。一位出类拔萃的品酒师是从葡萄种植、筛选、去梗、破皮、榨汁,一直到汇入橡木桶里的整套发酵和酿造工艺,都无一不通,无一不晓的。
据说,欧洲著名的品酒师们都喜欢用舌头品尝土壤,亲身体会土壤颗粒的大小、湿度及酸碱度。
乐彤往温予骞身边挪了几步,咂吧了两下嘴里的酸味,状似随意地问道:“这葡萄吃起来这样酸涩,用它酿的酒能好喝吗?”
温予骞的视线没离开藤架,他眯了眯眼睛,也状似随意地回道:“赤霞珠皮厚,单宁含量丰富,由它酿制的葡萄酒酸涩度确实很高,新酒往往难以入口,需要在橡木桶中经过一段时间才能柔化。”
果然,这男人说到专业就不惜字如金了。
“没想到你懂得可真多呀!”乐彤将那副诧异口吻表现得恰到好处,又道,“你不觉得以你的才华,在镇上种葡萄很屈才吗?”
她话里多了几分谄媚巴结,几分意有所指,端看温予骞怎么接招了。殊不知,当他带着些微散漫劲儿的尾音传入乐彤耳膜时,她整个人都傻掉了。
“乐小姐,你是对葡萄有兴趣,还是对我有兴趣?”阳光之下,温予骞侧眸看着她,嘴角牵起甚是优美的弧度。
但如果你以为这男人在暧昧调情那就大错特错了,只因他唇边浅笑里的嘲讽和冷意,让乐彤看了个真真切切。
葡萄园里的气氛,突然尴尬了。
乐彤一时之间根本无法分辨温予骞所谓的“对他有兴趣”,是他看穿了她所有的意图,还是他单纯以为她看上他了?
当然,从他那不算友善的笑容来看,无论哪一种可能,都绝对不是好兆头。
就在乐彤语塞的当口,骤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成功将她拽出窘迫的处境。
“我接个电话。”她如蒙大赦般冲温予骞笑了笑。
来电显示上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乐彤走开几步接听,手机里传来的却是熟悉的男人声音:“乐小姐,我是许宴。”
不知对方有何事找她,乐彤心中犹疑:“啊?”
“我奶奶昨天是穿着你的衣服回来的……”许宴与家人的关系不融洽,唯独跟奶奶感情深厚,提到老人家,他语气谦和,“如果你方便的话,给我个地址,我叫人把衣服给你寄回B市。”
不承想他还有如此细心的一面,乐彤的惊诧更甚。其实她那件衬衫很便宜,不值得寄来寄去:“算了,不用麻烦啦。我还没回B市,我在微笑旅店。”
许宴愣了一下,旋即回过味,没再坚持。
乐彤以为事情就算过去了,直到半小时后,她的房门被敲响。
许宴居然上门还衣服来了。
乐彤把他让进屋,犹在纳闷这男人是不是闲得无聊了,就听许宴问道:“你是回来找温予骞的?”
原来是关心这事,乐彤顿时了然。
许宴这种纨绔公子难免目空一切,恃才傲物,对于不如自己的人,绝不会分半点目光。而对于能赢得自己的人,必然倾注格外多的关注。如果他性情豁达,那温予骞对他而言,便是值得尊敬的对手;如果他心胸狭隘,那温予骞很可能被他视为死敌。
这是乐彤的见解,至于许宴为何会向她透露温予骞的名字,这一点,她倒是一直没想透。
不过,她想不透的事儿太多了,所以也没深究。
“嗯,可惜我还没找到机会跟阿予说真人秀的事。”
明明是许宴挑起的话头,问过之后他自己却又好像兴致不大的样子,他只点了下头,没吭声。
“不管我能不能请到他,还是要谢谢你。”乐彤说完,见许宴没有急着要走的意思,而是坐在了沙发上,她说,“我给你倒杯水吧。”
许宴心不在焉地说了声“我要咖啡”,然后,他眯眼打量起202号房这间少女屋。
还挺挑,乐彤屋里没咖啡,她下楼找陈默。
就在她走出房门的那个瞬间,许宴眼中惯有的轻傲一点一点退去,目光如深水静流缓缓滑过衣橱、书桌、床榻,他眼底渐渐凝结起一抹怅然。
这间屋子里的每一处细节,于他来说,都是那么独一无二,都是那么熟悉清晰——只差一位女主人,这里就和以前一模一样了。
许宴捂了捂胸口的位置,那种窒闷的感觉就像一个荒废已久的旧房间,终于还是有这么一天,被人叩响了积灰的门,即使再近乡情怯,却还是克制不住那一念缅怀,一念落寞,想要再看一眼。
三年了,爱未逝,情未淡,痛徒生。
他只想知道那个女人此刻在哪里?
房门没关,从门口经过的男人只是下意识地往屋里瞥了一眼,随之他脚步一顿,眼神也陡然冷凝了。
“谁让你进来的?”
裹着冰碴的声音迎面劈来,仿佛一柄利刃,猝然将沉浸在回忆中的许宴强行扯回现实。
他看向来者的那一刻,已经收拾好了眼里的情绪,甚至还绽出一丝笑容以粉饰太平。
“予哥,你的脾气真是越来越糟糕了。是不是咱俩每回见面,都得大动干戈?”
因着对方比自己大半岁,许宴称温予骞一声“予哥”,口气也不算差。可温予骞一点不买账,他走到沙发前,直接下了逐客令。
“请你离开这里。”
许宴觉得自己这辈子所有的气都受在温予骞这儿了,他腾一下从沙发里站起来,当即就要反唇相讥,可话到嘴边,他又忍了下来。
“你能让我见见她吗?”
许宴艰难地放下高贵的身段,嗓音平添一缕晦涩。他用尽了所有方法都找不到那个女人,只因温予骞把她藏得太好了。
温予骞自动屏蔽了他的情绪,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你没资格见她。”
这样的态度无疑戳了许宴的痛处,他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五味杂陈:“我为什么没资格见她?!她是为了我,才会把这家旅店开在景岚镇的!你别忘了,我是她男朋友!”
温予骞的眼神幽凉如夜色,深沉如墨染,似穿透了满室阳光,直直地落在许宴脸上:“你应该在男朋友前面加上‘曾经’两个字。”
房间里,霎时迸溅起交错时光的战火。
然而,战火一触即发之际,两个男人胶着的目光突然分开,同时转过头,循声看向门口。
乐彤清了下嗓子。
她的脸像是盛夏的粉荷,灵秀莹透,可眼角眉梢的错愕,那么清楚又明白地写着她不小心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
两男争一女?
乐彤内心翻涌着一种石破天惊的不可思议感,却又很难不这样猜测。她这两天受的刺激有点多,脑子完全不够使了,手里端着杯咖啡,也不知该不该递给许宴。
许宴脸上的僵硬一闪而过,他没给温予骞什么好脸色,但对女人的绅士风度尚存:“乐小姐,看来我不太受欢迎,先告辞了。”
乐彤点点头,并未看懂对方递给她的那个“抱歉”的眼神。
而温予骞很快让她明白了许宴的歉疚何在:“你让他过来的?”
温予骞迁怒的意味很明显,乐彤心口突地一沉,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许宴亲自上门送衣服原来只是借口,实乃为睹屋思人。
她不敢给气头上的温予骞添堵,好声好气地解释:“我不知道这间客房是有故事的,也不知道你们喜欢同一个女人,否则我绝不会让许先生越雷池半步的。”
爱情是独享的,回忆也是独享的,没有哪个男人能容忍情敌冒出来分享,乐彤觉得自己十分体谅温予骞的心情。
可温予骞却皱起眉头,愠怒转瞬更盛几许:“你立刻从这间房搬出去。”
不得不说,他当下的样子十分慑人。别人生气时眼中燃烧的是怒火,而他,眼眸里头结起的是寒霜。他的双眸本就生得冷冽,这样不带一丝温度地睥睨着乐彤,顷刻凉得她心脏一个哆嗦,拿着杯子的手指也有些发抖。
见她愣着不动,温予骞问:“你不会是想让我帮你收拾东西吧?”
乐彤执拗地与他对视,黑亮的眼睛像是被割伤了一道。
她不知道这个男人怎么可以如此蛮不讲理,她千里迢迢从县城回来找他,巴结讨好之事做尽,他却始终冷眼相待。现在更因一点儿误会把她当仇人似的,枉费她还一直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
人被逼急了,堆积压抑的情绪就会反弹,爆发。
“温——予——骞。”
当乐彤一字一顿地直呼出他名字的那一刹,她立马就……后悔了。
这无疑是最坏的时机,她所有的心思和伎俩都藏不住了,就这样暴露在温予骞那双冷若寒星的眼眸底下。
她心虚地低下头,颤抖的手因为太过慌乱无措,终于无法负荷一杯咖啡的重量,马克杯掉在地上,碎了。
那“啪”的一声脆响过后,是长久的死寂。
乐彤不用抬头看,也能想象到温予骞此时的神色会是何等的震怒与料峭。但如果她抬头看一眼,她就会发现,他的面色其实很平静。
他不无嘲讽道:“你这趟回来,许宴没少帮你出主意吧?”
他什么都知道。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乐彤所有自以为是的小聪明,瞬间败在了这男人的心机与城府之下。她霍地抬起眼,目瞪口呆地看着温予骞,却只看到他那直窥人心的悠长眼神。
她嚅动了一下嘴角:“你没说错。其实我是想请你……”面对此人,实话实说才是让自己不吃亏的唯一办法。
可温予骞根本不给她说完话的机会,他的脸色稍霁,口吻却不容置喙:“你把求我的话省下吧,因为我不想拒绝你。”
他嘴上说着不想拒绝,但事实上,这世上最客气,也最无情的拒绝莫过于此了。
乐彤眼睁睁地看着他说完就走,她只觉嗓子发哑,一个音节都吐不出来。
与此人过招,这一回合,她再度惨败。
少女屋住不成了,乐彤默默收拾干净了地上的马克杯残骸,搬去204号房。
从下午到晚上,温予骞一直没有走出过他的房门,他连晚饭都是在房间里用的,乐彤解读为他这是不想跟她打照面。
既然她把最后一条路走死了,索性破罐破摔了。
晚饭后,乐彤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
“有酒吗?”
陈默瞅着她蔫了吧唧的样子,叹口气:“你想喝点啥酒?”
“那个……”乐彤想了想,电视台报销的差旅费里不包括酒钱,于是说,“给我来最便宜的酒吧。”
陈默挠了挠头,在吧台里翻来覆去地找了半晌,最终拿出一瓶……二锅头。
“白酒度数高,要不换一种吧?”陈默有点犹豫,借酒消愁灌白酒,乐姑娘这副小身板哪里受得了。
“哎呀,你别啰唆啦。”乐彤一伸手就抢下了他手里的酒瓶,摆摆手轰他走,“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忙你的去吧。”
乐彤不敢高估自己的酒量,把酒倒在小杯子里,小口小口地咂。
白酒刚入口不觉得辛辣,随之缓缓如一线,从她的喉咙沁进胃里,烧热的感觉渐渐散开来,仿佛煮沸的麻辣火锅,酸甜苦辣浸泡在水深火热里。
酒劲冲头,人就爱胡思乱想。
乐彤在景岚镇遇到的两个男人,有如慢镜头回放一般,挨个儿在她脑子里慢慢地过了一遍。
许宴这个人虽然狂傲不羁,但几次接触下来,你就会发现他的傲慢是身份和环境所赐,实则内心也有柔软的一面。只要你不碰触他的逆鳞,他其实并没有那么难以接近。
但温予骞呢,他显然跟许宴不一样。他从里到外就是一座大冰山,岁月沉淀,时光荏苒,你根本不知道山上的积雪有多厚,多硬,千万不要妄想破冰。假如不幸赶上狂风雪崩,简直更让人畏惧,几乎能被他生生冻死,然后掩埋。
乐彤胃里似火烧,身上却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她突然发现自己到底是有多不自量力,才会打温予骞的主意啊!
她赶紧摇摇头,一口气把酒闷了。
孤灯一盏,夜都漫长了。
旅店203号房里,温予骞不知在电脑前坐了多久。私家侦探社发来的邮件似雪片一般,和她样貌相似的女人很多,和她某些特征吻合的女人也很多,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她。
大江南北,如果一个人有心躲起来,怕是再也找不到了吧?
温予骞揉了揉额角,闭上眼睛。
时光的沙漏倒过来,细细的口,秘密一点一点地往外渗。
“予哥,你不要在品酒师大赛里赢许宴,好不好?”
女人带着一丝乞求的声音烙印着旧日痕迹,持续在温予骞耳畔徘徊着,又戛然而止于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中。
他睁开眼,接听电话,对方语速稍快:“温先生,您看到我发的邮件了吗?已经找了这么久,你还要继续找吗?”
温予骞的声音和他放空的目光一样淡然:“找。”
他这言简意赅的一字落下,房门遽然响起钥匙插进锁眼的声音。
温予骞微怔,他人在房里,陈默哪儿来的胆子居然敢拿备用钥匙开门?
门外的人有些焦躁了,钥匙在锁眼里转不动,于是使劲扭动门把,门把被扭得一通乱响。
温予骞脸色一沉,起身开门。
然而,门打开的一刹那,他半隐在门后的身形顿然滞住。
乐彤站在门口,脸上涨满不正常的潮红。她看也没看他一眼,噘着嘴嘟囔了一句:“破钥匙真难用!”
能不难用嘛,她开的根本不是自己的房门。
她脚下踉跄了几步,擦着温予骞的肩膀进了屋,如入无人之境。
“你走错房间了。”温予骞不得不冷声提醒。
乐彤掏了掏耳朵,觉得有人说话,又没人说话,她脚步没停,晃晃悠悠地朝大床的位置走过去。
温予骞有点洁癖,他的床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沾的,他伸手就要把乐彤拽出去,可手指抓了个空——
她腿一软,直挺挺地倒在床上了。
暖黄色的灯光柔柔的,瞬间包裹住床上的女人。
夏天穿得清凉,乐彤身上只有一件短袖雪纺衫和一条牛仔短裤。上衣的料子很薄,轻覆在她苗条的身体上,勾勒出玲珑窈窕的曲线,她鼓鼓的胸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视线往下,她两条腿笔直修长,细嫩如白瓷一般的肌肤被酒精晕染,白皙里又透着樱红的粉来,滑腻得让人很想咬上一口。
那不经意的妩媚和诱人,因乐彤合着眼,而毫不自知。
光线,顿时暧昧了。
温予骞长身玉立在床边,长睫微垂看着她,他仿佛在看一只刚刚剥壳的煮蛋,目光由浅入深,由疏至紧。
……真是该死!
他低咳一声,拍了拍乐彤的肩,嗓音微微喑哑:“回你房间去睡。”
乐彤胡乱拨开他的手,“哼哼”了两下。她翻了个身,犹如虾子似的蜷缩在床上,小小的一团。
她的脸埋在枕头里,看不清表情:“温予骞,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很超脱,很清高,是吧?”
男人危险地眯了眯眼,没出声。
乐彤的唇被酒精润过,红艳艳的,仿佛沾着露水的桃花瓣,而她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出来的话,却像小刀片一样直往人脸上刮:“啊呸!要我说,你是哪门子品酒大师啊,你就是个货!”
她吞了口口水,继续道:“你不敢面对你原本的职业、原来的生活,甚至是不敢面对你自己!你就像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你说说你都成这样了,凭什么还敢在我面前盛气凌人啊?有本事你重出江湖,杀他个亲者快仇者痛……”
灯光依然暧昧,房间里却半分暧昧不存。
温予骞眸色渐沉,喉结滚动几下,这是气急了的表现。
他俯下身,一把捏住乐彤的下巴,把她的脸掰过来,用一记凌厉的眼神恫吓她的胆大包天:“你再说一遍试试,嗯?”
而当她红扑扑的脸蛋放大在他眼前的那个刹那,温予骞一口气如鲠在喉,愣是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这女人居然睡得像头死猪。
大概,他并不知道乐彤有个酒后说胡话、吐真言的坏毛病。
这一夜,万籁俱寂。
醉的人,一觉到天明;醒的人,彻夜不能眠。
宿醉过后,乐彤嗓子火辣辣地疼,她贪恋地把脸往枕头里蹭了蹭。枕头上有股清冽好闻的气息,淡淡的,似清泉流经过萦绕鼻端的清香,莫名纾解了口干舌燥。
她深吸几口气,本是想汲取那沁人心脾的味道,却在下一秒,她的呼吸狠狠一顿——
这是陌生的气息。
不只是气息陌生,当乐彤猛地睁开眼时,她发现连眼前的房间都是陌生的。不是202号那间少女屋,也不是她昨天搬去的204号房。
房间里十分干净整洁,家具是简约的欧式风格,除了她,没有别人。初晨的阳光铺洒进来,在那些暗色调的家具上蒙了层浅浅的薄光,书桌前的椅背上搭着件男士衬衫,那件衬衫令乐彤瞬间就想到了一个人。
她脑袋里像是突然被人扔进来一颗拔了火线的炸弹,“轰”的一声炸响,震得她整个人蒙了。
她刺溜一下跳下床,赤着脚跑到门口,拉开门,瞅了瞅门上的房号牌。
果然,是温予骞的203号房。
乐彤心中警铃大作,她当即低下头,检查了一遍自己身上的衣服——完好无损。当她感到如释重负的同时,又哑然失笑,她担心温予骞对她行不轨之事的念头,实在太可笑、太多余了。
那个男人从头到脚都贴着禁欲系的标签,克制又沉敛,让人根本无法想象他燃起来是什么样子,这样的男人绝不可能轻易为女色所动。
虽然乐彤如此认为,但对于自己不知死活进错房、爬错床的尴尬行为,她还是懊恼不已。她用冷水洗了脸,驱散乱七八糟的想法。
事已至此,她再也找不到留下来的必要,趁着温予骞去晨跑的工夫,她收拾好行李,离开了景岚镇。
数小时的舟车劳顿后,乐彤铩羽而归。她搭乘的航班由H市飞抵B市,平稳降落在停机坪上。
“彤彤!”
乐彤刚走出闸口,就听到有人叫她,她向接机人群里望去。
那人很好认,他个子高,五官清俊,文质彬彬的气质在喧杂熙攘的环境中,格外给人一种明月清风之感。
乐彤加快脚步,朝他走过去。
“嘉远,我不是说不用你来接我吗。”
邵嘉远唇边浅笑无虞:“你又自作多情了吧?我可不是特意来接你的。我过来机场送人,正好把你顺回去。”
她不喜欢欠人情,他就不让她有这种感觉。
乐彤不疑有他:“谢啦。”
夜幕低垂,高架桥上有点点车灯,汇成灯光的河,川流不息。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从车窗外掠过,闪烁的霓虹像是绚烂的彩虹划过一道道弧线,晃了人的眼,正是城市夜晚繁华到极致的时刻。
乐彤坐在副驾上,眉间带着一丝疲惫,歪头看着窗外。
她分明没有离开很久,可此时此刻,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好像她只是人回来了,心却割裂了一小块,还留在那个与B市有着天壤之别的小镇上。
她脑中像过电影似的闪过很多人的脸,沈臻、李晓意、陈默、许宴……不知谁按了暂停键,画面最终停在温予骞的脸上。
也许,这就是人生,人们在旅途中相遇,短暂的交集,然后别离。
说再见,又或者,再也不见。
“出差不顺?”邵嘉远从后视镜里看了乐彤一眼。
她从窗外收回视线,也收回思绪,紧锁的双眉却是来不及舒展开:“这你都能猜到呀!”
“瞧你那张脸,贴在门上都能镇宅了。”
在他的调笑下,乐彤搓了搓脸颊,也笑笑:“要是真能镇宅就好了!你不知道我在景岚镇遇到两只妖,各路神仙都没用武之地。”
她有些敷衍的笑容映在邵嘉远眼底,他默了默,话锋一转:“你没吃晚饭吧?我听说城西新开了家餐厅,挺不错的。”
乐彤连工作都快保不住了,实在没胃口,但转念一想:“好啊,那就一起去试试吧。什么餐厅?”
“香榭丽舍。”
听着像法国餐,乐彤拿出手机:“我先搜搜有什么招牌菜,我正好欠你一顿饭呢。”
邵嘉远愣了一下:“今晚给你接风,当然是我请你。你那顿先欠着吧。”
“不行不行,必须我请,省得到时候你又说我赖账。”
哪知道乐彤的言之切切还没落下,她捏着手机的那只手已是隐隐一僵。
不搜不知道,一搜吓她一跳。
香榭丽舍居然是米其林星级餐厅,刚刚开业,已有不少美食家撰文热评。这家以法国名厨料理和空运食材著称的高档餐厅,随便一道菜的价格都是四位数。
乐彤心里吸着气,正在心疼自己的荷包,就听邵嘉远不以为意地说:“对了,香榭丽舍要提前预约,还是改天再去吧。咱俩去吃火锅好了,我好久没吃辣了,嘴馋。”
乐彤嘴角僵了僵,倏地绽出一弯上扬的弧度,声音甜润:“你还真会帮我省钱。”
自从乐彤的家庭崩塌之后,旁人的知冷知热和温柔相待已经变成了弥足珍贵的东西,那些温暖像是被吸进了一块巨大的海绵,她把它们收集起来,一点一滴地挤在心上,慰藉那些世态炎凉和人情淡漠。
尤其对于邵嘉远这种好朋友,乐彤觉得他们之间的友情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就算真让她放血请他吃法式大餐也无妨。可在邵嘉远的极力坚持下,两人最终还是在九宫格火锅里大快朵颐了一番。
吃完饭,邵嘉远把她送回住处。
乐彤的住处是套两室一厅的小公寓,她起初租下来的时候,是打算跟李淑芳一起住的。但李淑芳嫌离医院远,上班不方便,一直住在医院提供的宿舍里。B市的地价寸土寸金,乐彤寻思一人住两间房太浪费,于是她分租出去一间。
火柴盒式的建筑,楼龄超过二十年,但胜在乐彤心灵手巧会收拾,房间布置得简洁温馨,也不显陈旧。
她掏钥匙开门,客厅里亮着灯,向暖抱着电脑,窝在沙发里打游戏。
“我回来啦!”乐彤朝她笑了笑。
两人好多天没见,向暖却似乎连她去了哪里都不感兴趣,她只是抬眼瞧了瞧乐彤,点头打了个招呼,又把视线移回屏幕去了。
乐彤对她的反应见怪不怪。
别人都说,性格与体型有关,胖子的性格较外向,可乐彤偏偏遇到了例外。别看向暖人长得圆圆润润的,一张娃娃脸像苹果一样可爱,但性情十分内向孤僻。两人合租了一年,每天说的那几句话,十个手指头数得过来。
乐彤不想没话找话,兀自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冰可乐,咕嘟咕嘟灌了几口,刚才的火锅吃得她舌尖到现在都麻麻辣辣的。
她灌饮料的时候,停在楼下的白色私家车一直没有驶离。
邵嘉远坐在驾驶座上,拨出一通电话:“姐,我这儿有两张《安娜·卡列尼娜》的芭蕾舞票,明天给你送过去吧。”
严茹太了解他了,无事不献殷勤的主儿。
“你这回又有什么事求我啊?”
“你别把我说得那么功利好吧!”严茹为人严苛,对这位表弟却是相当疼爱,邵嘉远免不了恃宠而骄,“乐彤这次出差碰了壁,明天你可别刁难她,她愁得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就知道你又是为了她!我怎么对待下属轮不到你指手画脚,你要是真有心帮她,就离她远一点。”
严茹不喜乐彤,邵嘉远很清楚。不过,一般情况下,严茹嘴上并不会驳他的面子。可今天,她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完全不给邵嘉远开腔的机会,她又换上一种语重心长的语气:“嘉远,舅舅舅妈都希望你找个门当户对的女朋友。乐彤那种家境你也知道,她不能在事业上给你帮助,只会拖你后腿。”
“她什么时候成我女朋友了?”邵嘉远轻敲方向盘,薄如纸的月色在车内缭绕,映出他的满脸讥诮,“倒是你老大不小了,该正经八百找个男人了。”
这话于严茹无异于火上浇油,她的声音忽地紧绷了:“乐彤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邵嘉远想回嘴,但心里一根线拉着,他到底没说出口。他心想,就你跟李志刚那点破事儿,还用乐彤说吗,我早知道了。
所谓的人不知鬼不觉,不过是个伸手一戳就会破掉的笑话,但偏偏有人处处遮掩、缝缝补补,自以为能瞒天过海,其实只是掩耳盗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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